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時我最喜歡給遠方的老同學寄明信片,搜腸刮肚在卡片上寫了一堆溢美的祝福詞後,發現大腦太累了,幹脆返璞歸真,隻寫一句最簡單的最走心的:願我們的友誼如鬆柏常青。
鬆柏常青是有科學道理的,一般闊葉的常綠植物不能忍受零下25度的低溫,在寒冷的區域,針葉的鬆柏科植物占據了統治地位。鬆柏的葉子像一根根銀針,外麵還包著一層蠟一樣的東西,水不容易從葉子上散發掉。水少了,鬆柏也不怕,用不著落葉子,所以人們叫它們常青樹。
其實,鬆柏也是會落葉子的,隻不過它們和闊葉樹不一樣,不是一年落一次,而是每隔三五年才換一次葉子,並且不是一下子落光了再長新葉子,而是一麵落一些老葉子,一麵長一些新葉子,所以鬆柏不會一下子變得光禿禿的,看上去好像不落葉子一樣。
我從四季如春的福建移民到四季分明的加拿大後,注意到了大多數的闊葉樹一到冬天就光禿禿的,十分難看,隻有冬青是個例外。它們也是用鬆樹的方法,在葉子外麵包了一層蠟樣的東西,水分不容易散發掉,用不著落葉子。所以到了冬天葉子還是綠的,人們才叫它冬青。
我將冬青樹比擬作綿綿不絕無所不在的親情。
那麽,西人用什麽常青樹來形容友誼和愛情呢?在加拿大生活了將近二十年,我一直沒有仔細研究過,好像不是鬆柏之類的針葉樹吧?
一直到熱愛唱歌的小兒加入了學校的合唱團,三天兩頭在我麵前哼一些我不熟悉的唱詩班歌曲後,我才開始在you tube上有意識地搜集一些膾炙人口的英文合唱歌曲來聽。
其中一首叫《我的愛是一棵荔莓樹》(My Love’s an Arbutus)的愛爾蘭民謠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我家附近的日本人社區中心就種了好幾棵觀賞型的荔莓樹(arbutus uendo)。它的果實最初是綠色的,再由綠轉黃橙色,成熟時是鮮紅的,有點像家鄉的楊梅。本地人大概不識楊梅吧,認為果實的外形兼具荔枝和草莓的特點,故而取名“荔莓”,別名為“草莓樹”(strawberry tree)。
荔莓樹不是典型的“春華秋實”。它在夏末開始打蕾,深秋時滿樹掛著白色壇狀小花。十幾朵不到兩厘米長的小花錯落有致地上下排列成一串,有點像戰國時代的編鍾。花朵可以一直開到冬天,翌年秋冬果實才成熟。
秋末是賞荔莓最好的時節,去年的果實剛剛成熟,綠黃橙紅,十分討喜地掛在枝頭,同時滿樹又有怒放的晶瑩剔透的白色編鍾小花。一場秋雨之後,翠綠的革質枝葉愈發有光澤,白色的小花在雨水的浸潤下透出聖潔的光芒。那一串串成熟的果實嬌豔欲滴,令人垂涎三尺。我撿起一顆落在地上的紅果,輕輕一揉,黃色的肉囊露出來。據說,荔莓味酸甜,可做果醬,釀果酒。因為產量不高,再加上很多人還是不太喜歡果肉的味道,大多數的荔莓果實成了鹿和熊的美餐。
荔莓樹雖然外形美麗,可美麗的樹種太多了,為什麽它是愛爾蘭人眼中的愛情樹呢?我趕緊將這首民歌在網站上回放了幾遍,仔細地欣賞。果然,此歌曲調優美舒緩,適合唱詩班演唱。它是歐洲和北美的中小學合唱團的常備曲目,因為在中國沒有流行開來,我查不到中文版的歌詞,隻好自己鬥膽翻譯如下:
“我的愛是林恩湖邊的一棵荔莓樹。她係著碧綠的腰帶,苗條婀娜。她的柔枝團成一麵屏幕,反射著藍天,她的眼睛閃著藍寶石的光澤-我試著探測她眼中的快樂。
她的紅潤果實和如雪白花,一起耀亮了樹下的陰影之處。無論陽光明媚還是陰雨綿綿,花香依舊。將她豐潤的嘴唇贈與我吧,同時遺我迷人的微笑。
哎,果實和落英終將灑滿了草地,時光用嫉妒的手指,抹去了你年輕的嬌顏。但是親愛的,一切都不會改變,你我仍要緊緊相依,就像荔莓樹常青的葉子,永遠不會脫離枝梢。”
( My love’s an arbutus ,By the borders of Lene, So slender and shapely ,In her girdle of green; And I measure the pleasure ,Of her eye’s sapphire sheen ,By the blue skies that sparkle ,Through that soft branching screen.
