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飯後散步,我刻意走不同的路線,希望撞見不同的花草。無論走到哪裏,都會拍到萱草花。從常見的淺橘色,不同深淺的黃色到罕見的深紫,粉紅等,五彩繽紛。有些萱草花很大朵,有些是矮種,有些是傳統的單瓣形,有些花瓣向外翻,甚至還出現了重瓣花,帶著香味。種類如此繁多,令我目不暇接,趕緊將各式各樣的萱草花發到微信群的朋友圈。有人驚歎:“你上哪兒刻意找來這麽多的品種?”
我忍俊不禁:還需要刻意找嗎?萱草可是懶人花啊。如果你想不花太多精力,很快填滿花園裏的一塊空地,不妨挑萱草來種。
萱草幾乎能在任何有光照的地方存活。它耐寒、抗蟲,花色選擇多,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品種開花。如果選擇得當,在懶人花園裏多種幾個品種,花期可從春天延續到秋天。原本產自東方的萱草,到了北美出現歸化現象,而且是粗生,在某些地區被列為入侵性植物(invasive plant)。
西人稱萱草為daylily, 其實它與百合沒什麽關係。之所以叫daylily,是因為每朵花隻開一天就謝,但花很多,天天都有,與木槿花的特性相似。在人工精心培育下,據說某些品種的花期可持續三天 。
和絢麗的百合相比,萱草花很少給人驚豔的感覺。它是自然清新型的,美的一點也不張揚,在夏日的千嬌百媚中,它是溫婉派。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在堂前種萱草比擬深沉的母愛,西風東漸,康乃馨成了母親節的首選花。萱草花在母親節是上不了花架的,它卻一點也不計較,垂著如蒜苗般柔軟的枝葉,謙卑地低到塵埃裏,和大地相融,縱使零落成泥,也要在泥土裏低吟淺唱,亦護花。
所以為母親寫的歌總是樸素的,不如情歌熱烈張揚。有時我們五音不全,歌喉不夠委婉悅耳,母親聽了,卻心潮澎湃熱淚盈眶。母親節的卡片,哪怕寫上一行簡單的祝福,她們也能感動半天,收藏了一輩子。
前幾天和幾個朋友去溫哥華島度周末,大家坐在一起閑聊,妹妹這樣形容我:“我的姐姐是old soul。她不熱衷高科技,喜歡老故事,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我們在大談特談uber和無人車時,她卻躲在一邊研究福州民俗和上下杭商史,寫家族的百年滄桑……”
我聽了微微一笑,大概隻有我這個old soul 還將萱草與母愛聯係在一起吧,我是唯一一位對家族女性命運感興趣的後輩,收集了很多她們的故事。比如我的兩個曾外祖母(外公外婆各自的母親)均是目不識丁的鄉下小腳女人,一個豪爽剛毅,聲如洪鍾一言九鼎。另一個細致敏感,輕聲細語溫柔得體。溫柔賢惠的曾外祖母培養出了兩個與她性格迥然不同的女兒,我的姨婆和外婆皆是才華橫溢熱情豪邁有擔當的女性,十幾歲的年紀就出來做實業了。
解放後,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開始了,豪爽剛毅的那個曾外祖母被工作組鎖定為“惡霸地主”,他們布置好了批鬥大會,讓村民上台接發她。結果批鬥大會成了“表彰大會”,被請上台的村民如實陳述了老太太的諸多善行,沒有人講她一句壞話。失去了民意支持,批鬥大會開不成了,曾外祖母暫時躲過一劫。全村的族譜原本保存在老太太的店鋪裏,老太太出事後,一個村民擔心族譜被工作組搜走,偷偷拿走藏了起來。
土改運動愈演愈烈,出現了失控的局麵。老家呆不下去了,留在村莊裏隨時可能被殺頭,家族的人全逃了。村民們感念老地主一家的恩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跑了,沒有人去告發。
