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讀的是私立男校,他上小學三年級時,校園餐廳裏的老服務員Donna 過五十歲生日,她已經在該校工作二十幾年了。老師們特地買了一個長寬各一米的碩大生日卡,讓全體學生為Donna寫上祝福。卡片在每個班級傳遞,很快就被溫馨的祝詞填滿了。我可以想象得出,當Donna收到這份特別的禮物時,一定會視若珍寶保存一輩子的。
兒子讀四年級時,老師要求班上的每個小男生輪流到講台前做十分鍾的演講,介紹各自短短的人生經曆。台下的每個聽眾必須記錄演講要點,並且給演講者寫感謝信,分享自己的心得體會,並且羅列演講者的優點和亮點。
意大利小男生Keifer第一個上台,兒子記下Keifer的演講概要,卻不知該怎麽寫感謝信,向我求助。
我對兒子說:“我很喜歡Keifer, 他非常友善。每回媽媽去學校做義工,他對媽媽很禮貌,又聽話。這麽可愛的孩子一定有很精彩的故事,你能說給我聽嗎?”
兒子靈機一動,馬上在感謝信中寫到:“我最喜歡你說故事時的語氣,有條理,打動人心。”
兒子接著問我:“媽媽,我小時候是怎樣的?Keifer說他還是baby時,每天都是帶著笑容入睡的。”
我答:“你也一樣啊。當你哭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餓了或者尿尿了。”
兒子恍然大悟,接著寫了一句:“你分享的baby故事打動了我,因為我也和你一樣,睡夢中是帶著笑的。我還想知道你的寵物的名字,爸爸已經打算為我買一條寵物魚了。”
文章寫罷,兒子感歎道:“Keifer真是個好孩子啊,我要和他做朋友。”
我借機教育兒子:“下回你做演講,Keifer也會挖掘你的優點,大大表揚你一回呢。孩子,請千萬記住,學會感激,心懷感恩,勇敢表達你的愛意,不要讓人生落下太多的遺憾。”
最後那一句,是我在接近而立之年才感悟到的。
我成長於一個傳統的中國家庭,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並不懂得表達心中的愛意。二十多歲出國留學前,我極少擁抱過自己的父母,記憶中,似乎從來沒有擁抱過自己的外公外婆。1997年春天外公過世,兒女們為他出殯。八十三歲的外婆年事已高,按照老家的規矩,不宜隨著外公的靈柩去火葬場。外婆隻得站在家門口目送我們出門,禁不住悲從中來放聲痛哭,那是我第一次見她流淚。我的心不由絞痛起來,這位在我眼中有著鋼鐵般意誌的舊社會貴族女子,麵對愛人的死竟然如此彷徨絕望,如三歲孩童般,哭得放肆和無助。
我很想將又瘦又小的外婆擁入懷中輕聲安慰,告訴她我有多愛她。可一向不擅長表達感情的我竟然遲鈍得邁不開腳步,隻是傻傻地看著她哭,什麽表示也沒有。
盡管從十二歲起就不斷有人叫我“才女”,讚我文采斐然,盡管我的多篇習作被語文老師推薦到全國性的中學生刊物上發表,我卻打心眼裏覺得自己有點名不副實,因為外婆才是我們家的大才女。她出生於長樂二劉村的千年書香世家,自宋以來,族中出過多位進士。在良好家風的熏陶下,外婆十五歲時已經是遠近聞名的才女了,擅丹青女紅,精古詞,還在福州商場上長袖善舞,同時打理著三家實業,其中一家還是福建省海味幹貨批發行的龍頭老大之一。外婆雖然是福州鄉下人,卻一點也不土氣,肌膚勝雪,明眸秋水,眉宇間一股正氣和英氣。按現在的說法,走到哪裏都是校花級的美女。
我出生時,詩禮簪纓之家早已風流雲散,家徒四壁,用“窮困潦倒,貧病交加”這八個字來形容我母親的家族和我母親本人是最恰當不過的。我繼承了外婆家族白皙的皮膚和嬌小的身材,卻遺傳了爸爸家族的單眼皮和塌鼻梁,怎麽看都不是美女。我寫的一手狗爬字,繪畫一團糟,隻有文采還略微不錯,怎敢在外婆麵前誇自己是“才女”呢?
