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記-金峰,我的悲情小鎮(六)走在小平前頭
(2017-02-14 07: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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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底,一諤和華玉一家結束了在閩中山區將近十年的下放生活回到福州。一諤已經六十一歲了,華玉六十三歲。
他們住在三坊七巷破破爛爛的小屋裏,一諤重新掛牌,將因文革而中斷了十年的私人中醫診所重新開了起來(一諤在解放後靠行醫為生,是福州市著名的中醫,尤以婦科見長)。
從94年起,一諤的身子日趨衰弱,出現了兩次小中風後,他的腿腳開始不靈便,隻能拄著拐杖在家附近慢慢地走。
中風之前,他耳不聾眼不花,一口結實整齊的牙齒,滿嘴沒有一顆蛀牙。七十好幾的他還堅持定期回金峰老家給鄉親義診。他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個竹筐,框裏是他簡單的行李,一天走幾十裏路到處看病,累了,就在鄉親家簡單的吃一頓飯,住一晚,第二天又往臨村去了。每次的回鄉義診都要花上幾天時間。
那時我還在上高中,有些幼稚好高,和同班的兩個女同學提到外公回鄉義診的事。同學怎麽也不相信七十幾歲的老人還可以挑擔走幾十裏山路,笑我吹破牛皮。我的臉皮薄,受了嘲笑心裏不爽,從此再也沒向任何人提外公的事。
我從未去過金峰,不能理解外公對金峰祖家的深情和迷戀,那兒的海灘一定風光旖旎吧?長樂地區已經陸陸續續開發了一些度假村,吸引了不少住在福州城裏的人前去小憩片刻。自我的高祖一百多年前意外收獲東家賜給的釀酒秘方,從此發家富甲一方,並發下重誓要回饋鄉裏後,林家的後人從未間斷過行善。外公已經一貧如洗,隻有醫術了得,家破了,祖訓還是要堅守的,所以他長期堅持為金峰的鄉親義診。
外公常常跟我的母親鳳鳴說:"這輩子隻有一個願望:死在鄧小平前麵。我受了幾十年的迫害,多虧鄧小平上台才得以平反。鄧死後萬一變天,我這把老骨頭再也經不起折騰啦!"
我本以為外公會像其他老人一樣,有一堆放不下的牽掛:例如希望家庭興旺,子女事業有成啦。但他的心思似乎不在這兒。在福州的私人診所給人看病,上門為家附近的孤寡老人和五保戶義診,再定期回長樂老家義診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他要活長些,少受些政治上的無妄之災,無非想多幫些病人減輕痛苦。
中風後,外公說話含混不清,隻有外婆聽得懂他的話。病人找他,外公的切脈還是相當精準,隻是和病人間的問答要外婆翻譯,他說了藥方,外婆幫著記下來,拿給病人抓藥。
96年底,外公又一次中風,這回病得不輕,他臥床好幾個月,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97年元月,我和幾個大學友好宿舍的哥們一起去廈門玩。出遊的決定是匆忙下的。我的人生正處於一個大低穀。兩年前,我經曆了一次嚴重的感情背叛,受傷的心一直未平複。我的事業也處於瓶頸,出國留學辦了幾年,次次簽證皆铩羽而歸,眼看熬成"剩女"了,還是衝不破這"黎明前的黑暗"。我深深沉浸於自己小世界的悲痛,隻想找一個地方放逐自己放逐憂傷,幾個好友提出去廈門玩,我馬上跟著走了。
到廈門後,和媽媽通了一次長途。媽媽和爸爸準備去外公家探視。媽媽在電話裏頗為擔憂地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幾個披著白紗的天使來到我跟前,對我說父親一生積德行善,感動了上天,她們準備帶他去天堂了,讓我們不要擔心."媽媽接著說,這個夢讓她很不心安,她決定這段期間天天去探視外公。
