第五篇:3月14日 羚羊穀與我的《石頭記》
我曾經有一段和石頭打交道的經曆。
我大學畢業時被分配在省外經貿委下屬的一家綜合性進出口公司工作。公司聽起來名頭不小,但管理無方,隻是個空架子。說白了,與專業的外貿公司相比,我們一無主打產品,二無自己的工廠,業務員們得靠自己的本事跑客戶和工廠,撞到一單算一單。
恰巧有人上門來求我們代理石材出口,部門經理將整套業務交給我負責,從此開始了我和石頭的緣分。
石材和茶葉是福建省的兩大拳頭出口產品,利潤豐厚。福建惠安的花崗岩建材、墓石墓碑和石刻在日本市場廣受歡迎,許多人因為石頭發了大財,也有人鋃鐺入獄,甚至被判了極刑。
涉世未深的我抱著極大的熱情想好好大幹一番,爭取盡快掌握業務的每一個細節。與我配合的內貿公司和工廠剛開始時挺熱情,在我麵前拍著胸脯說:“有什麽不懂的,我們來教你。”
我信以為真,準備了好幾個關於石材的問題,見到他們後連珠炮似地發問:403 和433 (日本人給石頭的編號)的區別在哪兒?為什麽一個可以做墓碑,另一個隻能做建材呢?它們的加工時間有多長?成本差別大嗎?
內貿公司和工廠負責人臉上的笑容立馬僵住了,顧左右而言其他,壓根兒不想告訴我答案。我跑到省圖書館查資料,能找到的信息非常有限,而且與我的出口業務沒什麽相關。那時沒有互聯網,無法獲得更多的產品專業知識,可以給出透明的價格表的淘寶尚未橫空出世,我們這些門外漢入行的難度太高了。許多石材從業人員將產品知識和真實的成本明細捂得嚴嚴實實的,不願與新手分享,生怕多了一個競爭對手。
被工廠和合作夥伴忽悠,我確實有些失望,但還是認認真真地做事,每個月陪著日本客戶下工廠驗貨。當時的石材工廠大多條件簡陋,廠主通常在路邊搭一個簡易的四麵通透的木棚,棚子裏橫七豎八堆放著剛剛采購來的大塊原石。石刻工匠們拿著鐵鑿和鐵錘,在炎炎烈日下將石頭凹凸不平的表麵慢慢敲平,汗流浹背。板材加工車間的條件略好些,至少四麵不漏風,但機器的噪音很大,震耳欲聾,而且加工過程中水花四濺,並不是個可以久待的工作環境。
日本客戶出了名的嚴格,在烈日下也不戴帽子遮陽,從簡陋的工棚到工廠,一件件產品驗過去,水也不喝一口。我不敢怠慢,不敢打陽傘,陪著他們來來回回地走,幾乎給“烤焦”了。我有嚴重的暈車症,從省城一路顛簸,做了四小時的麵包車來到惠安,頭暈惡心,幾乎吃不下東西。又被太陽一烤,整個人快散架了。但我緊咬牙關一聲不吭,生怕一叫苦,部門經理就會把這塊出口業務交給別人打理,我連學本事的機會都沒有了。
有一回,我在工廠的辦公間裏發現了一套精致的石製茶具,是用漆黑的石頭打造的。廠長告訴我,他們選用了質量上好的天然石頭,在水裏手工進行細細打磨,才有了茶具外壁的磨砂質感。撫著茶杯,就像撫摸河裏的鵝卵石,有一種細膩溫潤的感覺。
廠長見我對那套茶具愛不釋手,趕緊對我說:“我會另外打一套給你。”一個月後,他托人送來了一套同款的石頭茶具,隻不過他選用了廉價的泉州白(花崗岩的一種)作為茶具的材質。這種茶具適合把玩,如果用來泡茶,遠不及紫砂壺衝泡出來的口感好。
工作幾年後,我有了出國留學和定居的打算,遂脫離了國營體製,將自己的檔案移交到省人才市場。一位外貿屆的老前輩聽說了我的狀況後,將我大力推薦給一家剛剛獲得出口權的大型石材企業,負責出口業務。他甚至為我爭取到了高工資。憑著對老前輩的信任,石材企業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所有條件,讓我馬上去上班。
我平均每個月出口二十幾個貨櫃到日本,出貨清單上標著403, 433, 603等花崗岩代號。經過幾年的磨練,我的工作主動性明顯增強,每天都從公司的日語翻譯那裏學一句日語,並用平假名寫在小本子上,注上拚音死記硬背。我將公司的長途電話機擺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日本客戶打長途過來,我搶著接電話,用日文說:“莫西莫西,陳先生(老板)不在,我是傅小姐,我的日文講得不好,能用英文對話嗎?喔,你的英文不好啊,那就發傳真過來吧……”
那時候我太年輕了,不知道無論多麽刻骨銘心的事都會像流水一樣歸於平淡。另一方麵,光陰似流水,我們就是水裏的石頭,即使是最平緩的水流,日積月累,也會將石頭打造成不同的模樣。更何況,生活不可能永遠是波平浪靜的,湍流湧來巨浪拍過來,物理摩擦的力度大了,會將石頭磨平,變成光溜溜的外表,就像河床裏的鵝卵石。
我行走在歲月的長河裏幾十年,猛一回頭,發現當年那個害羞、內斂、不諳人情世故的小姑娘,如今以一副潑辣幹練的形象出現在世人麵前。
