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有兩大性格特點,一是話多,見到陌生人也能侃侃而談,二是好強,自己能做到的,絕不麻煩別人。她和兩個知青開始拉家常,問了很多知青的事。她從兩個弟弟那兒聽說了不少知青的趣聞,正好拿這個做話題和好心人拉近關係。
聊著聊著,鳳鳴發現兩個年輕人總是支支吾吾的,不太願意接她的話茬。鳳鳴不諳進山的路,隨口問起要走多久才能到杜坑,兩個年輕人說:“遠著呢,天黑以前還未必趕得到。”鳳鳴很不好意思,心想這不是給人添大麻煩嗎,趕忙說:“太難為你們了,還是把我們送到附近的南陽公社吧,我們母女先住一晚。我從公社打電話到小弟的大隊,第二天讓他們來接我好了。”
年輕人一聽,慌了神色,趕緊改口對鳳鳴說:“不遠不遠,天黑前一定到杜坑,不用去公社了。”
他們反常的緊張表情逃不過鳳鳴的眼睛,鳳鳴聯想起他們老是刻意避開知青話題,不由警覺起來。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發生在沙縣的一起惡性事件,是兩個弟弟親口告訴她的:某個從福州來的女知青走了很遠的路到公社參加考試,又打著手電趕夜路回去。半路走不動了,她遇到一位在地裏耕作的被打倒的“惡霸地主”,問能否到附近的農舍借宿一晚。地主夾著尾巴做人二十幾年,不敢惹事把女知青領回家,於是指著不遠處的磚窯廠對女知青說:“你上那兒問問有沒有住的地方。”
女知青走了兩個小時後,老地主不放心,偷偷溜到磚窯廠,在門口探頭探腦,沒有發現她的蹤影。他心裏大駭,怕女知青出事,也怕自己惹禍上身(畢竟是他指引著女知青去磚窯廠的),趕緊跑去大隊報告。
民兵連長很重視,帶著幾個民兵跟著老地主進了磚窯廠。可磚窯廠的三個男性工人一口咬定女知青沒來過,民兵們仔細地搜過了,沒有發現女知青的任何蛛絲馬跡。
老地主聰明,指著被炭火燒得通紅通紅的磚窯對連長說:“我明明見她進了磚廠,會不會在那?”
連長也明白了,對幾個工人厲聲喝道:“把磚窯口拆了,讓我們看看,所有的損失我們負責。”窯廠工人被逼無奈,隻好拆了磚窯口,連長發現了一個人體的肝髒正在火裏燃燒,僅剩一半,其餘的肌肉和骨骸早就燒化了,化成炭灰。
三個磚廠工人被當場逮捕。他們招供說,女知青被他們強奸了,怕受害者報案,他們心生歹意,把女知青掐死,將屍體投入磚窯,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熟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女知青遺下的半個正在燃燒的肝髒泄露了冤情。
壞消息傳出,知青一片嘩然,許多女知青嚇得都不敢獨自走夜路了。
鳳鳴聽到這個故事,也有些毛骨悚然,此後帶著晶晶去沙縣鄉下探望父母,不免多了幾分警惕。
當時鳳鳴還是三十出頭的少婦,風姿綽約。她遇到的兩個自稱知青的年輕人的鬼鬼祟祟的表現令她起了疑心,她表麵笑笑的,不動聲色,嘴裏卻一直堅持讓年輕人帶她們母女去附近的南陽公社打電話。如果電話不通,聯係不上可凡和可誠,鳳鳴再跟他們走。
年輕人無奈,領著鳳鳴母女到了公社。公社接待室的工作人員聽說母女倆被長途汽車撂到半路上了,很同情,趕緊借了電話給鳳鳴。鳳鳴其實並沒有馬上掛通電話,但她故意對幫助過她的兩個年輕人說:“我的兩個小弟會來接我們的。”
年輕人一聽,一臉的不悅和沮喪,而不是聽到鳳鳴有親人來迎接時應該表現出來的歡喜和如釋重負。鳳鳴更加害怕了,但還是故作熱情地對他們千恩萬謝,說不麻煩他們了,認識他們是三生有幸等等。送走了年輕人,鳳鳴緊緊摟著晶晶坐在公社接待室的長椅上,麵色蒼白。