自私的我仍然沉浸在自己感情事業雙失意的悲痛中,外公的病情並沒有引起我的重視,我輕描淡寫地安慰媽媽:"公公已經中風好幾年,次次都挺過來了,這回也錯不了,別自己嚇自己。"
從廈門回來,我的負麵情緒沒有得到很大的緩解,終日沉溺於憂傷中,我也絲毫沒有意識到外公的病情如此嚴重。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媽媽接到了妹妹從美國打來的長途,母女倆都很興奮,通了將近一個小時的電話。剛剛放下電話,舅舅急匆匆來敲門。原來一小時前外公彌留,舅舅打電話通知媽媽,電話卻一直占線。舅舅無奈,隻好騎車趕來通知媽媽。媽媽大驚失色,急急忙忙和舅舅趕回外公家,外公等不及媽媽,已經咽氣了。
妹妹為此很內疚,責問自己為什麽打了那麽久的長途,阻隔了媽媽和外公的最後一麵。
外公出殯時,外婆隻能送他的靈柩到家門口,按風俗,不能跟到火葬場。外婆像小女孩似的哇哇大哭。她的哭聲讓我有些震驚:這個十五歲就當上家族女掌櫃,陪著外公幾十年風風雨雨的堅強女人,原來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麵。
我和媽媽都沒有披麻帶孝,媽媽說隻有兒子和孫子才有披麻帶孝的資格。我有些鬱悶,我最親的親人過世了,我卻不在頭上戴白身上批麻的那群人當中。
我和媽媽著最樸素的裳,跟著靈車去了火葬場,外公的遺體告別儀式就在殯儀館裏進行。
外公的告別儀式來了兩三百人,大夥圍成一圈,排著隊向外公的遺體鞠躬。媽媽家的大多親戚在長樂老家,我和他們來往不多。看到那麽多陌生臉孔出現在葬禮上,我好奇地問媽媽:"這些都是我們的親戚嗎?"
媽媽答:自家的親戚隻來了幾十個,其他的都是外公的病人。他們感念外公的為人,特地來送外公一程的。很多病人的家不在福州,他們是坐了幾十公裏的公車,從長樂金峰特地趕過來的。
外公並非什麽大名人,三十出頭就家世破落,後半生遭際坎稟,牢獄之災,下放之苦都經曆過了。難得的是他生性樂觀,苦中作樂,看病行善的信念始終沒動搖過。
我從沒有想過他高尚的人格深深打動了他的病人,山長水遠從金峰鎮趕來送他最後一程。這些人的出現令我吃驚和感動。
我挽著媽媽的手,隨著前來悼念的人流走到外公的遺體前,默默地,鞠了三個躬。自外公去世以來,我的胸口堵得慌,淚腺也似乎阻塞了,哭不出來。我不知發生了何事,為什麽至親的人走後我的反應不是哭天搶地眼淚似決堤的河呢?
終於,告別儀式結束,工作人員推著外公的遺體去火化,我終於意識到這張熟悉又可愛的麵龐終將在我的人生裏徹底消失,一瞬間,眼淚撲簌簌往下落,迷糊了視線......
外婆也在家裏設了靈堂,親朋好友送來的花圈和挽聯太多,屋裏擺不下,一部分被放在了靠街的大門外。
某天,一位身材瘦小頭發雪白的老嫗出現在外公的靈堂裏,對著外公的遺像失聲痛哭。外婆不認得她,心裏揣測著老太太是不是老糊塗了,認錯了人。外婆連忙上前扶著老太太,小聲安慰。老嫗說,她剛巧路過,看到門口的花圈,才知道醫生不在了,悲從心來,自己走了進來哭悼。老嫗八十多歲,是住在附近的孤寡老人。她每次來找外公看病,外公都堅持不收錢。外公對老太太說,他看病有兩個規矩:不能向孤寡老人和五保戶收費,不能向年長於他的病人收費。每次給老太太開完藥方,外公就陪著老太太去巷口的回春藥店抓藥,好幾次都是外公掏的錢。
老太太在外公的遺像前邊說邊哭,幾個前來悼念的鄰居的眼圈也紅了。外公的一個鄰居外號"單眼",是瞎了一隻眼的老寡婦,腰酸腿疼等老毛病很多。外公長年免費為她針灸,減輕她的病痛。老太太的哭訴勾起了"單眼"的傷心處,"單眼"哭著對媽媽說:"你父親走了,再也不會有人對我那麽好了,我這把老骨頭也該垮了,死了."
媽媽把這些事轉告我時,我又哭了,上班時渾渾噩噩的,打不起精神。
一個月後,收音機裏傳來播音員無比沉痛的聲音:鄧小平逝世。
我忽然想到,天主果真成全了外公的心願, 他恰恰早於鄧小平一個月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