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北美有一位叫Joe Pye 的醫生在與印第安土著打交道時,發現了一株草藥,渾身是寶,可以用來治傷寒,腎結石,尿道疾病等。該草生在潮濕的沼澤旁,每年七月底至九月為盛花期,小小的紫花聚在一起,呈扁盤狀,有淡香,可以泡茶,也是重要的蜜源。整株草還可以作為蔬菜,美味可口。為了紀念這位名醫,北美人稱這種草藥為Joe Pye Weed。 Weed 有雜草的意思,其實貶低了該草藥的價值。中國人將該草藥稱為紫澤蘭,古藥書這樣記載: 澤蘭,生汝南諸大澤傍,今荊、徐、隨、壽、蜀、梧州、河中府皆有之。根紫黑色,如粟根。二月生苗,高二、三尺。莖幹青紫色,作四棱。葉生相對,如薄荷,微香。七月開花,帶紫白色,萼通紫色,亦似薄荷花。三月采苗,陰幹。荊、湖、嶺南人家多種之。壽州出者無花子。此與蘭草大抵相類,但蘭草生水旁,葉光潤,根小紫,五、六月盛;而澤蘭生水澤中及下濕地,葉尖微有毛,不光潤,方莖紫節,七月、八月初采,微辛,此為異爾。
北美本地人也將紫澤蘭引進庭院,作為招蜂引蝶的重要蜜源植物。
生如紫澤蘭
據說讓孩子們從小跟著大人進山挖草藥是中醫世家對家族子弟的一個重要培養。名中醫一定要了解草藥,與草藥為伴,方能知其習性。
我們家祖上也出過幾個名醫,有些家族熏陶。比如我的曾外祖母(我母親的奶奶)雖然是大字不識的小腳女人,卻略懂些醫術。附近窮人家有人病了,無錢看病買藥,她總是熱心跑去照顧病人,出錢買藥。她的大兒子(我的外公)從十二歲起就跟著家族的一位名醫舅舅學習中醫,發誓要親手治好母親的偏頭痛。外公娶親後,因為外婆多年不孕,外公特地跑到福州的一所新式學堂係統學習中醫理論,為外婆配藥調理身體,終於治好了她的不孕。結婚九年後,外婆生下我的母親,外公一夜成名,慕名來求醫的人絡繹不絕。
我的母親從小也是讀著父親的草藥書長大的,熟悉各種草藥,雖然不從醫,卻懂得配草藥。我三歲時,還不識字,已經能指著家中草藥書上的植物圖片,叫出大多數草藥的名字。鄰居們紛紛讚歎,對媽媽說:“你們家又要出名醫了”。
我這位旁人嘴裏的“未來名醫”,在五歲時因為家庭變故,被父母送到閩中山區交由下放的外公外婆一家撫養。那時我的外公將近六十歲,頭全禿了,矮矮胖胖的,挺著大肚腩,像極了破廟裏的彌勒佛。他常年穿著破了洞的白汗衫,黑色的肥大的褲子,腳上一雙黑色的舊布鞋。他總是踩著鞋跟,把布鞋當成拖鞋穿,走起路來拖拖拉拉的。總之,在我的眼裏,他很不“派頭”,不修邊幅。他三天兩頭進山采藥時, 常常戴著一頂破草帽,手裏提著大竹籃,裏麵有他的午飯。傍晚從山裏回來,籃子裏多了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藥。他教導和他一起下鄉的小兒子將草藥曬幹後加工,製成藥丸,免費分派給村民。他的到來對處於窮鄉僻壤缺醫少藥的村民來說不啻為一大喜訊,一手高明醫術為他贏得了尊敬,沒有村民因為他的家庭出身不好而瞧不起他。
在他的熏陶下,我漸漸識得周圍的一些花花草草,比如野梔子花,野百合花,老鴉珠等,也喜歡花心思觀察研究野生植物。隻可惜我貌似骨骼清奇,其實也隻是個“方仲永”,長大後不但沒有繼承他的衣缽,連草藥書上的草藥名也記不得幾個,泯然眾人矣。某位學長曾經這樣笑我: 都說富不過三代,原來名醫也不過三代。
外公平反回城後,在家裏辟出一角,重新開張了因文革而中斷了十幾年的私人中醫診所,並且驕傲地在診所的一麵牆壁寫上“榕城第一家”。的確,他是解放後在福州開設私人中醫診所的第一人。回城後,盡管經濟條件比下鄉時好多了,外公的衣著裝扮卻沒有很大改善。我去看他,他歡喜極了,從抽屜裏找了幾毛零錢,牽著我的手步行到南後街為我買七珍梅和蜜橄欖,依然是一身舊汗衫肥黑褲,永遠將已經穿得褪色的舊黑布鞋當成拖鞋,一路慢慢吞吞地走。碰到熟識的鄰居時,愛麵子的我有些尷尬,下意識地扭過頭不敢打招呼,覺得走在身邊的外公有些邋遢,丟我的臉。
上中學時,媽媽和我聊家常,無意中告訴我:外公年輕時也是瀟灑倜儻,極其講究穿戴的,而且相貌英俊,是家鄉著名的美男子。他樂善好施,幾乎是散盡家財做了很多善事。他後半生經曆了太多的坎坷,早已將榮辱得失看淡,心中隻有一個最大的願望:多活幾年,給更多的人治病。母親還說,解放後,外公不修邊幅,把自己低調地“埋在塵埃裏”,是故意做給某些居心叵測的人看的,暗示他們:我的意誌早被鬥垮了,活得跟癩皮狗似的,你們就別再來整我了。
事實上,他不拘小節的外表下,始終藏著一顆赤子之心,從未間斷過行善。他幾十年來堅持為家附近的五保戶和孤寡老人免費看病,並親自上門為他們針灸,風雨無阻。他還定期回長樂老家為鄉親義診,直到七十幾歲中風走不動了為止。外公臨終前,牽掛的還是他的病人。他將五保戶和孤寡老人的名單交給我的舅舅,再三囑咐舅舅一定要將他的善行進行到底,繼續照顧那些病人。
他去世幾年後,子女們紛紛出國定居,無人實踐他美好的願望。
然而他的破落的”彌勒佛“形象,卻一直深深刻在了我腦海裏。每當寫我的花草篇時,眼前總有他的破汗衫肥黑褲的身影在晃動。財富無法世襲,醫術也會失傳,信仰和家風卻可以世代相傳。我是著著實實在他的影響下,愛上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 他像沼澤地的一株紫澤蘭,即使身處困境,外表看似雜草,也要開出最美的團團紫花,清香如蘭,為蒼生貢獻出全部價值。
他的天主教信仰,最終也傳給了我,我從他的經曆中明白了: 你多年來營造的東西 ,有人在一夜之間把它摧毀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去營造 ;你今天做的善事,人們往往明天就會忘記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做善事.....
盡管有時,為了這句看似簡單的話,我們要衣衫襤褸,身居陋室,將自己裝成癩皮狗的模樣,在殘酷的環境中生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