But though ruddy the berry ,And snowy the flower ,That brighten together ,The arbutus bower, Perfuming and blooming ,Through sunshine and shower, Give me her bright lips ,And her laugh’s pearly dower.
Alas! fruit and blossom, Shall scatter the lea, And Time’s jealous fingers , Dim your young charms, machree. But unranging, unchanging, You’ll still cling to me, Like an evergreen leaf ,To the arbutus tree. )
這首歌道出了荔莓樹葉常青的特質。它不是不落葉,夏天新葉長出,老葉開始凋零,長葉的速度和落葉的速度幾乎持平,所以枝頭上是永遠的春天。愛爾蘭人認為真愛無價,可以超越生死和時空,隻能用常青的闊葉荔莓樹來比擬。物以稀為貴,北溫帶的闊葉常綠樹實在太少了嘛,荔莓珍貴過鬆柏啊。
當然,荔莓成為世世代代詠誦的真愛常青樹,還因它具備了以下罕見的品質:
首先,荔莓樹喜旱不喜澇,通常長在靠近海邊的向陽麵的懸崖峭壁上,夏日忍受驕陽暴曬,冬季還要麵對寒風凜凜大雪壓枝,生存環境惡劣。它們的小苗從石頭縫裏鑽出,為了爭取一點陽光,使勁地將自己的枝幹趴在峭壁上,彎曲生長,漸漸地將一塊塊嶙峋的巨石或者身邊擋道的其它樹種覆蓋在身下。這種生存狀態下的荔莓樹姿優美,枝幹蟠曲,有點像天然的盆景,又有點似國人熟知的黃山鬆,奇秀美兼具。
如果碰巧落在寬闊的地方,荔莓樹可以長到十五米高,筆直挺拔,生長迅速,轉眼成林。尤其在一場山火後,身邊更為高大的道格拉斯黃杉(Douglas Fir)被吞噬了,騰出了更多空間讓荔莓樹接受充足的陽光照耀,荔莓林一片鬱鬱蔥蔥,十分吸睛。
所以在不同環境下長出的荔莓樹可直可曲,有獨特的天然造型。同時,它們又很戀舊,一旦被強行遷移到新的地方,很難成活,是個專一的“守望者”。
眾所周知,生長在峭壁之上的鬆柏靠的是根係分泌出一種酸性物質,一點一點的侵蝕花崗岩,使花崗岩分化為一點一點的泥土,鬆樹就在這極少的泥土中紮下根來,然後根須不斷地向岩縫裏鑽,吸取岩石縫隙裏的泉水,此處吸幹了,又把根伸向另外的地方。一般鬆樹的根都比樹幹長數倍甚至十幾倍,才能在險惡的條件下屹立。
然而同樣生長在峭壁上的荔莓樹有其獨特的抗旱之道。它們的全身長了很多樹瘤,可以儲水以備不時之需。當最嚴酷的幹旱來臨時,荔莓樹讓一部分枝幹甚至一部分樹身緩緩枯死,犧牲局部,養精蓄銳。當身邊的其他樹種全部幹死時,它們還苟延殘喘地 活著,樹齡可長達500年。
荔莓樹又是當地人眼中的“蛇樹”,它的樹幹是紅褐色的,春天時像蛇皮一樣裂開,露出裏麵的光滑的淺黃綠色的“新皮”,到了秋冬,“新皮”變成紅褐色。每當春雨蒙蒙,被雨水打濕的荔莓新樹皮發出一種黯淡的“光亮”,如一位神秘憂傷的愛人,吸引著你去探索她的全部秘密。
此時,你乘著一艘小船,繞著北美西海岸的海灣飽覽壯麗河山。但見一棵棵荔莓從不遠處的懸崖峭壁間伸出紅褐色的“手臂”,暗綠色的枝枝葉葉間層透著生命的力度,枝幹彎曲但遒勁有力,展示著無與倫比的美麗和堅強。是什麽讓它們在貧瘠的絕壁上站穩了腳根?沒有泉水的澆灌,卻四季蔥蘢生機盎然?耐得住幽深的寂寞,又經得起風刀霜劍嚴相逼?
答案隻有一個:因為它們有愛情。
與其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跋涉千裏前來尋它的人兒啊,你們可曾注意到,那山穀間倏來倏去的雲,撲朔迷離的霧 以及絢麗多采的霞光,無不傳遞著真愛的律動啊?
西人比我們更了解荔莓樹,將它比擬為真愛,我不感到詫異。什麽是真愛,從來沒有標準答案。每個人心中都有真愛的不同形象。
可是親愛的,答應我,不管發生了什麽,你我仍要緊緊相依,就像荔莓樹常青的葉子,永遠不會脫離枝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