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來文鬥堂看望兩個小女兒以及父親一家後,並沒有馬上走,而是在那裏呆了一整個暑假,開學前才帶著晶晶返回福州。 她對村裏人說,她是來養病的。
其實比起福州,杜坑的生活條件算是差的了。鳳鳴和晶晶擠在二樓閣子間的同一張床上,再加上可凡和可誠,小小的閣子間睡了四個人,除了擺兩張床,再放一個小櫥櫃,隻有一點騰挪的空間了。
農村中的夥食也很簡單,吃的是地瓜飯(一半米一半地瓜摻在一起煮),蔬菜是自家種的,油水不多,偶爾吃清蒸水鴨,算是開葷了。可凡和可誠耕田回來,有時帶一些泥鰍和黃螺,那是他們從田裏摸的。泥鰍和自家做的豆腐燉在一起非常鮮美,黃螺肉也很有嚼頭。遙遙和村裏的男娃去摸泥鰍和黃螺時,也會留下一份給晶晶,他在晶晶的鄉居生活中,一直起著大哥哥和“保護神”的作用。
村裏沒有自來水和電燈,一諤一家點著豆大的煤油燈吃完晚飯,再提著煤油燈回房休息。山裏夜間風大,穿堂風從一諤的廂房門口經過,煤油燈容易被吹滅,華玉偶爾去文鬥堂裏遠一點的地方(比如老黃家),必須提著有玻璃燈罩的馬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裏幾乎沒有娛樂活動,並不適合喜歡熱鬧愛逛街愛上電影院的鳳鳴。
可是鳳鳴認為,父母在哪裏,家和愛就在哪裏。杜坑是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令她的心歸於平靜。因為海拔高的緣故,即使到了盛夏,鳳鳴母女在夜間還必須蓋上一床薄薄的棉被禦寒。文鬥堂背麵的牛形山和正對麵的鳳凰山深處長著成片的竹林。竹林發出的沙沙的響聲,細聽來像蟲兒的低吟淺唱,又似乎是一群夜行人在林間相互牽扯著,喃喃細語夾著碎碎的腳步聲。這是在城市裏聽不到的聲音,它觸動心靈,讓你恬然入夢。鳳鳴摟著女兒,每夜都睡得很香。
和晶晶一樣,鳳鳴也很喜歡廚房背後的長著一排木槿樹的小土坡。土坡上有一棵梔子花,生在流經小土坡的溝渠旁邊。盡管一諤家的廚房是開放式的,看得見土坡上的一切,一家人天天在廚房裏吃飯,誰也沒有注意到這棵梔子花。直到有一天,鳳鳴去溝渠邊清理用竹片做的引水管,才被濃鬱的奇香吸引,發現梔子花竟然默默地開放了。梔子花在如此粗放的環境下,無人理會,恣意生長,待滿樹的清芬四溢開來,鳳鳴才驚覺它的存在。
鳳鳴試著剪下幾個花枝插進花瓶,但很快發現花瓣和枝葉上爬了幾十隻小小的螞蟻,它們是從花下的泥土裏偷偷鑽進花骨朵裏采汲花蜜的。野生的梔子花是無法放進家裏擺上台麵嬌養的,它若在室內盛開,蟻蟲自來。鳳鳴放棄了,隻選擇在夏天的傍晚,在白天的炎熱慢慢褪去夜風緩緩襲來的時候,到土坡邊的溝隴走走,俯身聞聞梔子花沁人心脾的幽香。
鳳鳴對著野梔子花發癡時,晶晶一個人在小土坡上玩,在緩緩前行的靜謐時光裏,用好奇的童心去觀察一棵樹和一朵花的不同姿態。華玉在小土坡上開了一小塊菜畦,隻種南瓜。南瓜花是鮮黃色喇叭形的,亮麗奪目。它從夏天開始就不斷開花,越開越稠,吸引了無數蜂蝶前來采蜜授粉。不久,瓜藤下掛了很多果實,長得很瘋,很快膨脹成碩大的金黃色的南瓜。華玉親手將成熟的南瓜摘下,幾乎頓頓為全家做南瓜湯。當她將盛著鮮甜南瓜湯的大粗碗擺上飯桌時,晶晶常常一口氣喝了大半碗,小肚子撐得鼓鼓的。她玩得太盡興了,一到午飯時間便饑腸轆轆,所以家常的南瓜湯下肚也覺得是珍饈美味了。
家裏偶爾殺一隻水鴨母清燉著吃,一諤說他愛吃鴨頭,每次隻挑鴨頭,不吃別的。晶晶不知道這是外公的借口,他把好吃的部分留給了家人,自己隻啃沒有什麽肉的鴨頭。晶晶也和外公爭鴨頭,一諤笑笑的,把鴨頭讓給了外孫女。晶晶啃了三十多年的鴨頭,在做了母親之後,終於恍然大悟,明白了外公的愛心。
鄰居遙遙本來就和晶晶要好,見到鳳鳴來了以後,更加起勁地討好晶晶,向鳳鳴顯示自己是有能力照顧好這個妹妹的。除了捕蝶捕蜻蜓,遙遙還擅長掏鳥。他掏鳥的時候從沒有叫上晶晶,晶晶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他把掏到的麻雀或者八哥雛鳥裝在紙盒裏,雛鳥四周圍著破布,舊棉花和刨木屑保暖。遙遙把紙盒擺在在大院裏,向小夥伴們展示他的戰利品。有人眼饞,向他要,他不肯給。晶晶也想養鳥,又不好意思開口,就托鳳鳴向他討。遙遙聽說是晶晶想要的,二話不說,馬上慷慨相贈。可誠下鄉後學會了木工活,他用竹條給晶晶做了個精致的鳥籠,還配有小巧的竹質喝水杯。晶晶把鳥籠掛在二樓閣子間的窗前,小八哥兒快樂地成長著,每天清晨,鳳鳴,晶晶,可凡和可誠都被清脆的叫聲喚醒。
