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年底,上頭來了政策,凡是有曆史問題的人不能住在城市,應立即到山區下放。
一諤一家的戶口被強遷出福州,一諤夫婦帶著二十歲的可凡與16歲的可誠去了沙縣的杜坑村,新婚幾個月的鳳鳴含淚送別了父母一家。
葛家大院的三哥和老母親也下放去了,隻有晴因為嫁了人留在福州。“文革”前黃巷葛家大院門口掛有牌匾, 上書“中憲第”,二門掛有牌匾“文魁”, 一、二、三進大廳內每根柱子上都掛有抱柱聯,這些牌匾及抱柱聯在“文革”期間都被紅衛兵強行拆除,送往黃巷內公共食堂當柴燒了。葛家大院一片頹敗。
一諤的摯友陳學友和老婆也被押送上車,前往建西縣白溝村落戶勞動。
文革最初的狂熱過後,重工業廳的知識分子紛紛被下放,南方單位的人幾乎走光了。南方也買了很多草繩準備打包行李,他對大著肚子的鳳鳴說:“看來我們也要去三明了。”
三明有福建省最大的鋼鐵廠。南方年紀輕輕就是行業骨幹了,人品技術口碑皆是一流的。三鋼同重工業廳打了招呼,如果南方要下放,三鋼願意接受他。
南方和另一位同事最終被領導留在了福州,躲過了下放的命運。幾個月後,我的母親鳳鳴將我生在了重工業設計院。
命運有時是如此奇妙,如果爸爸當年帶著媽媽去了三鋼,我們可能從此留在三明,再也不會回福州了。
七八年底,我的外公林一諤一家終於平反回城了。
一諤聲名在外,重新開啟的中醫診所的生意相當不錯。其中一部分的病人來自他的祖家長樂。他們坐了將近兩個小時的公車慕名前來求醫。一諤體諒鄉親一路勞頓,寫了處方後,就留他們在家裏免費食宿,第二天再坐公車回鄉下。病人的飯菜都是華玉親自做的。鳳鳴回娘家時,經常發現家裏住著好幾個病人,和一諤夫婦嘻嘻哈哈講笑。
一諤還定期上門,為家附近的五保戶和長者義診。
陳學友夫婦於1976年回到福州,一諤回到黃巷後,他來探望老友。他在鄉下平靜生活的六年期間,細細回味前半生大起大落的人生經曆,仿如曇花一夢,心中的感慨和酸楚隻能自己偷偷品嚐了。他在勞動之餘,將自己年輕時的短暫輝煌,包括如何屢破奇案,以及和幾個美麗的江湖女賊的露水情緣悉數告知女兒,由女兒寫在紙上二度創作。
他將寫書一事相告後,一諤說:“你這樣的背景,這本書恐怕難以見天日吧。”
“不怕,”神探說:“我早就想好了,我的女兒會把書稿帶到香港。”
神探的女兒娟是福建師大中文係的才女,彼時在長樂某所中學任語文老師。為了完成父親的心願,女兒揣著父親的書稿,和老公輾轉來到香港。剛開始時很艱辛,靠打短工苦工度日,生活剛剛穩定些,女兒開始積極聯係出版社。她以父親的故事為藍本,重新架構,用紮實的古文功底將父親的傳奇經曆演繹成長篇章回體偵探言情小說。小說於1985年出版,霎時紅遍香江。娟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大陸新移民搖身一躍為“香港知名作家”。香港記者紛紛趕往大陸,要求采訪當年的民國第一神探。
因為這本書的效應,當局開始優待陳學友,他終於不用再掃大街了,“梅開二度”,嚐到了二度紅的滋味。
我上大一時,宿舍的幾個姊妹在圖書館借到娟的章回體小說,紛紛迷上了書裏的神探。當我告訴她們陳學友是我外公的摯友時,她們求我帶幾個陳的簽名回來。我的母親鳳鳴聽說我們這幫七零後做了陳叔叔的小粉絲後,哈哈大笑。她從未見過陳叔叔的女兒娟,我們一起讀了娟的成名作後,母親讚道:“娟是孝女才女俠女,有女如此,夫複何求?”
母親一直借口忙,沒有帶我去拜訪陳學友。幾年後,她遺憾地告訴我:陳學友已經過世了。九十年代初,娟成功申請神探夫婦赴港定居。臨走的前幾天,神探的妻子心髒病突發,幾天後溘然長逝。神探備受打擊,這位半世英雄萎靡了,沉浸在無限悲痛中。他拒絕去香港定居,經常躲在寓所裏歎氣流淚緬懷妻子,不到一年,他也驟然過世。英雄無奈是多情,可憐他們的女兒娟,蕙質蘭心俠骨柔腸,為了圓父親的夢,破釜沉舟飄落香江,終於將書稿發表。可惜天意弄人,父母未能在香港和她團聚,頤養天年。
我羨慕這家人,相濡以沫,守望相助,在犧牲自己成全家人時,也成就了自己。
從那時起,我就在心裏琢磨著,也想寫一本家族故事,將一諤和華玉這對風采翩翩的舊社會貴族夫婦的平生悉數記錄,作為精神榜樣,永遠放在我的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