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沙縣山區小住了一段,直到媽媽在上海動完手術,不顧手術後身體虛弱,跑到沙縣來看我們姐妹。從那以後,每年幼兒園放寒暑假,我都跟著媽媽去沙縣探親,與我的外公外婆有了親密的接觸,目睹了兩位舊社會的貴族夫婦在人生逆境中的淡定與從容,終生受益。
妹妹四歲半時,父母將她接回了福州城,她與我同一所幼兒園。接著,我們又進了同一家小學。
1979年,外公外婆一家平反回城。結束了顛沛流離之後,我們一家的生活上了正常的軌道。外公的私人中醫診所重新開張。
九歲那年,我終於見到了回福州探親的旗表舅一家。旗表舅戴著高度近視鏡,幹瘦幹瘦的,氣質和我的工程師父親很像。表舅媽身材高挑,待人非常熱情。他們的兩個兒子和我們姐妹差不多年紀,管我叫表姐。
我的秀表姨一家調去了北京。她的兩個女兒比我略小些。在北京呆了一年後回福州探親,已經滿口的京腔了。
可以說,直到九歲,我才見到了媽媽的家族故事中在世的幾乎所有的重要親戚。對於過世多年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大姨,我隻能從她與媽媽的多張合照中追思伊人的芳容。
小時候,看到我和妹妹在嬉笑玩耍,媽媽會喜滋滋地說:“我和我姐姐也這麽好。”她翻開相冊,給我們看她和大姨的多張合照。大姨圓圓的臉,波浪卷發,母親是秀氣的瓜子臉,紮著粗黑的辮子。姐妹倆一點都不像,但笑容都一樣的燦爛。
我和妹妹吵嘴時,媽媽罵我們,末了會很傷感地說一句:“我和姐姐沒有血緣關係,卻從來沒紅過一次臉。你倆還是親姐妹呢!”本來被挨罵,我還覺得委屈,可媽媽一提到大姨,我的眼圈就紅了。我偷偷拿出媽媽的相冊翻看大姨的照片,撫著她的臉,心裏悄悄對她說:“大姨,雖然我們從未謀麵,陰陽相隔,謝謝你對媽媽那麽好。但願我能像你一樣善良。”
後來,我也不和妹妹吵架了。每每聽到別人讚揚我們是世上難得的好姐妹時,我就會想起大姨。對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那麽好,隻有大姨這樣的天使做得到。和她比起來,我隻是凡人。
隻是,我有一點想不通的地方:為什麽姨夫和我的幾個表哥表姐從未出現在我們家族的任何一個聚會上?至少我參加過的幾次家族聚會,他們沒有來。況且,從長樂金鋒到福州也隻有幾十公裏的車程。我已經十幾歲了,還從未見過他們。
我們在福州城的親戚已經不多了,媽媽從不帶我回長樂祖家,總是說鄉下地方,又髒又亂,沒什麽好去的。鄉下的親戚來福州,也是先找到外公外婆家,媽媽跑到那兒同他們會麵時,也不帶我們姐妹去,我幾乎未見過她的鄉下親戚。
外公外婆的嘴閉的緊緊的,對他們的過往隻字不提。我的兩個出生在解放後的舅舅,對家族從前的風光幾乎是一無所知的,恐怕比我知道的還少。如果不是媽媽當年認為自己病得快死了,怕女兒忘了她,才不會像交待後事一樣將她的家
事告訴了我。隻能說,是神給了我一次奇妙的人生經曆, 讓我無意中窺破了很多家族秘密。
除此之外,媽媽還會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她的病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會爆發。有一天,她可能會突然暈倒,再也醒不來了。我一定要照顧好爸爸和妹妹,鼓勵爸爸找個身體健康的後妻,陪伴爸爸的後半生。我們一定要善待後媽。一場大難後,我們家族已經無錢無背景,隻剩親情。我們姐妹要守望相助,相親相愛一輩子。
除了功課好,我在人情世故上是晚熟型的。家裏出了那麽多事,母親也是千叮嚀萬交代,我還是一直不開竅,也不敢多問。比如,我很想知道自己的姨夫和哥哥姐姐們的狀況,卻怕媽媽傷心(每每提起大姨,媽媽就會當著我們的麵痛哭),一直沒有開口問。
我上初中時,媽媽突然告訴我:他的兩個叔叔(我外公的親弟弟)從台灣跑回福州,與家人團聚了。
我的嘴巴驚得張成O形,母親同我敘述家事時,從未提過自己有兩個親叔叔啊,我一直以為外公是幾代單傳的獨子呢!那兩個叔公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啊?
