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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峰,不再是我的悲情小鎮(六)拿什麽報答你,我的恩人們

(2017-08-14 08:00:48) 下一個

我的幼兒園老師和父母永遠不會想到,我這個瘦瘦小小貌似沒有學習天分的孩子,其實有著驚人的記憶力的。我喜歡聽故事,隻要聽一遍,就能將其中的很多對話和細節記得一清二楚。媽媽在病榻前說家事,像交待臨終遺囑似的,五歲的我幾乎一字不漏記在腦子裏,幾十年來揮之不去,於是才有了四十年後的尋根之旅。

還有一點我是肯定的:小孩子和小動物一樣,是有靈性的,對危險有預知性。 危險逼近時,他們又在本能地躲避。就像小時候我知道媽媽得了重病,盡管父母從來不再我麵前提“癌症”兩字,可我還是隱隱地猜到了,又不停在內心否定自己的猜疑, 因為我知道長癌是會死的。從媽媽的言談中,我猜到她的家族在過去很風光,富甲一方。我估計著這樣的家族至少得評個“地主”成份,但又很害怕這是真的。在所有的課本,小說和影視作品裏,惡霸地主都是把窮人泡在水牢裏折磨,吃人奶,半夜三更學雞叫,沒有好下場的。再說,從小我們家過的是窮日子,外公外婆看起來慈眉善目的,沒有惡霸的一臉凶相。他們家徒四壁,還要靠媽媽一點微薄的工資救濟,看起來更像城市貧民嘛!

我一邊成長,一邊心裏犯嘀咕,又不敢多問。十五歲那年,我終於知道了部分真相。那時,媽媽已經患癌十幾年了。起初,醫生以為她活不了幾年的,媽媽不肯放棄,兩次大手術後,又靠吃草藥調理身體,居然撐過了最關鍵的前十年,身子比過去硬朗了許多。我上了小學後,也從幼兒園時的“學渣”華麗轉身為“學霸”,妹妹緊隨其後,我們姐妹相繼考上了福建省最好的重點中學。父親多年緊簇的眉頭稍稍舒展一些,有時也在飯桌上與媽媽講笑,家裏的笑聲開始多了。

有一天,全家圍在一起吃晚飯,爸爸和媽媽開玩笑,說媽媽的奶奶是惡霸地主。我立馬呆了,緊緊盯著媽媽,我多年的猜測終於得到證實了嗎?媽媽尷尬地笑著,趕緊糾正說,“不是不是,差點就被打成惡霸地主了,幸好碰到了好心人。”

於是媽媽跟我們提起了我的曾外祖母-一位來自梅花鎮的沒有名字的女人。解放前的鄉下女人命賤,在家裏父母管她叫“伊妹”,出嫁了人們叫她“少奶奶”,她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

這次的敘述令我肝腸寸斷,它掀開了我所知道的地主鬥爭史上最人性最柔情的一頁。

梅花女(我對曾外祖母的美稱,她來自梅花鎮,就叫她梅花女吧)浮出水麵,照亮了我的家族史。

如果不是父親飯桌上的一句玩笑,媽媽也許永遠不會對兩個女兒說出梅花女的故事,這些感人的片段將永遠被淹沒在殘酷的地主鬥爭史裏。十五歲的我已經有些似懂非懂,看過一些記載,隱約知道當年土改工作隊的幹部普遍存在鼓勵農民打人的情況,土改隊幹部親自上陣打人的情況也並不少見,造成土改時期有大量的地主死亡。有的地方甚至定出殺地主的指標計劃,幾乎“村村流血戶戶鬥爭”。

 我的絕頂善良的外曾祖母,卻在鄉親的庇護下活了下來。

我聽完曾外祖母的傳奇後,捧著飯碗大哭,夜裏躲在被窩裏依舊泣不成聲。

第二天我問媽媽,那個好心的貧農在哪裏?怎樣才可以報答他的救命之恩?

媽媽說,土改運動時她年齡尚小,已經記不得恩人的名字和模樣了。

這件事成了我心頭的一根刺,也點燃了我回到長樂祖家去看看的願望。我們這些七零後從小受的是傳統教育,古書和古典戲曲看得多了,知道受人恩德,自當結草銜環為報的道理。

在這一點上做的最好的是我的外公外婆。

1978年底,外公一家結束了在閩中山區將近十年的下放生活回到福州。外公已經六十一歲了,外婆六十三歲。

他們住在福州三坊七巷破破爛爛的小屋裏,外公重新掛牌,將因文革而中斷了十年的私人中醫診所重新開了起來(外公在解放後靠行醫為生,是福州市著名的中醫,尤以婦科見長)。

從94年起,外公的身子日趨衰弱,出現了兩次小中風後,他的腿腳開始不靈便,隻能拄著拐杖在家附近慢慢地走。

中風之前,他耳不聾眼不花,一口結實整齊的牙齒,滿嘴沒有一顆蛀牙。七十好幾的他還堅持定期回長樂老家給鄉親義診。他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個竹筐,框裏是他簡單的行李,一天走幾十裏路到處看病,累了,就在鄉親家簡單的吃一頓飯,住一晚。每次的回鄉義診都要花上幾天時間。