一段時間後,鳳鳴的麵色明顯紅潤起來,不像剛剛動完大手術的病人。晶晶還是瘦得皮包骨,體質和耐力卻增強了很多。
“杜坑的山水真是養人”,鳳鳴暗暗想。雖然她患了絕症,沒有多少年的壽命了,但樂觀的心態還是要有的。她要經常帶晶晶到杜坑來,休養的同時讓女兒多接觸外公外婆一家培養親情。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走了,晶晶也會善待外公外婆的。
從此,每到幼兒園放寒暑假,鳳鳴就帶著晶晶去杜坑。有時興致來了,不等放假,鳳鳴幹脆向幼兒園請假,帶著女兒坐上去沙縣的列車。一直到晶晶上了小學一年級,杜坑之行才嘎然而止。
從沙縣到杜坑的途中,患有嚴重暈車症的母女兩人一坐上汽車就一路狂吐,到了終點站鄭湖鄉後,還要走長長的山路才能到杜坑。有時可凡和可誠會到車站接母女兩人,兩個舅舅輪流背著晶晶,再放下她自己走一段,四人一路說說笑笑來到杜坑。
更多的時候,兩個舅舅沒來,從長途汽車上像癩皮狗似的被媽媽拖下來的晶晶要自己走山路。暈車的後遺症還在,胃裏的食物早吐光了,晶晶餓著肚子耐著饑渴,沒有一聲抱怨,邁著兩條短腿,硬是走到了杜坑村。
晶晶的耐力如此不錯,鳳鳴倍感欣慰。相比之下,小女兒林林的體質就比較差。她十個月大被鳳鳴送到杜坑,從此鳳鳴每個月從福州寄線麵給父母,作為林林的主食。吃線麵糊糊長大的林林又白又胖,個頭比同年齡的孩子小,非常機靈可愛。
林林四歲時,鳳鳴去杜坑接她回福州。從杜坑走到長途汽車站的半當中,林林喊累,走不動了。鳳鳴提著行李,根本抱不動她,隻得硬下心腸拽著女兒往前走。一直走了五裏多地,終於上了汽車。車子駛到沙縣長途汽車終點站後,鳳鳴母女還要再走一公裏才能到火車站。林林抱著鳳鳴的大腿央求:“媽媽,我腳痛,不想走了,叫輛三輪車吧。”
鳳鳴舍不得掏那份打車的錢,沉下臉罵女兒,逼著她往前走。林林哭哭啼啼的,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火車站的候車室。鳳鳴讓女兒坐在長椅上,動手去脫女兒的鞋,發現女兒的雙腳起了幾個大血泡。難怪女兒一路上一直喊疼,鳳鳴以為她是故意撒嬌的,現在才知道錯怪她了。鳳鳴心中一悲:女兒是她患絕症時生的,在娘胎裏已經被灌了不少中藥,折騰許久才生出來,媽媽的奶一口也沒有喝,十個月又被送到條件艱苦的鄉下。四歲的女兒幾乎沒有過什麽好日子。她雙腳起血泡,隻提了一個小小的打車的要求,竟然被母親殘忍地拒絕了。自己這個母親怎麽當的,麵對小女兒,滿滿的愧疚啊。
鳳鳴摟著林林潸然落淚。
三十多年後,晶晶的大兒五歲時,鳳鳴帶著小外孫在溫哥華逛商場。大寶喊累,鳳鳴對他說:“大寶不許嬌氣,要跟你媽媽學,她五歲時就走好多裏山路去鄉下探外婆,坐車吐了一路,都不叫苦。”
晶晶這才發現,盡管三十多年過去了,母女二人仍記得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隻是鳳鳴在孫子麵前樹立晶晶的高大形象時,對自己的辛苦卻隻字不提。
晶晶對媽媽說:“我身體好,耐力好,舟車勞頓算不了什麽,最難為的是你,林林和外婆。你動了那麽大的手術,還帶著女兒一路奔波去看外公外婆。林林年紀小身子弱,根本走不了山路。還有外婆,她那雙白薯腳......"
晶晶清楚地記得,有一回華玉從沙縣回到福州看鳳鳴,在鳳鳴家裏住了幾天後,祖孫三人一同返回杜坑。華玉的腳小時候纏過幾個月又放了,導致腳骨變形,長成32碼的有點畸形的“白薯腳”,一直是買童鞋穿的。她提著自己的行李走山路,晶晶跟在後麵,發現外婆走起路時有點輕微的內八字,雙腿根本並不攏,幾公裏崎嶇不平的山路走下來,非常辛苦。下放到福建山區,一出門就是山,對她的腳力絕對是個挑戰。
晶晶上小學時,從母親嘴裏得知外婆十五歲時臨危受命,出任家族酒廠的女當家,不久撞到山賊來偷家族米倉的大米。華玉不懼月黑風高,隻身摸到山邊的賊窩,認清地形後急急趕回去報官,連同官府的差役將賊人一網打盡。她就是用這雙跑不快的白薯腳,一路跟到匪窩的。後來晶晶讀民國俠女施劍翹的傳奇,發現她也是纏過腳的,後來又放了。可見那時民國的大家閨秀雖不良於行,但都有顆劍膽琴心。
從沙縣到杜坑,一路山路彎彎,教會晶晶很多人生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