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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的漸進式

(2017-08-26 18:15:45) 下一個

十八歲的外婆從二劉村的劉家大宅出嫁時,恰逢百年難遇的台風側襲長樂和福州一帶。外婆不是官宦家的小姐,嫁的是土豪之子,按當時的習俗,家裏準備了四人抬的花轎。可是那天的台風太大了,外婆被扶進花轎後,四個轎夫迎風抬著轎,舉步維艱,家裏隻好又多叫了四個轎夫。八個人抬著花轎,送親隊伍一路吹吹打打,短短的幾公裏路走得好辛苦,終於狼狽地將女方送進林家在碧嶺村的大宅。

外婆是劉家的第二個女兒。解放前長樂鄉下有溺女嬰的惡習,大戶人家也不能免俗。她剛剛出生時,家人本打算將她放在木盆裏浸死的。臨時請來一名算卦的,他掐指一算,說劉家小姐將來是八抬大轎扛出門的。算命的賣了個關子,沒有道出其中玄機。劉家的長輩以為二小姐將來會做大官夫人,留了她一條命,從小錦衣玉食,還請來了私塾先生,琴棋書畫精心培養。外婆十幾歲時,以美貌,才幹和過人的膽識聞名鄉裏。

出嫁時巧遇台風天,族人們恍然大悟:原來二小姐沒有做大官夫人的命。她出嫁時碰到了台風天,才不得不靠八抬大轎抬出家門。

盡管天公不作美,婚禮的儀式還是要做足的。劉家請來的陪房媽陪足全程,每個環節都要用長樂方言喝詩(臨場喝彩的意思)。花轎剛進林家大門,新郎掀開轎門,新娘走出花轎,伴房媽即喊:“發炮啊。” 林宅大門外立刻放起爆竹連聲響。伴房媽又唱到:"拉開轎門,福壽雙全;連生貴子,連中狀元;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七子八婿,四代同堂”。

拜天地,見廳,上大宴等一係列禮節過後,新郎新娘走進洞房,伴房媽又喊:“腳踏過門限,養囝做知縣”。

外婆在洞房中坐定,外公揭她的紅蓋頭,伴房媽又唱道:揭蓋揭得懸(高),起厝連買田;揭蓋揭得起,家賄(家財)膨膨起;揭蓋揭當中,四代兩公孫。

直到頭蓋掀開的一霎那,十六歲的外公才見到了十八歲的美嬌娘的真麵目。新娘子身材嬌小皮膚白皙,彎彎的柳葉眉,清澈明亮的瞳孔透著一股英氣。外公心裏不禁一喜:自己的娘子果真人如其名,“顏若朝華,臉如白玉” -外婆的小名為華玉。

華玉也偷偷瞅了一眼自己的夫君,頓時喜上眉梢。夫君的個頭不高,麵白如雪,高挺的鼻梁,嘴唇微豐,一臉正氣。“生的好端正啊。”華玉心底一動,生出一股柔情。

他們喝交杯酒時,伴房媽又接著唱:新郎吃雞腹下,明年做郎罷(父親);新人吃雞底,明年做娘奶;雙雙吃雞髻,榮華和富貴......

待洞房裏隻剩兩人,華玉坐在床邊滿麵含羞,新郎官對著她鞠躬作揖,叫了一聲:“伊姐,伊弟有禮了......"

華玉莞爾一笑。

經過了一場熱鬧的傳統婚禮後,外公外婆一輩子以“伊姐”和“伊弟”相稱,從此相互攙扶,經曆了軍閥混戰,日寇入侵,國共內戰,土改,文革…… 一場場生死浩劫,打造了一出生死不渝的愛情。

而我的出生於四十年代的母親卻沒有一場像樣的婚禮。她經人介紹,與父親相識於文革初期。父親從小品學兼優,不是當班長,就是任團支書。參加工作後,他成了出色的業務骨幹和重點培養對象。領導多次找他談心,希望他向黨組織靠攏。

父親老老實實地向組織匯報:我正在談女朋友……

組織做了調查,發現母親是地主的女兒,勸父親趕緊懸崖勒馬。娶了她,等於自毀前途。

父親不肯:“我這輩子不求上進,不想入黨,做個普普通通的技術人員也可以為社會主義事業添磚加瓦的……”

軍代表和多位同事輪番勸解父親,並積極給他介紹別的對象,無論學曆和家庭成分均好過母親。父親婉言謝絕:“我已經有女朋友,不必去見麵了。”

相戀三年後,他們從單位開出了結婚證明。去市政府領結婚證時,他們發現政府被造反派占領,已經癱瘓了。他們一連去了幾次,仍然辦不到結婚證,政府恢複運作看似遙遙無期。

“我們別等了,先舉辦婚禮吧。”父親說。

父親買了幾大包喜糖派發給單位同事,請了幾個交情不錯的同事到他的單身宿舍喝口熱茶,說了幾句喜慶話,結婚儀式就算完成了。按當時的習俗,辦了儀式發了喜糖就算結婚了,誰也不會追究有沒有領證。婚後,母親搬進了父親的單身宿舍,所有的家具都是向單位借的。

