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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秋櫻花開

(2017-02-24 06:44:52) 下一個

幾天前,忽然收到瑉簡短的郵件:晶,我的父親2月10日過世,2月18日下葬。今後輪到我們照顧可憐的媽媽啦,生活更加沉重......

我一下怔住了:瑉的父親與我的父親同年,今年八十歲了,身體卻比我的父親好很多。我一直以為他能活很長的。

郵件最後附了幾張葬禮的照片,瑉的母親神情肅穆,似乎竭力掩飾著喪夫之痛;瑉微微低著頭,才年過半百,已是滿頭銀灰。

記得二十年前初相遇的那天,他好奇地盯了我許久,終於忍不住問:"你的頭發是染的嗎?黑得像烏鴉的羽毛,失真。真正的黑頭發是我這樣的。"

我忍俊不禁,糾正他:"你的頭發是深棕色的,我的才是正宗的黑發,純天然。"不是嗎?中學教科書上說的,東歐人的頭發是棕色的,亞洲人的頭發是黑色的。

瑉一臉茫然:"不對啊,這麽多年來,所有的同學和朋友都叫我‘黑頭發的小夥子’。"

哎,那個當年和我比誰的頭發更黑的同班同學,如今兩鬢霜白,而我的頭發還是"漆黑的羽毛"。

想到這些,我心裏有些酸楚,趕緊打電話給他,問一句:"你還好嗎?"其實,我心裏清楚得很,他要經曆很長的一段療傷期,才能平複喪父之痛。

我接著又問:"班上其他的同學知道你父親去世嗎?"

他答:"我隻告訴你一人。我們來自相類似的文化,東歐人,包括俄羅斯人,波蘭人,捷克人等,和中國人一樣,視家人為生命的一部分,願意犧牲自己去成全他們的幸福。西歐和北美的白人也熱愛自己的父母,但他們更看重自我價值的實現。所以,我的悲傷隻有你最理解,謝謝你打電話來安慰我。"

二十年前,我曾問瑉:"為什麽選擇水手這個職業?"他直截了當地答我:"為了錢。"

他們家太窮了。瑉爸是波蘭最大的造船廠的副廠長,高級工程師,社會地位還算不錯,也隻能領微薄的薪水,和老婆兒子擠在很小的一間舊房子裏。父母常常歎氣說:"一輩子不圖別的,隻求住大屋。"

買大屋需要很多錢,隻有出去闖世界掙大錢的人,才能為家人實現這樣的夢想。瑉四歲學國際象棋,早慧,17歲拿了全國少年冠軍,進了國家隊。盡管棋手這個職業也很窮,酷愛國際象棋的他仍立誌成為世界一流棋手。

一天,瑉看見母親又為窮苦生活裏的一地雞毛而流淚,他心碎了,退出國家隊,經過半年艱苦的航海集訓,考入了格丁尼亞海事大學的航海專業。格丁尼亞海事大學是全世界最好的海事大學。東歐劇變前,波蘭人隻有從事航海業,為外輪工作,才能出去看世界,掙大把大把的美金,改變家人窮困的命運。波蘭民族的青壯精英爭相報考格丁尼亞海事大學的航海專業,通俗地說,你必須有上清華大學的超一流智力水平,上體育學院的強健的體魄,才有被入取的資格。競爭之慘烈,猶勝清華。所以老一輩的波蘭水手,個個是素質極高的民族精英,深受外輪公司的器重。

瑉被幸運地入取了,五年後獲得航海專業工程碩士學位,畢業後開始為法國輪船公司工作。他這個工程師從清洗甲板開始幹,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沒有休息日。碰到狂風巨浪,船員們在船艙裏個個吐得七葷八素,身體稍微舒服些,又要親手把嘔吐物清理幹淨,再開始工作,沒得偷懶。他們掙得雖多,卻是實實在在的"血汗錢"。
瑉把掙到的每一分錢都交給了父母。

1990年東歐劇變,53歲的瑉父遭到團結工會的政治報複,被迫失業。(誰讓他是造船廠的副廠長呢?團結工會的幾個領袖曾是造船廠的工人)。他沒有一分積蓄,也找不到第二份工作。

父親決定自己做生意。他將妻子的積蓄和瑉的工資全部投在生意上,頭三年,一分錢也沒掙到,第四年,略有盈餘。六十歲時,父親是當地著名的企業家了,打敗諸多歐洲著名企業,拿了不少項目。

瑉三十歲時,用所有的積蓄為父母買了一套大房子,執意署上父母的名字。父親含著眼淚對他說:"兒啊,這些年你受苦了。你把所有的錢都給了我們,房子一定要有你的份。幹脆我們聯名吧。你不答應,我們就不買房了。"

瑉三十二歲時,已經是經驗豐富的外輪船長了,去過56個國家。他熱愛航海,打算一直幹下去。父親卻說:"兒啊,我年事已高,你回來幫手吧,將來接我的班。"

瑉辭了外輪的工作,開始幫父親打工。從未經商過的他手忙腳亂地捧起《會計學》《經濟學》等商業書籍,邊學邊做。半年後,他靈機一動:幹脆去念個MBA吧,係統學習一下管理知識。

他的成績和資曆足以被哈佛商學院入取,他想離家近些,於是選擇了北歐的一家著名商學院,恰巧與我同班。

他問我:"為什麽來讀MBA?"

我答:"和你一樣,為了錢。我要移民加拿大,有了歐洲的學曆,才能在北美找到好工作,我要賺好多好多的錢,買新房子,接父母到國外定居......我也是窮孩子。"

他生長於一個小國,在米蘭昆德拉看來,這是一種優勢,因為身處小國,"要麽做一個可憐的、眼光狹窄的人",要麽成為一個廣聞博識的"世界性的人"。瑉選擇了航海,做了世界人。

我來自泱泱大國,沉醉於幾千年的古國文明,從不理解什麽是小國人民最沉重的負擔。 在他們的心上,負擔越重,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相反,當負擔完全缺失,人就會變得比空氣還輕,就會飄起來,就會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隻是一個半真的存在,其運動也會變得自由而沒有意義。

我們的文化並不相近,但兩個民族曾經擁有的相類似的苦難經曆和社會製度,讓年紀相仿的窮孩子們有了更多的家庭責任感,沉重的使命感和更加嚴肅的人生態度。

和瑉通完電話後,我送小兒去上學。陽光正好,一掃幾天前的陰霾。這個冬季並不好過,接連幾場大雪後,溫哥華破了紀錄,有了這個近七十年來降雪量最多的冬季。我盼望的櫻花季節延遲了。本來在一月中可以看到的秋櫻(也叫十月櫻),直到二月中才陸陸續續開了花。粉色的複瓣小花開得並不茂密,如果不是櫻花迷,不會注意到稀疏枝頭上的春意。秋櫻代表的是母愛和親情。去年賞秋櫻後,我寫了一篇關於母親的華篇。今年,因為心裏擱著瑉父的噩耗,我再見秋櫻綻放時,忽然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我的父母一方也走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會不會也被帶走呢?我的心會不會有被掏空的感覺,思緒漂浮在空中找不到落腳之處?我的身體會不會產生劇痛,甚至昏厥在地呢?

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我痛苦不堪,握著方向盤的手開始顫抖,漸漸理解了瑉這個大孝子的心情。

感謝我的東歐同學,二十年來,你的真誠鼓勵和信任,你無私分享的故事,把我也變成了"世界人"。寫了這麽多中國人的故事後,在這個秋櫻花開的季節,終於也可以寫寫"世界人"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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