我五歲時第一次在閩中山區見到外婆。六十歲的外婆一頭銀灰短發梳得一絲不苟,兩鬢夾著黑色的發卡,眉眼間依稀可見年輕時俊俏的模樣。她穿著粗布衣,外表相當整潔,與不拘小節形象邋遢的外公形成鮮明的對比。外婆很勤快,天不亮就起床為全家燒飯,一整天忙忙碌碌的,直到三更半夜才睡下,是全家最早起最遲睡的。聽媽媽說,外婆雖含金匙出生,卻不嬌生慣養。外婆十五歲時父親暴斃,兩個尚未成年的弟弟無法接手家族酒庫,即將出嫁的她在熱孝裏被迫推遲婚期三年,臨危受命,撐起了家族生意,從此殫精竭慮遲睡早起。解放後家族敗落了,外婆靠做裁縫勉強維持家中的生計,能屈能伸,不抱怨不叫苦,一雙原本寫詩、畫畫、繡花、打算盤的纖纖玉手,也學會了箍桶、劈柴、壘雞窩,砌灶台等粗活。
我在鄉下和她一起生活時,成天漫山遍野地瘋玩,十足一個野孩子。外婆在窄小的廚房裏為我做木槿花煎餅、南瓜湯、清燉水鴨等鄉下美味。看著我津津有味地吃飯,她一臉的幸福與滿足。終其一生,她在我麵前隻字不提她的過往,她和外公甚至練就了一口字正腔圓的福州話,這樣誰也聽不出他們是長樂人,以此掩蓋土改期間他們從老家逃命到福州的“黑曆史”。她從不對任何人賣弄才華,不在小輩麵前揮毫潑墨或對月吟詩。她講故事哄我睡覺,一開口就是“鬼”之類的山野怪談,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刻意於言語之間把自己的見識降低到與不通文墨的鄉村婦女一個級別,掩蓋了大家閨秀的崢嶸本色。隻是她從來不說粗口,待人接物彬彬有禮。鄉民們找她做衣裳,一毛錢兩毛錢與她討價還價,她體恤對方的難處,有時很少一點報酬就把活接下了。
我九歲那年,外公一家落實政策回城。媽媽偶爾拿著我的描寫鄉村生活的高分習作讀給外婆和舅舅聽,外婆隻是笑咪咪地,不做任何評論。每年春節我們全家去外公家拜年,我們姐妹用福州方言叫外婆“嬤嬤”(奶奶的意思)。我的爺爺奶奶在爸爸成家前就過世了,媽媽堅持讓兩個女兒叫外公外婆為“公公嬤嬤”(爺爺奶奶的意思)。我和妹妹分不出其中的親疏,隻是順著口叫了,鄰居聽到了,不無羨慕地外婆說:“你的兩個外孫女和你多親,喊你奶奶”。外婆喜滋滋的,老臉笑成一朵菊花,非常生動可愛。我心中一陣感動,真想把外婆攬入懷裏,向她撒嬌,告訴她我有多在乎她。可是怯於大家族的長幼尊卑禮節,我沒敢這樣做。
妹妹十九歲時幸運地拿到了赴美留學簽證。外婆興奮極了,逢人便宣揚這個天大的喜訊。略微知道我們家的底細的人對她說:“小外孫女像她爸爸,會讀書。”的確,妹妹聰明的理工科大腦完全來自我的工程師老爸的真傳。外婆聽著卻不高興了,嘟嘟囔囔一句:“這個外孫女像我,是我們劉家的孩子,聰明,有膽識,有魄力。”
外婆從沒有當麵表揚我,我以為見過大世麵的她對性格內向膽小的我不會高看一眼。
大概是過早承受了家庭變故吧,我從小沉默寡言不諳世故人情,隻會死讀書,妥妥的一枚“考試機器”。老師認為我靈氣不夠且膽小怯弱,父母的心願很簡單,隻期望我長大後在機關單位捧“鐵飯碗”,嫁人生子平安過完一生。我的天性裏欠缺殺伐果斷之氣,卻偏偏做著發大財的美夢,高考時選擇了最熱門的充滿“錢景”的外貿專業。大學畢業初入職場時,母親流著淚再次和我談起她那個破落了幾十年的家。她說,如果不是外婆的堅持和忍耐,這個家早散了。說罷,母親握著我的手,讓我應承她一件事:今後的人生無論遇到怎樣的風雨,一定要像外婆一樣,將這個家撐下來。
我猶豫著答應了,心裏沉甸甸的,自知能力與膽識無法與外婆比肩看齊。