婚後三個月,市政府終於開門辦公了,父親和母親趕緊去打了結婚證。領到證時,母親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此時,外婆已經打好簡陋的行裝,帶著20歲的大兒子和16歲的小兒子去了閩中山區下放。外公還在福州的破屋裏磨蹭著沒有跟下去。

外公窮得叮當響,一身破汗衫,肥厚的舊褲子,腳上是破襪破布鞋,頭也禿了,身子發福,看上去很邋遢。他跑到女兒女婿家裏討些錢花,母親翻箱倒櫃,找出僅有的三塊錢交給外公。

“伊爹,你快去鄉下與伊媽會合吧。伊媽很需要你。以後我每月發了工資,會全部寄到鄉下給你們。”母親向外公保證。

外公歎了一口氣,提起年輕時有朋友給他算命,算出他後半生窮得隻剩背心短褲,當時心高氣傲的他根本不信。

“看來不信不行囉!”外公苦笑一聲。

69年底,外公也離開福州,去了山區下放。幾個月後,母親將我生在省重工業設計院。

我上高中時,瓊瑤小說風靡大陸,全班的女生輪流傳閱她的每部作品。我也中了“情毒”,開始期盼一次轟轟烈烈天長地久的愛情。當然,還要有一場永生難忘的婚禮。

很早以前的中式婚禮,是不興拿花的。

隨著西風東漸,一些比較開放的城市開始流行西式婚禮。新娘手上的花束,在婚禮的尾聲要拋向半空。搶到鮮花的單身女孩,將成為下一個幸福的新娘。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生活還不富裕,玫瑰花是奢侈品。很多新娘結婚時,手上捧的是好種易栽價格便宜的唐菖蒲花(又名劍蘭)。 它的葉子似長劍,花朵絢麗繽紛,呈膨大的漏鬥型,有蘭花之姿。生活越過越好時,新娘子們開始嫌劍蘭老土,玫瑰,百合和蘭花成了婚禮花球的首選。

我在加拿大買第一套房子時,還是單身,將父母從大陸接來與我同住。母親在前後院種下了很多唐菖蒲花。唐菖蒲的花很美,柔弱嬌媚的紅色,黃色或者粉色的花朵被厚重的莖保護著,在無人注意的夏日清晨悄然開放。望著她們,恨嫁的我總會想起舒婷的那首詩:

我為你扼腕歎息/ 在那些月光流蕩的舷邊/在那些細雨霏霏的路上/你拱著肩、袖著手/怕冷似的/深藏著你的思想/你沒有覺察到/我在你身邊的步子/放得多麽慢/如果你是火/我願是炭/想這樣安慰你/然而我不敢

唐菖蒲花代表的是一種傳統的愛情,深刻隱晦,欲說還休,心思任人猜。捧著它在主持婚禮的牧師麵前說一句“我願意”時,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諾了。

終於,我也等到了一場專屬於我的中西合璧的婚禮。婚禮的那天風雨交加,先生的親朋好友卻紛紛叫好。先生一家是廣東人,廣東人以水為財,認為下雨是好意頭。我打著一支紅傘,穿著傳統的旗袍出了門,心裏卻在想:這一生一世風雨兼程是難免的,千萬小心走好。

到了酒樓,我換上了潔白的婚紗,胸前別著一朵鮮豔的玫瑰花,手裏握的也是玫瑰花球。婚禮即將結束時,我將花球送給了身邊的伴娘。

我很幸運,碰到了傳統與現代相碰撞,暫時還兼容並蓄的時代。二十多歲時,還純真地以為“戀愛大過天”兼“有情飲水飽”。每次交往都是認認真真衝著結婚去的。結婚時,我和先生這一對來自清寒的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還是堅信愛能排除萬難,在艱辛的移民道路上為我們披荊斬棘,鋪出一條坦途。

一路磕磕碰碰走了十幾年,突然發現時代變得好快,愛情也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舊時朋友離了一大半。同學會的第一句寒暄是:“你離了嗎?”

各種影視作品,從《奮鬥》到《蝸居》再到《北愛》,一部比一部現實,道出了八零後九零後不敢麵對不願直視的殘酷:貧賤夫妻百事哀,愛情早已物化了,寧坐寶馬車裏哭,不坐自行車上笑……

我們開始懷念傳統的愛情,那種無論發生什麽都會相守到老的老土的愛情。盡管過程也不那麽美好,但至少給了我們一種類似於“忠貞不二”的信仰。

但願愛情不要走得太快,但願我們還能趕得上它的腳步,但願那個他(她)還在老地方等我,和我談一場永不分手的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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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欣賞了,平安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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