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記-我的真水無香廈門行(一)
坐上從溫哥華直飛廈門的航班,我從隨身的書包裏取出舒婷的散文集《真水無香》仔細閱讀。舒婷在很小的時候總問外婆:為什麽會生長在鼓浪嶼這樣一個地方?外婆回答得很明確簡練:上帝的旨意。
可是,按西方人的習慣,“出生地”一欄,她必須填上“石碼”;籍貫一欄,她必須填祖輩的“泉州” -這是幾乎所有的中國人的麻煩,我也不能例外。生在福州長在福州二十多年,母親也是福州人,我的籍貫卻要填上爸爸的祖籍“廈門”。再確切一點,我的老家是廈門鼓浪嶼。爸爸是在日光岩腳下長大的。
和廈門的緣分雖然沒有福州那麽長,它卻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裏程碑-我在廈大讀了四年。
還有,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幾個親人-我的兩個叔叔退休前也在廈大任教。但他們並不認為我是個地道的廈門人,和我講笑時,會不自覺地說“你們福州人怎樣怎樣”。我的飲食習慣,比如頓頓吃蝦油,用紅糟煮雞煮魚等,明顯帶著福州特色。我說普通話時,略微夾著福州口音-地道的福州人馬上能分辨出來。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糾結於自己是福州人還是廈門人。移民溫哥華後,新認識的朋友問我是哪裏人,我總是自豪地回答:福建人。
我也和舒婷的篤信基督教的外婆一樣,認定生為福建人是上帝的旨意。
2016年年底,在闊別福建十九年後,我終於踏上了回家的路,來一場所謂的尋根之旅。
十二個小時的長途飛行後,我於清晨5點30分到達廈門機場。大學同班周來機場接我,我倆直奔廈大。返鄉之前,我特地讓她訂了兩晚廈大校園內的酒店,離叔叔的家近些。周讀過我之前寫的散文《和真名士在一起的日子》以及《純真年代的幸運事》,對我的在廈大任教的兩個叔叔有所了解。她對我說:“你的兩個叔叔真了不起,你好幸運。”
已經不止一個人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心裏有些美美的。八點多鍾入住酒店後,我迫不及待地給曆史係的叔叔打電話。叔叔送完四歲的外孫一一去廈大幼兒園上學後,九點多鍾趕到酒店與我會麵。二十多年未見,叔叔的身材還是保持得很好,頭發染黑了,顯得分外精神。
叔叔帶我逛了一圈廈大。二十多年前,廈大的校園還是很空曠的,舊的教學樓很有特色,紅色的磚牆綠色琉璃瓦房頂,中西合璧,美輪美奐。可能是因為擴大生源吧,校園裏突然冒出了很多新的建築,和原來的建築風格完全不搭,有的教學樓外觀甚至可以用“醜”字形容,什麽風格也談不上。校園一下擁擠了很多。許多遊客衝著“全中國最美校園”的美譽來廈大參觀,遊覽了一趟卻不知美在哪裏。廈大教工一句”隻要看老式的群賢樓群和建南樓群就夠了”,道出其中的真髓。倒是從前擁擠不堪的白城海灘被重新整飭過了,幹淨大方,是個散心的好去處。
中午時分,跑去藝術館練太極拳的嬸嬸趕來與我們會合,我們在校園裏的教工餐廳一起吃自助餐。在廈大讀書時,嬸嬸逢周五休息,叔叔讓我每個周五的中午去他們家加餐。我在餐桌上話不多,行為拘謹,生怕話多錯多,傳到住在福州的媽媽耳朵裏,回到家又是一頓訓斥。