不久,我去泉州地區出差。我坐著大巴來到安海,在車站附近攔了一輛摩托車,讓司機載我去事先定好的安海賓館 – 鎮上唯一的國營賓館。摩托車司機說:“一口價,五塊錢。”十分鍾後,他在一家私營小旅館前停了下來,對我說:“安海賓館到了。”我以為他走錯路,趕忙說:“我要去國營的安海賓館。”他把眼一瞪,有些凶惡地說:“這裏是安海,安海地頭的任何一家賓館都是安海賓館。你非要去國營的那家,還有一段路程,收你八塊吧。”
我心中冒出無名火,衝他吼了起來:“已經說好了五塊錢的,多一分錢都不給。”司機愣了一下,態度似乎軟化下來,接著將我載到了正確的地點。在賓館門口算錢時,他非要我給他八元錢,我和他死杠上了:“我是公費出差,所有的差旅費都可以報銷,我不在乎給你八塊錢。可本小姐吃軟不吃硬,生平最討厭別人敲詐,想詐我八塊錢,門也沒有。”說完,我將一張五元錢的鈔票扔給了他。
無賴見我戴著高度近視鏡,個子嬌小,自然不放在眼裏。他開始動手搶我的包,並且揮拳打我。大學期間堅持長跑和登山的我的身子還算靈活,還學過幾招防狼術,見狀飛起兩三腳,朝他下半身的“命根”踢去,幾乎踢中。我的貌似凶狠的招數著實讓 讓無賴嚇了一跳,他用力扯了一下我的左肩,包未搶到。此時賓館的幾個保安衝了出來,無賴趕緊逃走。
保安們將我護進賓館,好心勸著:“下回別跟流氓打架了,小心吃虧。”我坐在大廳的長椅上,稍許平靜之後,發現左肩疼得要命,顯然被拉傷了。一時間淚水幾乎奪眶而出,我硬是將眼淚收了回去,狠狠說了一句:“既然出來混江湖,就不怕惡勢力。”
這句話是我的外婆在十六歲時說的。她於危難之際做了家族酒庫的掌門人,釀青紅酒用的是從福建古田買入的上好糯米,存在家族的糧倉裏,由長工日夜看守著。外婆深知糧倉對酒庫生意的重要性,不敢怠慢,幾乎夜夜都要親自巡視幾圈。某天夜裏,她獨自一人巡邏時發現糧倉剛剛被盜,被偷走的其中一個米袋漏了一條縫,飛賊們沒有覺察到,搬運過程中任由白色的糯米稀稀落落撒了一地。外婆來不及叫人和報官,隻身一人,顛著一雙白薯腳(小時候纏過一陣腳,後來放了,導致腳骨變形),順著米路追了下去,翻過村邊的晦翁岩,一路跟到了長樂第二高峰天險峰某處的岩洞外。飛賊在那裏安了一個窩,將平時偷來的贓物都藏在那裏。他們沒想到有人會在月黑風高夜尾隨而來,在洞裏得意地講笑。外婆將周圍的地形觀察了一番,熟記於心,一人折了回來,帶上家中的幾位長工,連同幾個官差連夜趕回去搗了賊窩,將飛賊一網打盡。原來那幫飛賊是長樂潭頭鎮一帶的流氓混混。賊人栽在十六歲的大家小姐手裏,心有不甘,他們的同黨放出風聲,要將劉二小姐(外婆在族中排行老二)綁了打個半死。我的外曾祖母勸女兒躲在家裏避風頭,外婆卻一聲冷笑,說:“既然出來混江湖,就不怕惡勢力。”她照樣夜夜巡邏家族糧倉。劉女俠在潭頭鎮從此聲名遠播,沒有人敢小覷她。
這個故事母親講了無數遍,她每回都說得饒有興致,我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被洗了腦,將這種大無畏的女主精神藏在了潛意識的“默認裝置”(default set)裏。果然,我這個剛出校門的文弱女子竟然在魚龍混雜的安海大街和小流氓廝打起來,還冒出了和外婆一模一樣的狠話。
當時的外貿公司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江湖險惡,女業務員到小地方出差一定要有男業務員陪著。福建省隻有福州和廈門算大城市,其餘的都是小地方。外貿公司為了節省成本,往往都偏重培養男業務員。我是堅決要求單槍匹馬去小地方出差跑貨源的,還拍著胸脯對部門經理說,自己一個人啥都搞得定。公司若是知道我一出差就出了事,肯定不願意再給機會了。再說,父母一直不看好我做業務的前景,多次勸我改行去當文員或者教師,我不甘心一輩子隻領微薄的薪水度日,怎可輕易放棄做業務掙大錢的機會呢?
