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我每天背著書包,從重工業設計院的大門口向左拐,順著東大路走兩百多米來到醫官巷,拐進巷子,往前走一百多米,再穿過蒙古營,紗帽井等兩條路麵稍寬一點的巷子來到德貴巷,一附小的正大門就設在那裏。
這幾條小巷一走就是五年,直到小學畢業。每條巷弄的韻味是不同的。醫官巷最窄,隻有一米多寬,巷子兩邊各有一堵兩米多高的牆,粉白色的漆開始剝落,露出裏麵的青磚。牆頭趴著綠色的藤本植物,還插著玻璃碎片做防護。醫官巷有如躲在僻靜深閨裏的少婦,輕易不肯拋頭露麵,她的神秘,她的隨著牆頭翠綠的藤條而蔓延的相思,仿佛隻在古詩詞裏才可意會。走在巷子裏的人從來不肯高聲喧嘩,生怕破壞了詩意。小巷隔開了外麵的車水馬龍,將緩緩流逝的歲月痕跡刻在了青石板上,幾十載風霜後,成一本散發著古舊香味的書。
蒙古營和紗帽井的路麵可容小車通過,兩邊是省郵電局宿舍和一些舊式民宅。我的幾個同學住在這兩條小巷裏。其中一位名叫蘭的女同學,房後栽了一株碧桃。每年春天,我和她一起爬樹摘桃花,將打滿蕾的桃枝帶回家插花瓶。盛開的桃花給幽深寂寥的小巷帶來一股妖嬈的氣質,從此我的文字江湖裏,不再隻是寂靜的一米陽光。若幹年前,我在創作一個移民短篇故事時,把小學一年級的一段親身經曆放進了開篇,當時的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
我是班級的路隊長,每次放學,要帶著十幾人的路隊經過紗帽井小巷。
路隊裏有一個叫莉的漂亮女孩,活潑好動。經過一家破舊大院時,莉和站在大門口的一個二十幾歲的社會青年搭訕起來,聽到男青年說他們的院子裏種了很多奇花異草,莉趕忙問:“我們可以進去參觀一下嗎?”也不等對方回答,她拉著隊裏的幾個男生就往人家的院子裏湊。我攔不住他們,也隻好跟著進去。
莉不但口快,手腳也好動,看到滿院的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忍不住用手去碰,一不小心碰倒了一個擺在圍欄上的花盆,陶製的花盆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男青年急了,拉著莉的衣領要她賠錢。莉漲紅著臉尖叫著:“救命啊,有人耍流氓啦。”掙紮中,莉終於擺脫了男青年的糾扯。男青年不忿,努起嘴,一聲尖銳的口哨,一隻大黃狗突然從院中的一個角落裏衝了出來,朝我們這一群孩子奔去。
有男生見勢不妙,大叫一聲:“大夥兒快逃!”於是我們這幫小男孩女孩們紛紛逃出大院,朝不遠處的醫官巷奪命狂奔。
一群人中,數我的體育最爛,尤其100米短跑次次要補考,眨眼就落在最後。大黃狗離我越來越近,馬上要撲上前撕咬我的書包了。我絕望地驚叫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跑在隊伍中間的一個叫做於謙的小男孩突然一回頭,用手裏的長柄黑傘往地上狠狠一敲,做出攻擊的架勢,大黃狗嚇了一跳,趕忙轉身逃了......
七十年代班風保守,小男生和小女生很少說話。於謙解了我的圍,我卻一直不好意思當麵對他說“謝謝”。不久他患肝炎,休學了一年,不再和我同班,我從此沒有了他的消息。
當我把這段往事揉進小說,發表在文學城上時,一位年長我十歲的在澳洲定居的師哥與我聯係,他從文中的“紗帽井”地名猜出了我是他的小師妹。紗帽井並不是一條著名的巷子,隻有住在附近的居民,一才會將它同一附小聯係在一起。
交換幾個電子郵件後,我驚喜地發現這位澳洲師兄是我一年級同班鍾誠的大哥,因為這個原因,我最終和幾十年不見的誠聯係上了。
回國後的第四天,閨蜜特地陪著我又走了一次小巷。白雲蒼狗,不知蘭家後院的桃花是否依舊?
曾經熟悉的得貴巷拆了,被擴成馬路。蒙古營和紗帽井設了菜市場,比過去喧鬧了一些,我已經找不到蘭家的舊址了。隻有醫官巷還留著舊時歲月的痕跡。《幽窗小記》裏那副對聯:“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看天上雲卷雲舒”所描述的那種淡泊情懷,還可以從這條小巷拾得。
走過這些老地方時,發現心裏最放不下的,其實是一段永遠不可能重來的美好時光。還記得福州每年三四月的梅雨季節,雨中的得貴巷,蒙古營和紗帽井溫情脈脈,因為靠近笑聲朗朗的校園,找不到戴望舒筆下寂寥雨巷的感覺。但兩旁的古老的建築物在蒙蒙細雨中散發出的意蘊是如此濃烈,如陳年的酒,一點點溫存,一點點微醺。放學後,打著傘慢悠悠踱步回家的我對周邊的一切都很新奇,雨水在巷道裏聚集,時間在沉澱的泥沙裏過濾,有關小巷的記憶越來越清晰,從未被身邊矗立起的鋼筋叢林抹去。
待夏日炎炎,巷子裏沒有什麽花和樹,枯焦焦的,小道上的塵土似乎都散著熱烘烘的暑氣。我們這些不喜午睡的孩子們早早到了靠近蒙古營的學校偏門,眼巴巴地等著校長開門。男生們光著頭在巷子裏穿來穿去打鬧,大汗淋淋,也不怕中暑。校長出來後,訓了我們幾句,勸喻我們一定要養成午睡的習慣,還有,不能提早到校等等......
這些陳年的記憶不斷浮上心頭,被冬日的陽光過濾後,美好的沒有一寸瑕疵。我在巷子裏走啊走,往昔歲月如一首無韻的歌,再次盤旋在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