在公社工作人員契而不舍的努力下,電話終於打通了,杜坑大隊派人通知在田間勞動的可凡和可誠到公社接姐姐。幾個小時後,兩兄弟趕到了。鳳鳴母女饑腸轆轆,卻沒有一點食欲。可凡和可誠輪流背著無精打采的晶晶急急地走在山路上,回到文鬥堂時已是天黑掌燈十分。一諤夫婦笑意盈盈的臉在豆大的煤油燈的光亮下,有一種安靜和祥和。
鳳鳴見到父母,“哇”的哭了,說了一句:“幸好我警覺,才沒有上當,不然媽媽被劫財劫色,還要遭殺人滅口,女兒被拐賣,我們要家破人亡了。”她把能預見到的最壞結局都說了。
在杜坑過了半個月悠閑自在的生活後,鳳鳴要帶著晶晶回福州上幼兒園了。進山的路還是沒有完全修好,長途客車開不進來。
鳳鳴隻好帶著晶晶走到鄭湖鄉的墟集上,攔了一輛剛剛卸下一車石灰的肮髒的卡車,求司機帶她們一段,剩下的路她們自己走,趕回沙縣火車站坐火車回福州。
司機答應了,但不讓鳳鳴母女坐他的副駕駛位,而是吩咐她們站在還有很多石灰粉末的敞開的後鬥。鳳鳴脫下隨身的外套,將女兒的頭蒙起來,囑咐女兒一路閉著眼,不要讓揚起的石灰飄到眼睛裏。她的頭上隻搭了一條毛巾。
晶晶緊閉雙眼,在卡車的一路顛簸中,暈車病又犯了,一路昏昏沉沉地,幸好沒吐。
卡車把母女扔到了半路。晶晶掀開蒙在頭上的媽媽的外套,發現媽媽的頭發和全身都沾滿了石灰,非常狼狽。
鳳鳴讓晶晶在路邊坐著,跑到附近的小攤上買了個花卷,用幹淨的手卷包了,拿給女兒當午飯。而她因為暈車,一點胃口也沒有。晶晶看著香香的花卷,也一口都不想吃,怕翻江倒海的胃接受不了食物的刺激。
母女倆餓著肚子,一直走到了沙縣火車站,半夜三更坐上了開往福州的火車。
自一年前在上海做了切除惡性腫瘤的大手術後,鳳鳴的身子一直很弱。所有的醫生都認為她活不長了,讓她在家等死。鳳鳴不信邪,開始服用草藥調理身體。她在一份衛生報紙上看到了一個癌症痊愈的患者貢獻出的偏方,也試著服用。她每天煎服15克產自新疆的紫草根,並結合自己陰虛的體質,再配合15克的半枝蓮或者白花蛇舌草。這些草藥被她當涼茶喝,感覺效果不錯。
倔強的鳳鳴不肯在長期窩在家裏養病,時不時帶著有嚴重暈車毛病的晶晶,一路上乘火車再換汽車,一邊暈一邊吐,還要走長長的山路才能到杜坑,和父母小住一段。一家人擠在又小又破的廂房裏,其樂融融,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因為鳳鳴的堅持,她的兩個女兒和外公外婆一家建立了親密的關係,繼承了母親家族的文化和信仰。
晶晶做了母親後,驚訝地發現自己也遺傳了鳳鳴的這股倔勁。即使工作再忙,她都堅持著帶兩個兒子去課外補習和參加各種課外活動,外出旅行,親力親為。大寶剛剛開始學溜冰時,一周兩堂課,晶晶正好跳槽到另一家銀行做房貸經理,必須學習新係統,又逢樓市火爆,房貸業務不斷,見完客戶回來已是半夜三更,還要一大清早趕到客戶下榻的旅館讓他簽名趕貸款文件。老公也忙,他說,不如大寶的溜冰課暫停一段。晶晶不肯,帶著大寶趕場,終於撐不住,一年感冒六次,還是咬牙死頂著。小寶每晚臨睡前,晶晶總要放下手頭的工作,握著他的手和他一起向上帝祈禱,聽著他每天說一遍:上帝啊,我是你的Special Gift.保佑我們全家一切都好。 I love you, Father。
似乎隻有這樣,晶晶才能感到自己正在和兒子建立一種親密的關係,可以慢慢地引導他們接近外公外婆傳下來的家族文化,視天主教為終生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