曾外祖母安排自己的兩個小兒子偷渡到了台灣,而她是小腳女人,逃不遠,身為長子長媳婦的外公外婆隻能帶著她來到幾十公裏外的福州躲了起來。家中在福州還有一座大宅子和一家小紡織廠,暫時沒有被沒收,可以用來安身立命。
逃亡途中,曾外祖母牽著兩個八九歲驚恐萬狀的小孫女(我的母親和表姨),外婆抱著不到三歲的大兒子(我的大舅),外公背著一些稍微值錢的細軟,全家人狼狽不堪。
日子稍稍安定了兩三年,曾外祖母突發腦溢血,第二天就過世了。餘下的漫長的艱難歲月,如果不是外婆一路操持,安慰鼓舞著外公和幾個子女,這個家早散了。
母親二十四歲時,好心人給她介紹男朋友。在此之前她從未談過戀愛,懵懵懂懂的,對處對象一事不是很上心。介紹人讓她約會時穿得漂亮些,母親卻絲毫不以為意,一身樸素。約會那天,父親還沒到,好動的母親拿著一枚毽子,在院子裏踢了起來,各種花式,身輕如燕,還咯咯地笑。父親從大門口進來,看見一個紮著兩條麻花辮的妙齡女子香汗淋漓,一臉活潑天真,有著光彩照人的美貌,不由驚呆了,這就是一見鍾情的感覺吧。
母親嫁給了初戀,但幸福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很久,她在第二次懷孕期間被確診為癌症,不顧醫生反對,堅持生下妹妹後才進行手術治療。我的父母無力照顧小女兒,將十個月大的她送到福建山區,交由下放的黑五類外公外婆一家撫養。三年後,母親病情惡化,決定到上海最好的腫瘤醫院動手術做最後一搏,臨行前將五歲的我扔到姨婆家,等著舅舅接我去鄉下生活。
小小的我感知到了家庭的不幸和即將來臨的生離死別,一路哭得撕心裂肺,頭暈頭疼,在長途汽車上吐得七葷八素,終於來到了落後貧瘠的閩中山區與外公一家相依為命。迎接我的,卻是外公外婆溫和善良的笑容,和一段邊城式的鄉間生活。我的長輩們在風雨中為我撐起了一隅天堂,讓我躲在他們的背後盡情歡笑玩樂,度過一個美好的童年。
我十幾歲時,母親不止一次流著淚對我說:這個家是女人撐起來的。曾外祖母幾十年堅持不懈的樂善好施讓全家人在瘋狂的年代避過一劫,像癩皮狗一樣生存下來。外婆的堅韌不拔讓這個破家在飄搖風雨中屹立不倒。我的母親身患絕症在這個世間苟延殘喘,每月將微薄的工資全部交給外公外婆,讓他們一家不至於餓死。母親希望兩個女兒長大成人為人母後,也能將守望相助的家風傳揚下去。
家是人生的避風港,是歡樂和幸福的天堂,是不能輕易放棄,說散就散的。
我們這一代的新女性是幸運的,再也不需要去逃亡去下放了,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時代,我們姐妹有幸漂洋過海在異鄉求學打拚,最終紮下根來。
誕下兩個麟兒後,我們搬了新家,家門口的黑色籬笆前有一叢低矮的北美大花萱草,幾朵嬌豔的嫩黃色的花在溫暖的夏風裏搖曳,大朵大朵怒放的黃花,和陽光一樣明媚。
隻是這種大花萱草有微毒,不能食用,不是中國的黃花菜。黃花菜是萱草屬植物的一種,一般出現在菜地裏,而非花壇中。
花開的時候,小兒在園中奔跑嬉戲。我問他們為什麽愛媽媽, 他們的回答簡單直接:“因為媽媽每天給我們很多kiss。”
他們不認識萱草,不知道“唯君比萱草,相見可忘憂”是什麽意思。 產於中國的萱草是忘憂草,北美的萱草低調溫婉,不與牡丹玫瑰爭豔,開得孤單,卻明淨簡單。它是清風化於草木間的含笑頷首,是美好日子的錦上添花,是平淡歲月的清雅點綴。
無論哪裏的萱草,都是我的忘憂草和母親花,提醒著我:做一個有責任感的善良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