很長一段時間,我是有社交恐懼症的。我的母親管教甚嚴,常常掛在嘴邊一句“女孩子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有吃相”。我們家在福州的親戚不多,偶爾親戚間的聚餐就是我夢魘的開始。我和母親一起上桌吃飯,她動不動就捏我的大腿或者衝我瞪眼,暗示我的吃相不雅。聚餐之後回到家,母親氣不打一出來,用竹鞭狠狠抽我的屁股,邊打邊說:“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我疼得哇哇大哭,還是搞不明白什麽才是文雅的吃相。母親是堅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她曾經非常自豪地和我說過一個家族故事:她的在鄉下公社做會計的五舅年近五十歲,已經做爺爺了。某晚他在家裏做賬,怎麽也做不平,急得火燒火燎。他的七十歲的母親進屋和他說話,五舅不耐煩,頂了幾句。老母拿起桌上的算盤朝他頭上打去,氣衝衝地說:“我是你母親,你幾十歲的人了,不聽話我照打。”五舅捂著頭不作聲。此事在家族傳為美談,五舅成了大孝子的典範。
母親顯然對我也是有期望的,我感覺到她非常愛我,所以無法容忍我任何的小錯誤,借助竹鞭“修正”我的言行。五舅公的故事讓我害怕,從此和媽媽的親戚在一起,我總是老老實實地坐著一聲不吭,吃飯時盡量小口淺嚐輒止,不求吃飽隻求吃相斯文。如果有可能,我盡量找借口不去和媽媽家的親戚會麵。本來我們家在福州的親戚就不多,過節時才互相走動一下,加上我的“社交恐懼症”,就更加疏離了。
我在廈大的兩位叔叔是我來往最多的親戚,也是慢慢消除我“社交恐懼症”的兩位親人。福州人喜歡湯湯水水,媽媽認為不喝湯的人“無情無義”,而我自幼不喜歡喝湯,媽媽為此很惱怒,一直逼我在酒宴上喝湯,不然會被別人視作“無情無義”的人。我去叔叔家吃飯的次數多了,盡管稍加掩飾,他們還是覺察到我不喜歡喝湯,叔叔大度地對我說:“不想喝就別喝,我們廈門人沒有無情無義的說法。”一句話讓我如釋重負,發現和家中的長輩相處也可以如此輕鬆。和媽媽的親戚在一起時,有不同的觀點也不能張嘴亂說,媽媽絕不允許我頂撞大人。而叔叔卻放下鴻儒的大架子,主動與我談讀書心得,對我的淺薄之見洗耳恭聽。他們家的開明氣氛讓我耳目一新。
我大學畢業後回到了福州,幾年後留學海外最終定居加拿大。二十多年後再相逢,我和他們侃侃而談自己的人生經曆,叔叔嬸嬸絕對想不到當年那個拘謹略微不自信的小女孩竟然成了出色的業務經理,感歎社會是個大熔爐,生生把一個弱女子淬煉成鋼。
嬸嬸和我一起吃自助餐時,講起了叔叔年輕時的一段經曆:嬸嬸和叔叔是在閩西插隊時認識的。當時的叔叔憂鬱苦悶。他已故去的生父的家庭成份不好,無論叔叔怎麽努力,招工以及保送上大學等好事總輪不到他。叔叔以為要在農村修一輩子的地球了,非常絕望。嬸嬸活潑開朗的性格吸引了他。嬸嬸了解到叔叔的身世後,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個外表忠厚老實的才子的遭遇是如此坎坷:兩歲喪父,家徒四壁,實在養不起了,三歲多時還被家人賣了,又贖了回來等等......好容易等到恢複高考,叔叔以龍岩地區文科高考狀元的身份被福建師大曆史係錄取。叔叔來到福州求學,每兩個周末從學校所在的倉山區坐公車將近一小時到我們家所在的鼓樓區探望爸爸。我們家觸目驚心的慘狀刺痛了他:我們一家四口和另一家人合住一個套間,共用廁所和廚房。我的父母不願與鄰居爭搶,將廁所和廚房讓給了鄰居。爸爸媽媽將陽台用藍色的粗布遮了起來作為我們的廚房,用痰盂方便,晚飯後將飯桌收拾好就成了兩個女兒的書桌,家裏挺擁擠的。我的母親身患絕症動完兩次大手術沒多久,身體還十分虛弱,動作很慢,幾乎做不了什麽家務,我和妹妹一個七歲一個五歲,還是懵懂無知的年紀,整家生活的重擔落在了父親的身上。我的父親是一個身高隻有一米六五的瘦小的閩南漢子,每日起早貪黑,包攬了所有的家務,還有繁重的設計任務。因為母親有潔癖,叔叔來我們家時,經常看到父親彎著腰用刷子蘸著肥皂水清洗我們家的已經掉色的木地板, 將地板洗得白白的。我們兩姐妹坐在地板上不懂事地玩耍吵鬧,已經疲憊不堪的父親仍是好脾氣地我說:“晶晶乖,聽爸爸的話......"。在叔叔的眼裏,什麽倒黴的事都讓自己的二哥攤上了:毫無指望的貧窮,患絕症在家裏等死的老婆,兩個未成年的女兒,繁重的家務等等......叔叔十分揪心,多次對嬸嬸說:“我二哥好可憐好可憐......