那時我還在上高中,有些幼稚好高,和同班的兩個女同學提到外公回鄉義診的事。同學怎麽也不相信七十幾歲的老人還可以挑擔走幾十裏山路,笑我吹破牛皮。我的臉皮薄,受了嘲笑心裏不爽,從此再也沒向任何人提外公的事。

外公外婆的嘴很嚴,在我麵前對自己的過往隻字不提,我從未去過他們的長樂老家,不能理解他們對祖家的深情和迷戀,那兒的海灘一定風光旖旎吧?長樂地區已經陸陸續續開發了一些度假村,吸引了不少住在福州城裏的人前去小憩片刻。自我的高祖靠著釀酒發家,發下重誓要回饋鄉裏後,林家的後人從未間斷過行善。外公已經一貧如洗,隻有醫術了得,家破了,祖訓還是要堅守的,所以他長期堅持為老家的鄉親義診。

外公常常跟我的母親說:"這輩子隻有一個願望:死在鄧小平前麵。我受了幾十年的迫害,多虧鄧小平上台才得以平反。鄧死後萬一變天,我這把老骨頭再也經不起折騰啦!"

我本以為外公會像其他老人一樣,有一堆放不下的牽掛:例如希望家庭興旺,子女事業有成啦。但他的心思似乎不在這兒。在福州的私人診所給人看病,上門為家附近的孤寡老人和五保戶義診,再定期回長樂老家義診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他要活長些,少受些政治上的無妄之災,無非想多幫些病人減輕痛苦。平時母親去他的診所,經常發現那裏住了好幾個從長樂老家來的病人。從福州到長樂要坐幾十公裏的長途汽車,當天來回很辛苦。外公外婆體恤鄉親,留他們在家中打地鋪過夜,休息好了第二天再走。外婆親自煮飯給病人吃,端茶送水殷勤伺候,老兩口和病人一起坐在地板上講笑,家中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中風後,外公說話含混不清,隻有外婆聽得懂他的話。病人找他,外公的切脈還是相當精準,隻是和病人間的問答要外婆翻譯,他說了藥方,外婆幫著記下來,拿給病人抓藥。

96年底,外公又一次中風,這回病得不輕,他臥床好幾個月,時而清醒時而迷糊。97年一月份,八十歲的外公去世了,實現了他的願望:比鄧小平早走一個月。

我和媽媽著最樸素的裳,跟著靈車去了火葬場,外公的遺體告別儀式就在殯儀館裏進行。

外公的告別儀式來了兩三百人,大夥圍成一圈,排著隊向外公的遺體鞠躬。媽媽家的大多親戚在長樂老家,我和他們來往不多。看到那麽多陌生臉孔出現在葬禮上,我好奇地問媽媽:"這些都是我們的親戚嗎?"

媽媽答:自家的親戚隻來了幾十個,其他的都是外公的病人。他們感念外公的為人,特地來送外公一程的。很多病人的家不在福州,他們是坐了幾十公裏的公車,從長樂老家特地趕過來的。

外公並非什麽大名人,三十出頭就家世破落,後半生遭際坎稟,牢獄之災,下放之苦都經曆過了。難得的是他生性樂觀,苦中作樂,看病行善的信念始終沒動搖過。

我從沒有想過他高尚的人格深深打動了他的病人,山長水遠從長樂老家趕來送他最後一程。這些人的出現令我吃驚和感動。

我挽著媽媽的手,隨著前來悼念的人流走到外公的遺體前,默默地,鞠了三個躬。

告別儀式結束,工作人員推著外公的遺體去火化,我意識到這張熟悉又可愛的麵龐終將在我的人生裏徹底消失,一瞬間,眼淚撲簌簌往下落,迷糊了視線......

外公去世半年後,我去了北歐留學,畢業後移民加拿大。

我的前半生,萬水千山走遍,難忘的是長樂鄉親的深情厚誼,以及大難臨頭時,對我們家族的護佑和成全。

更何況金峰這座悲情小鎮裏,還住著我早逝的大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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