媽媽這才給我講了一段家族往事:我的外公是家族中的長子,下有兩個弟弟。家族的生意分成幾大塊:酒廠,電廠和批發行。外公負責電廠和批發行,他的兩個弟弟幫曾祖父打理酒廠和酒庫。
1941年,日軍攻陷福州,城裏人心惶惶,很多資本家將工廠的機器拆走,運往南平。外公家在金鋒鎮有一座電廠,據說是金鋒鎮唯一的一家電廠(沒有查過縣誌,有待考證)。周圍的朋友勸外公將電廠的機器拆了,運到南平藏起來。外公稍微猶豫了一下,沒有及時派工人疏散工廠設備,電廠被土匪洗劫一空。
電廠倒閉後,外公專心打理批發行。戰亂時期,生意蕭條了不少,外公有些喪氣,是外婆的鼓勵讓他撐過一個個難關。外婆管理紡織廠和蝦油廠的運作,分身無術,外公的兩個弟弟同兄嫂的關係很好,自告奮勇幫外婆跑台灣市場。他們押貨去台灣好幾回了,每次都成功將布匹賣出。
1949年,我的兩個叔公又送貨去台灣了。幾個月後準備乘船返回福州,正逢國民黨軍隊大撤退,封鎖了金門,國共開始了長達幾十年的對峙。我的兩個叔公從此留在了台灣,音訊全無。可憐他們的兩個妻子,守著空閨,含辛茹苦帶大了孩子。
此時,媽媽家族也倒了,在政治鬥爭的腥風血雨中儼如驚弓之鳥。按媽媽的話說,他們活得比狗還不如。家族的人對兩個叔公的下落守口如瓶,對外隻說他們在戰亂中走丟了,估計凶多吉少。媽媽說,如果有外人知道她的兩個叔公在台灣,
他們家就罪加一等,死定了。
再說我的兩個叔公在台灣互相扶持著,靠做小買賣謀生,也沒有再娶,一心盼著和家人團聚。他們在淒風苦雨中等了幾十年,等過了花甲之年,再也等不住了。八十年代初,兩個叔公從台灣去了日本做生意,跑到中國大使館求助,要求回國與家人團聚。終於,他們回到了金鋒,見到了闊別幾十年的妻兒,又來到福州與哥嫂會麵,幾家人相擁痛哭。
二叔公決定在福州定居,他和外公湊錢買了一套房子,打算百年之後將房子留給我的舅舅。他少年時娶了自己的表姐為妻,大概是近親結婚的惡果,生下來的女兒一點也不聰明,而且性格懦弱,不幸遇到了惡夫,經常遭遇家暴,又不敢離婚,精神有些失常了。惡女婿知道老丈人有些錢,時常上門來勒索。因為女兒在惡人手上攥著,老兩口敢怒不敢言,活得戰戰兢兢的。二叔公早就打算好了,他的房產隻會留給哥哥的孩子。
我的三叔公和家人生活在金鋒。他的獨子有出息,在縣政府做個小官,手裏有點實權。
我見過二叔公幾次,從未見過三叔公。
他們回國後的第三年,也就是1987年,台灣政府解禁,台胞可以赴大陸探親了。媒體的相關報道很多,許多團圓的故事催人淚下。我讀了很多故事,發現很多男人去台灣後,抗不住歲月的摧殘,紛紛在台灣又成了家。可憐他們的大陸老婆孩子苦等幾十年。
我的兩個叔公怎麽如此與眾不同呢?媽媽說,他們的族規很嚴,男人絕不能納妾的。而且,天主教徒嚴守一夫一妻製,妻子還活著,叔公怎敢再娶?不被逐出家族才怪呢。那一代的長輩即使出息不大,都是很聽話很守家規的,想法與現代人不同。
我正在咀嚼媽媽的這些話語時,家族裏另一個神秘人物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