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輩子會和初初姐姐再次相逢。幾十年來,我甚至連她的名字也記不清了,一度以為她叫“光光”。
兩年多前,閨蜜敏來溫哥華探親,得知我正在收集資料準備寫家族故事,自告奮勇幫忙。她在三明有人脈關係,可以到沙縣下屬的杜坑村去一趟。
回到福州,敏組建了一個微信群,將蔡先生和肖先生拉了進來。蔡先生和肖先生在三明和沙縣任職多年,與敏的關係很好,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我的線索不多,在微信群裏發了以下幾條含含糊糊的信息:
“因為我要查詢的人事,涉及文革,很多當事人已經不在,或者年逾古稀,如果再不著手整理,很多往事恐怕灰飛煙滅。麻煩二位了。
我兒時呆過的杜坑村,山清水秀,成片的竹林,梯田層層疊疊,幾乎伸到雲端,溪流潺潺,養鴨子的農戶很多。我們住的文鬥堂據說是解放前三明胡姓大地主的別院,很有氣勢。但願村裏的老人還有健在的,知道我外公一家的下放生活。那時住在文鬥堂的隻有兩家從福州下放來的,一家是我外公外婆和兩個舅舅,一家是老王。外公是中醫,醫術高超,很受歡迎......”
寫完這兩段話,心裏蠻慚愧的,憑著我的片言隻語,兩位受托人恐怕要多費些周折才能查到相關的人事了。
幾天後,肖先生從沙縣檔案館調出1970年的《沙縣上山下鄉人員安置花名冊》,其中的一份名冊含有外公整家人的基本信息,包括姓名,籍貫,年齡,原住址,安置地點等。他將複印件上傳到微信後,我仔細看了一下,名冊上填寫的外公一家的年齡與他們的真實年齡略有偏差,小舅舅可誠的性別也寫成女的。外公的姓名旁,特地加注一句“本人還會看病”。這句話讓我眼眶濕潤。外公生前施醫贈藥無數,走到哪兒,都要自我宣傳一番,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會看病。行醫是他謀生和行善的手段。“本人還會看病”這句話,一定是他要求書記員填寫上去的。
緊接著,肖先生特地去了一趟杜坑村,回來後轉發一條信息:當年下放的兩家福州人,除了我外公一家,另一家的女兒結婚嫁人還住在本地,人稱“黃大姐”,不是我記憶中的鄰居“老王一家”。但黃大姐對肖先生說認得我外公一家。肖先生很疑惑,請我再確認一下。
我很興奮地說:找到了,就是她,她好像叫“光光”,老王的女兒,嫁給了鄉下人,所以平反後沒有隨父母回城。福州話裏“黃”和“王”同音,我聽著家中長輩們用方言叫了幾十年的“老黃”,誤以為他們一家姓“王”。
就這樣,我要到了黃大姐的電話。我從加拿大打電話給她,她接了,一口帶著福州腔的普通話,更加讓我確認她是外公一家在杜坑村下放時的鄰居老黃的大女兒。我在電話裏語無倫次地介紹自己:光光伊姐,我是晶晶,伊伯伊姆的外孫女,我小時候見過你的。
黃大姐很冷淡地說了一聲:“你打錯了”,然後掛了電話。後來,她索性不接我的電話了。我很掃興,隻好向肖先生求助。肖先生一打聽,原來黃大姐見到顯示屏上陌生的號碼,將我的電話當作詐騙電話了,故而不接。
幾經周折,我們終於通上電話。黃大姐糾正我:“我叫初初,光光是我的妹妹,嫁到鄭湖鄉了。我嫁給了杜坑本村人,一直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
初初姐很健談,說了很多我們兩家文革期間在杜坑村下放的故事。我五歲時被父母送到杜坑村生活過一段時間,幾乎天天和初初姐的弟弟遙遙以及小妹梅梅泡在一起玩。初初姐大我一輪,從不和我說話,我偶爾在老黃家的廚房門口見到她和二妹光光在燒柴做飯,一臉的灰土,頭發有點蓬亂。初初看到我站在門外,把眼一瞪,轉頭忙別的去了,根本不理我。按現在流行的網絡語來概括她: 這個姐姐,好酷!
“妹啊,我當時年紀小,不懂得和人溝通。”初初姐在電話裏聽到我這樣形容她時,忍不住笑了。
她接著說:我們生活過的文鬥堂幾乎沒什麽變,外公外婆住過的老屋還在,我一定要回來看看。十幾年前,她在村裏蓋了房子,麵積寬敞,我可以住她家。
是啊,離開杜坑村整整四十年來了,這個坐落在閩中層層疊疊山巒間的小村莊卻經常出現在我的睡夢中。從小學開始,我從各個角度寫它,記述那裏的一草一木以及遠離塵囂的寧靜生活。幾乎每一篇關於杜坑的文章都獲得老師的好評。幾年前我開始在文學城發文章,將杜坑形容為我的邊城,邊城係列上了頭版,獲得網友稱讚。
命運的安排是如此的奇妙,如果不是四十幾年前的那場家庭變故,閩中山區的杜坑村恐怕隻是外公一家的邊城,而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