家境略好些的叔叔為我們姐妹買來了玩具,耐心陪著我們玩。在他的影響下,我喜歡上了文學和曆史,上中學時,我的幾篇文章被老師推薦到全國性的中學生雜誌上發表,我也被同學讚為“才女”,隻是不能和叔叔這個大才子相比,他在下鄉時已經是省內著名的知青作家了。
師大畢業後,叔叔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廈大曆史係的研究生,最終獲得博士學位。嬸嬸說學業上的成就讓叔叔越來越自信,性格也開朗起來。他將痛苦的人生經曆化作一股智慧源泉和悲天憫人的同情心,幫助了許多人。如今,叔叔已是史學界的大師,著名的唐史研究專家,真正做到了“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回鄉第一天,在曆史係叔叔的安排下,我們全家一起晚餐。化學係叔叔一家也來了,老老少少好不熱鬧。我的兩個叔叔從小品學兼優,1966年填高考誌願,一個報了清華,一個報了北大。高考前12天,一聲令下,所有的學生取消高考統統下鄉。他們是著名的老三屆中的第一屆。化學係叔叔的身世也很坎坷:生父過世時他才四歲。十歲時為了幫補家計開始在五老峰附近放羊。隻可惜叔叔的放牧技術實在不佳,幾隻羊走著走著,居然全墜下山坡摔死了。叔叔怕受罰,一個人躲在山洞裏不敢回家。第二天路過的解放軍在山洞裏發現他時,他全身被蚊蟲咬得一個個疙瘩,又饑又餓,眼睛幾乎睜不開了......我上大學時才從姑姑嘴裏聽到這個悲慘故事,難過得眼圈都紅了。父愛的缺失並未妨礙叔叔成為一個性格健全的好丈夫好老師和好爸爸。他在廈大任教期間,和一幫化學係老師秉著公平公正的原則,培養了一批批德才兼備的好苗子(包括我的小學同窗沈,福建曆史上第一個中學生奧林匹克化學競賽金牌得主)。我上廈大時,叔叔的女兒燕子十一歲,小昕四歲,正是讓父母操心的年紀。嬸嬸白天工作,晚上在廈大化學係讀函授分身無術,叔叔分擔了很多家務,非常辛苦,我仿佛看到了爸爸當年的影子。若幹年後小昕大婚,他在婚禮上說:他心目中最完美的爸爸形象就是他的父親,他要像父親一樣有擔當。
所以不幸的童年和少年,坎坷的人生經曆,都不能做為成人後擁有負麵性格和行為的借口。上帝在我們身上劃一道道傷口,是讓我們將幸福泄出來,分享給他人。不深刻理解痛苦的人,無法學會感恩和知足,無法以一顆虔誠謙卑的心去傳播善良和福音。
我們的父輩叔輩早已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們身體力行,讓我們的家充滿了愛和溫情。
“所以不幸的童年和少年,坎坷的人生經曆,都不能做為成人後擁有負麵性格和行為的借口。上帝在我們身上劃一道道傷口,是讓我們將幸福泄出來,分享給他人。不深刻理解痛苦的人,無法學會感恩和知足,無法以一顆虔誠謙卑的心去傳播善良和福音”,說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