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記-金峰,我的悲情小鎮(八)我的天使大姨
(2017-02-15 10:5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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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小鎮裏還住著我早逝的大姨麗珠。
小時候,看到我和妹妹在嬉笑玩耍,媽媽會喜滋滋地說:"我和我姐姐也這麽好。"她翻開相冊,給我們看她和大姨的多張合照。大姨圓圓的臉,相貌中等,一頭波浪卷發非常時髦。母親是秀氣的鵝蛋臉,紮著粗黑的辮子。姐妹倆一點都不像,但笑容都一樣的燦爛。
我和妹妹吵嘴時,媽媽罵我們,末了會很傷感地說一句:"我和姐姐沒有血緣關係,卻從來沒紅過一次臉。你倆還是親姐妹呢!"本來被挨罵,我還覺得委屈,可媽媽一提到大姨,我的眼圈就紅了。我偷偷拿出媽媽的相冊翻看大姨的照片,撫著她的臉,心裏悄悄對她說:"大姨,雖然我們從未謀麵,陰陽相隔,謝謝你對媽媽那麽好。但願我能像你一樣善良。"
我隻在媽媽的相冊裏見過早逝的大姨,從她的嘴裏聽說了大姨的很多故事。大姨出生於1932年,比媽媽大十歲,八歲時被寡母賣到劉家,劉家將她送給我的外婆做貼身丫頭(福州人稱陪嫁丫頭)。按照劉家和林家的家規,陪嫁丫頭一律不準收房,隻能被認作養女。買進來的陪嫁丫頭的名字以"麗"字打頭,母親家族的九個陪嫁丫頭,全部被各房收成養女。
就這樣,麗珠成了林家的大小姐,與我母親鳳鳴情同手足。
1946年,十四歲的麗珠被養父一諤做主嫁到了長樂金峰。一諤認為金峰的男人最可靠,一定要將自己的長女嫁到那個圈子。
解放後,家族敗落,鳳鳴灰頭土臉地生活著,很是鬱悶。嫁到鄉下的麗珠偷偷跑回福州城,認回了親生母親,她摟著親生母親和兩個弟弟妹妹放聲痛哭。一諤和華玉聽說此事,心涼了半截,心想這個養女從此再也不會回來了。
麗珠卻一點也不勢利,沒有嫌棄成分不好的養父母一家。根正苗紅的她回福州城時,總是去看望自己的親生母親和養父母兩家。有一回一諤夫婦數落她,麗珠一急,跪在地上流著眼淚對養父養母表明心跡:養父養母的養育之恩她沒齒難忘,她永遠是林家的女兒,為爹娘盡最大的孝心。
性情溫和善良的麗珠的每次的出現,都給鳳鳴帶來無數的歡樂。艱苦的生活已經將鳳鳴磨礪成一個倔強急躁的少女,字典裏缺乏"溫柔"二字。隻有在姐姐麵前,她才表現出一個小女孩的天真。
麗珠三十歲時,已經有了兩子一女,她冒著做高齡產婦的危險又懷了一胎。她對鳳鳴說:"希望這一胎是個女兒。這樣我的兩個女兒可以互相作伴,延續我們姐妹的情分。"
麗珠為了這個美好的願望,最終死在了鄉下醫院的產房裏。她如願生了一個女兒,產後高燒久久不退。新來的醫生沒有經驗,皮下測試都不做,就急急給麗珠打青黴素退燒。結果麗珠的身體根本抗不住盤尼西林強勁的副作用,很快就痛苦地死去,連剛出生的小女兒都沒抱過。
噩耗傳到福州,二十歲的鳳鳴連夜趕回金峰,摟著姐姐的冰冷的屍身嚎啕痛哭,一連昏死了三次。鳳鳴的姐夫無力撫養剛出生的女嬰,忍痛將她送給臨鄉的一戶人家。據鳳鳴說,麗珠最小的女兒和母親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她和自己的親姐姐雖然住在鄰鄉,長大後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卻一直沒有相認,終不能續上姐妹情誼。
從此,麗珠之死成了鳳鳴心頭永遠的痛。鳳鳴天天向天主祈禱:這輩子生兩個女兒,延續她和麗珠的姐妹情。
麗珠去世後八年,我的母親鳳鳴生下了我,兩年後,妹妹出世了。母親的心願實現了,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她在懷妹妹時被確診為癌症,為了保住胎兒,她選擇生產後再動手術,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
大姨麗珠的故事我聽了千百遍,每次都感動得流淚,上初中後,我再也不和妹妹吵架了。每每聽到別人讚揚我們是世上難得的好姐妹時,我就會想起大姨。對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那麽好,隻有大姨這樣的天使做得到。和她比起來,我隻是凡人。
隻是,我有一點想不通的地方:為什麽姨夫和我的幾個表哥表姐從未出現在我們家族的任何一個聚會上?至少我參加過的幾次家族聚會,他們沒有來。況且,從長樂金鋒到福州也隻有幾十公裏的車程,還是比較方便來往的。我已經十幾歲了,還從未見過他們。
我們在福州城的親戚已經不多了,媽媽從不帶我回金峰,總是說鄉下地方,又髒又亂,沒什麽好去的。鄉下的親戚來福州,也是先找到外公外婆家,媽媽跑到那兒同他們會麵時,也不帶我們姐妹去,我幾乎未見過她的鄉下親戚。
外公外婆的嘴閉的緊緊的,對他們的過往隻字不提。我的兩個出生在解放後的舅舅,對家族從前的風光幾乎是一無所知的,恐怕比我知道的還少。如果不是我五歲時身患絕症的媽媽認為自己病得快死了,怕女兒忘了她,才不會像交待後事一樣將她的家事告訴了我。
隻能說,是神給了我一次奇妙的人生經曆,讓我無意中窺破了很多家族秘密。
除此之外,媽媽還會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她的病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會爆發。有一天,她可能會突然暈倒,再也醒不來了。我一定要照顧好爸爸和妹妹,鼓勵爸爸找個身體健康的後妻,陪伴爸爸的後半生。我們一定要善待後媽。一場大難後,我們家族已經無錢無背景,隻剩親情。我們姐妹要守望相助,相親相愛一輩子。
除了功課好,我在人情世故上是晚熟型的。家裏出了那麽多事,母親也是千叮嚀萬交代,我還是一直不開竅,也不敢多問。比如,我很想知道自己的姨夫和哥哥姐姐們的狀況,卻怕媽媽傷心(每每提起大姨,媽媽就會當著我們的麵痛哭),一直沒有開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