我將江湖遇險的事埋在了心裏,不對任何人說。經此一役,我對外婆由衷地敬佩。她年輕時經曆了軍閥混戰,日寇入侵福州淪陷以及國共內戰等等,經商環境無比艱難。一介弱女子在男人的世界裏大展拳腳,苦心經營家族企業二十年直到解放後敗落,個中辛酸難以一一盡述。她的才華橫溢, 她的優雅端莊,她的俠肝義膽數十年來在劉氏家族裏口耳相傳,是後輩們眼裏民國時期的大女主典範。
每回去探外婆,看著她日漸蒼老的慈祥麵容,我總想好好抱抱她,悄悄對她說:“你是我心中最美的女神, 最好的榜樣,我愛你。我也是劉家的孩子啊,我和你一樣勇敢,不怕惡勢力。”可是,拘謹的我礙於劉家嚴格的家規,始終沒有“越雷池一步”。
外公去世後幾個月,我拿到了北歐名校的入學通知書,開始了我的人生新旅程。作為MBA班唯一的中國留學生,我在與歐洲同學交往的過程中明白了什麽是open communication (坦誠的交流),學會了敞開心扉。畢業後我移民加拿大,幾年後又將父母接到溫哥華定居。我開始大大方方地擁抱親吻自己的父母,攙著他們的手一起散步,在他們耳邊說些“我愛你”之類的甜言蜜語。爸爸媽媽最初的反應是“肉麻死了”,全身起雞皮疙瘩。時間長了,他們心裏很受用,有時還主動抱抱我,將臉龐湊過來讓我親。
可是我的遠走他鄉的決定卻造成了與外婆的永訣,我永遠失去了擁抱她訴衷腸的機會。外婆去世時,我並不在她的身邊,也趕不及回國奔喪。她走後的十多年間,我心裏總有一個放不下的小九九:這位大才女和女當家生前從未當麵讚揚過我,她是如何看待我的呢?我是她心中的驕傲嗎?
2014年在國內同學的熱心相助下,我終於同外公外婆文革下鄉期間的鄰居初初姐姐聯係上了。初初姐姐年長我十二歲,父親來自福州的名門世家,受家世所累,初初姐活成了“落花生”的命運。她十二歲那年隨父母從福州下鄉到貧困山區,幾年後嫁給了村子裏的英俊後生,變成地地道道的農婦了,大字不識幾個。天性開朗的她並不為意,整天樂嗬嗬的。我與姐姐通國際長途敘述前塵往事,姐姐對我說:““你的外婆生前好欣賞你啊。她一直在我麵前誇你聰明懂事孝順,每次提到你,她都笑得好開心。” 原來自從父母返城後,姐姐每年都回福州探親,順便找外婆敘舊,直到外婆去世。
姐姐的話讓我一下子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囁囁嚅嚅地回了一句:“姐姐,你記錯了。外婆讚揚的是我的妹妹林林,不是我。”原來,我一直對外婆讚揚妹妹是劉家的孩子卻沒有表揚我而耿耿於懷。
姐姐答:“她說的是你啊,晶晶(我的小名),我聽的真真切切的。每回見到我,她總是眉飛色舞地對你讚個不停。”
我終於忍不住,喜極而泣。外婆,原來您也和我一樣的含蓄,將愛和欣賞放在心裏,我們彼此都錯過了擁抱對方說愛你的機會。我苦等三十多年,終於等到您的肯定,此時我已學有所成,是個出色的金融從業人員,早已不複當日羞澀木納的模樣。我的內心世界和精神世界足夠強大,可以撐得起一個家,無愧於母親的寄望了。
隻是,這個肯定如果來得早些,我的人生是否會更加圓滿呢?這種中國式的含蓄造成的祖孫間永遠的遺憾,應該止於我們的下一代。
我試圖與兩個香蕉小兒建立親密的關係,整天和他們又抱又親,不斷說“媽媽愛你們”。大兒子喜滋滋地說:“從來沒有人說我聰明漂亮,可我知道自己長得很好看,因為媽媽老是說我漂亮,媽媽不會撒謊。”他的自信來自我的肯定。
有一天,大兒子突然用結結巴巴的中文和我說起他的great grandmother(曾外祖母):“她好聰明好勇敢好美麗,十五歲就做business了, 半夜三更還跑去抓賊。我喜歡這樣的女生。”
我哭笑不得,原來我的母親又把這個家族故事傳給了香蕉人。香蕉人不諳中國曆史,中文也不好,隻能盡最大的努力複述故事,變成了一個有趣的版本。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和外婆之間的遺憾永遠不會傳給下一代。我們一家人會相互示愛,一遍遍說著“我愛你”,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