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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記-梅花女傳奇(四)一片冰心梅花魂

(2017-01-13 07:11:40) 下一個
1948年春,我的高祖過世,享年八十二歲,他的一生善始善終。後人們說起高祖時,十分慶幸他去世得早,躲過了解放後的家族劫難。
 
此時,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大勢已去。土豪們人心惶惶,怕共產黨來了沒收他們的田產房產,“共產共妻”。外公林一諤仔細讀了共產黨的宣傳主張,深受鼓舞,覺得共產黨的信仰與天主教義非常一致,共產黨是為窮人謀幸福的。他心中熱血沸騰,打算響應共產黨的主張,將林氏家族的全部田產分給窮人。他將這個想法同母親和妻子說了。兩位女人深明大義,毫不猶豫地支持一諤。劉二小姐又跑回娘家宣傳共產黨主張,勸說自己的姐姐和兩個弟弟也將家族的田產分了。她那時並不知道,自己的親弟弟劉必成已經是中共地下黨員,曾經多次冒死掩護多位福建共產黨高級幹部從事地下活動。外婆的娘家人全都支持外婆,我的姨婆劉碧玉(外婆的親姐姐)又成功說服了自己的老公守忠(也是長樂金鋒鎮的大土豪)。最後,三大地主家族於1948年將所有的田產無償分給了窮人。
 
那時,我的母親鳳鳴才六歲,大部分時間住在福州西湖口的大宅裏。我的外公一諤帶著她回長樂老家。一諤在家附近的一個小土台上用福州話來了場即興演說,痛罵國名黨的昏庸無能。末了,他對台下的窮人說:“你們不要擔心,共產黨坐天下,你們有好日子過了。”他又勸說身邊的富人朋友不要離開中國,和他一起留下來建設美好的社會。一諤對自己六歲的女兒鳳鳴說:“我們都是天主教徒。家族的財富是天主賜予的,我們隻是財富的看管人,主是借我們之手,向世人傳播福音。你也要和我們一樣,自食其力,不能躺在財富上做寄生蟲。”
 
父親的話,鳳鳴似懂非懂。但她覺得自己的父親站在土台上演講的那一瞬間特別帥,是頂天立地的男人,對他崇拜極了......
 
除了父親和剛剛過世的曾祖父,鳳鳴最親近的長輩是祖母梅花女。祖母的臉上雖然生了不少皺紋,笑容依舊美麗,嗓門清亮,說起話來很有感染力。最有趣的是祖母的三寸金蓮,平時包得嚴嚴實實的,連晚上睡覺前都要躲在房裏偷偷洗腳,不讓人看。祖母洗完腳了,再換一條幹淨的裹腳布,將小腳重新包好,然後摟著鳳鳴和她一起睡。
 
為了瞅瞅祖母的三寸金蓮長得什麽樣,鳳鳴和住在家裏的小表妹偷偷貓在祖母的睡房門口,從門縫往裏望。隻見祖母小心翼翼地扯開一層層的裹腳布,裹腳布好長啊,至少有兩三米,鳳鳴驚得合不攏嘴。當最後一截裹腳布鬆掉後,鳳鳴看到祖母白白的變形扭曲的“白薯腳”,一點也不美,甚至醜得有點觸目驚心。祖母將“白薯腳”放進盛著熱水的木盆裏,一邊泡一邊搓,悠閑自在,時光仿佛被凝固在木盆上方升起的水蒸氣裏。與其說祖母是在洗腳,不如說她是在慢工出細活,做一件精致的手藝。鳳鳴看得幾乎不耐煩了,祖母才用毛巾將雙腳擦幹,然後坐在床頭,慢慢吞吞地重新裹腳。祖母洗一次腳,至少耗上半個小時。
 
鳳鳴成年後,每每想到祖母洗腳的情形,就不由自主和這句詩聯係在一起: 阿婆還是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
 
梅花女永遠是那麽愛美。
 
1949年8月17日,福州城解放。梅花女一家歡歡喜喜看著解放軍進城,以為等來了一個美好的新社會。
 
1950年土改開始,工作組進村,“鬥地主”的整個過程主要分為劃成分確定鬥爭對象、訪苦、引苦、訴苦、算賬等。
 
工作組決定確立一個罪大惡極的鬥爭對象,開一場批鬥大會,將土改運動推向高潮。打聽到來自長樂的梅花女家最有錢,工作組立刻鎖定了她,積極收集她的罪狀。他們從鄉民的嘴裏聽說了梅花女的外甥帶人拆貧農房子的事,哇,這不就是活生生的惡霸地主欺壓貧苦大眾的典型嗎?工作組找到了那個貧農, 鼓勵他在鬥爭大會上將這件事抖出來,隻要他說完整個故事,工作組就趁機高喊“打倒惡霸地主”,梅花女就在劫難逃了。
 
鬥爭大會開始了,梅花女被工作組從家裏拖了出來,押到台上,貧農上台揭發。他將事情的經過老老實實地用福州話講出來。末了,他看了梅花女一眼,對台下的群眾說:“做人要講良心,我說的全是實話,老太太是好人,一點都不惡。”
 
霎時間,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的群眾低下頭,沒有人敢上台說梅花女一句壞話。工作組也震驚了,不知如何是好,他們萬萬沒想到,鎖定的鬥爭對象梅花女的心地是如此善良,贏得了廣大貧下中農的尊敬。失去了民意,工作組也不敢在大會上貿然把梅花女打成惡霸地主,隻好宣布散會。林家就此逃過一劫。
 
如果不是我十五歲時父親飯桌上的一句玩笑,媽媽也許永遠不會對兩個女兒說出這個故事,這個感人的片段將永遠被淹沒在殘酷的地主鬥爭史裏。十五歲的我已經有些似懂非懂,看過一些記載,隱約知道當年土改工作隊的幹部普遍存在鼓勵農民打人的情況,土改隊幹部親自上陣打人的情況也並不少見,造成土改時期有大量的地主死亡。有的地方甚至定出殺地主的指標計劃,幾乎“村村流血戶戶鬥爭”。
 
我的絕頂善良的外曾祖母,卻在鄉親的庇護下活了下來。
 
我聽完母親的敘述後,捧著飯碗大哭,夜裏躲在被窩裏依舊泣不成聲。
 
第二天我問媽媽,那個好心的貧農在哪裏?怎樣才可以報答他的救命之恩?
 
媽媽說,土改運動時她年齡尚小,已經記不得恩人的名字和模樣了。
 
這件事成了我們全家的終身遺憾,也點燃了我回到長樂祖家去看看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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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zhige 回複 悄悄話 那個《喬家大院》中的大老財喬家,在當地名聲也很好。喬家的家規很嚴,其中有“不納妾,不嫖妓,不虐仆”等,也善待當地的村民。文革中,山西省祁縣喬家堡(喬家大院的所在地)是當時當地階級鬥爭教育的一個重點,就像山西省文水縣雲周西村(現在可能改為劉胡蘭村了)一樣,當然前者是反麵教育,後者是革命英雄主義教育了。請來當地老百姓控訴喬家剝削壓迫老白姓的罪行,他們卻說喬家人如何如何善待鄉親,比如每逢過年,喬家都要給每家每戶一匹布,多少糧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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