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記-別了,西湖老宅(七)母女冰釋前嫌
(2017-02-28 15:5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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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鳴驚恐萬狀,嘴上卻不停高喊:"不許開槍,你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軍從來不殺好人。我是來給父親送吃的......"
她舉起了隨身背的布包,揚起的手不小心打落了戴在頭上的男工裝帽,兩條粗黑的辮子垂了下來。
喔,原來是個小姑娘。解放軍鬆了一口氣,放下槍,仔細打量鳳鳴。鳳鳴滿臉的塵灰,衣服又髒又爛,顯然走了很遠的路。即使如此,露出女兒麵目的少女鳳鳴仍是如此的清秀,滿眼是淚眉目傳情,解放軍動了惻隱之心,趕忙問鳳鳴:"誰是你爸爸?"
此時,人群中的一諤也見到了女兒,淚水奪眶而出。
解放軍把一諤和鳳鳴叫到一邊,給了半小時單獨相處的時間。父女二人緊緊相擁放聲大哭......
我是在三年前才從妹妹的嘴裏間接聽到母親鳳鳴親口對她講述的這個故事。那天,七十一歲的媽媽要到溫哥華總院做CT檢查,女婿想開車送她,媽媽堅決不同意,說自己可以坐公交汽車到醫院門口,到時妹妹再過來給她當翻譯。
媽媽是倔脾氣,總是不想麻煩我們,喜歡自己坐公車逛商場和買菜,幾句應急英語都是在本地學的。她講英語時老是習慣性扯著嗓子(幾十年說福州"地瓜話"落下的習慣),全無語法,幾個詞硬湊在一起,倒也無往不利。隻是每次去醫院或者專科做檢查,她一定要拉上我們姐妹做翻譯,"事關生死,馬虎不得",她這樣說。
這回不巧,公車半路拋錨了,媽媽被撂在半路上。她急了,拚命給妹妹掛電話。妹妹和客戶開會,看到媽媽的電話,覺得離約好的體檢時間還早,沒有及時接起來。等開完會再打回去,老太太火了, 鬧起情緒,說反正體檢遲到了,幹脆不去了,讓妹妹再約時間。
晚上我們回到家,爸爸打電話過來,說媽媽已經自己去醫院做了CT檢查,正坐在那兒等報告。原來老太太發完脾氣後,還是不忍心麻煩女兒,又上了一輛公車去醫院了。她用極爛的英文問路,竟然也摸到了接待處。她在接待處附近徘徊幾圈,發現了一個華人護士,趕緊抓著她不放。護士全程做翻譯,媽媽的CT檢查終於順利做好了。
妹妹接到爸爸的電話,趕緊飛車上醫院接媽媽。媽媽本打算自己坐公車回家的,見女兒來接她,臉上笑開了花,邊挽著女兒的手邊說:"我還行的,撐得起這個家。"
為了證明她是有魄力有能力的,媽媽把她十三歲時的經曆告訴了妹妹。
我聽完妹妹的轉述,"哇"地一聲哭了。我頭一次發現,自己一直是輕看母親的。很多年來,我一直為自己有個強勢的母親而苦惱不已。性格暴躁篤信棍棒教育的她從小沒少打我,鞭子都抽斷了好幾根。好容易等我有出息了成家了有娃了,她還是喜歡到我家裏指指點點,嫌我這不好那不好。有一陣子,我和她鬧得很僵,她一數落我,我就頂撞她,用的都是刻薄的語言:"你那點比我好啊?沒學曆沒好工作,錢也沒我掙得多,聽你的話一輩子沒出息。"
母親顯然很受傷害,沉默半天,流著淚說:"我是沒做好,你別跟我學,向外公外婆學。"
而我眼中無大建樹的母親,卻在那如此沉重的年代,以十三歲的小女孩的瘦弱之軀,撐起了一個在風雨中飄搖的家,上演了一出女扮男裝的《苦兒巡父記》。
我十三歲時在幹什麽呢?如果將我擺在同樣的位置,早就被苦難壓垮了吧?母親啊母親,你為什麽遲遲才告訴我這些呢?
我特地去了一趟母親家,當麵誇獎她:"您很了不起,是我們家的鎮宅之寶。要是您生在美國,這樣曲折的童年少年經曆,父親鋃鐺入獄,您男扮女裝深入大牢,沒時間念書,成績卻那麽好,小學連跳兩級,這麽耀眼的履曆,早被哈佛入取了,還可以出書勵誌呢......"
母親哈哈大笑,我卻把頭扭向一邊淚流不止。
我很想仔仔細細地寫這篇《苦兒尋父記》的,一個情節也不願放過,可我不想追問母親,除非她主動和我再談起。我隻願她享受今天的美好,快快樂樂度過她的餘生, 將所有痛苦的記憶變成秘密帶走。
於是呈現給讀者的,隻是一篇簡單的紀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