我將自己的《石頭記》構思簡單地敘述給一位曾在亞利桑那州工作過的環境保護專家,他建議我一定要好好地寫一段有個人特色的羚羊穀,和這段《石頭記》結合起來。他從專業的角度告訴我,羚羊穀光滑的石壁表麵是億萬年來地質時期流水衝刷侵蝕的結果。羚羊穀其實是狹窄的古河道,快速和巨大的洪水夾雜著大量泥沙反複衝擊打磨河床兩側的岩層,將它們摩擦的光溜溜的。這個物理的摩擦過程和福建石匠們製作石雕工藝品的過程異曲同工,隻不過是空間和時間尺度的天壤之別罷了。大自然和人世間的工匠們一樣,都是美的藝術家。
聽他這麽一說,做過幾年的石材出口生意,對石頭一知半解卻懷著強烈好奇心的我,一定要去探訪神秘的羚羊穀了。
每年慕名前往羚羊穀的遊客很多,公園管理局對參觀人數做了限製,幸好我們半年多前就在網站上預定了門票,不會空跑一趟了。
從大峽穀開往羚羊穀的途中,一路上全是各種顏色的石頭,其中一小段的公路就建在兩個巨大的岩壁之間,讓我們有穿越峽穀的感覺。估計這裏是大峽穀的延伸吧。
(從劈開的峽穀當中穿過)
我們於中午時分抵達佩吉(Page)市中心,在商場外麵見到了一株株怒放的梨花,這裏的春天已經很暖和了。而此時的溫哥華,第一撥早櫻正在料峭春寒中悄悄綻放呢。
我們等了一個多小時,坐上了旅遊公司派來的敞篷小車,一路顛簸了二十分鍾,終於來到了上羚羊穀。上羚羊穀穀地較寬,且位於地麵上,是遊客來的最多的地方。而下羚羊穀位於地下,需要金屬樓梯深入地底,一年有九個月不開放,去的遊客較少。
我們拖家帶口的,去上羚羊穀是最好的選擇。這裏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塊岩石幾乎被遊客和攝影師們拍“爛”了。峽穀的入口是一條很細的裂縫,進去後幸好有太陽光線從頭頂二十米高的小洞口射入,紅色光滑的石壁在光影的作用下,忽明忽暗變幻多端,遊客們可以看見流水衝刷後在石頭上留下的線形條紋。再往裏麵走,有的地方相當陰暗,必須借助女導遊的手電筒和繪聲繪色的講解,才能欣賞其中的奧妙。
(上羚羊穀洞口)
女導遊剛剛接團三個多星期,卻相當成熟老練。她將整個上羚羊穀比作一個人的造型,我們先經過他的脊椎,然後看到他的心髒,最後發現一隻和巨龍的眼睛一般大小的“單眼”。比劃這些人體器官結構時,導遊事先走到洞內不同的位置,或站,或平臥在岩石上,再向上仰視,同時借助岩壁上方的洞口射進來的自然光,讓我們想象人體的五腑六髒的畫麵。“五腑六髒”之間,還有咆哮的黑熊巨像和靠近另一端出口的“彩虹橋”。峽穀上方的大風揚起的沙塵不時從石頭縫隙間無聲地往下落,借著微弱的自然光,遊客看到的是一縷縷“輕煙”飄進來,慢悠悠經過時,眼裏突然蒙了沙,這才發現上了當,趕緊慌張地逃了。
(穀中的黑熊石像)
(穀的“心髒”)
(穀的“眼睛”)
(古中的“彩虹橋”)
峽穀中的遊客太多了,再加上有的地方很窄,隻容兩個人通過,想要拍到一束日光射入時的無人景觀,幾乎找不到可能性。微軟公司曾在一塊岩石的側麵拍了一張陽光射入的照片,岩石上的被洪水衝刷過而留下的流線紋清晰可見,動感十足。這張照片做了電腦的保護屏,許多用戶見過,但不知在哪兒拍的。在導遊的指引下,我也拍了一張一模一樣的。
(拍了一張與windows的screen saver一模一樣的照片)
峽穀中的遊客太多了,再加上有的地方很窄,隻容兩個人通過,想要拍到一束日光射入時的無人景觀,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任務。微軟公司曾在一塊岩石的側麵拍了一張陽光射入的照片,岩石上的被洪水衝刷過而留下的流線紋清晰可見,動感十足。這張照片做了電腦的保護屏,許多用戶見過,但不知在哪兒拍的。在導遊的指引下,我也拍了一張一模一樣的。
羚羊穀是怎麽被發現的呢?導遊說了一個與網站上流傳的完全不同的版本:一個十幾歲的本地小姑娘放羊時丟了幾隻,於是找啊找,無意間闖入了這個峽穀,幾隻丟失的羊就藏身於山洞內。當然,小姑娘並沒有意識到發現了一個轟動世界的自然景觀,回到家後把尋羊的經過寫在日記本裏,這就是最早的關於羚羊穀的文字記載。
哇,丟了幾隻羊,就發現了世界奇觀,這是最不可思議的故事了。峽穀中的石頭是不會說話的,它們像智者一樣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心裏。幾百萬年甚至幾億年說不出口的話化作了一陣陣風、一場場暴雨和洪水,來與樂山樂水的凡人們謀麵,看你能參透多少自然界的語言。你若不夠仔細,它們在廣漠天地間留下的痕跡又慢慢被後來的風雨和洪水卷走了。
發現石頭秘密的人自帶一種宇宙超能量。
我這塊歲月長河裏的石頭,不願學習峽穀中的石頭,不喜歡默默無語的人生,那就滔滔不絕地傾訴吧,把我的《石頭記》告訴所有感興趣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