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景不長,1937年十月,日軍攻占金門,揭開了入侵福建的序幕。1938年5月,廈門淪陷,廈門人民開始長達兩千六百多天的亡國奴生活。吳氏家族決定舉家避居新加坡。琴匆匆告別母親和弟弟一家,跟著四少來到了新加坡。
四少獲得好友邀請,加入當地的中國銀行。1941年新加坡淪陷,進入最黑暗的三年日據期,中國銀行陷入停頓。
四少和家人商量了一下,決定用手裏的現錢開實業從事土產品貿易。
其實,早在幾個世紀前,廈門華僑的足跡已經遍布東南亞,不僅經營的商品種類繁多,而且商業網點分布廣。廈門華僑經商較為集中的東南亞大城市,包括馬來西亞的馬六甲,檳榔嶼,沙勞越的古晉,詩巫,沙巴的山打根;緬甸的仰光,曼德勒;印尼蘇門答臘的巴眼亞比,北幹魯巴;菲律賓的馬尼拉,宿務;蘇祿群島的和樂,以及新加坡等。遠離繁華都市的鄉鎮,甚至邊遠之地,也有廈門人經商的蹤跡。除了小雜貨店式的經營,某些廈門華僑開設的商業企業,規模相當宏大。
四少,十九歲的康少爺以及四少的侄子昌聯手開了貿易商行。四少負責從泰國進口稻米供應新加坡市場,侄子昌跟隨好友轉赴印尼巨港,巨港陷落後,再轉道爪哇島井裏汶,開拓印尼與新加坡的土產生意。雖然吳家有資金,廈門華僑有廣泛的商業網絡,戰時的生意總是困難重重。在日軍大舉侵略大肆掠奪草菅人命之下,貿易生意有時是九死一生的。四少含金匙出生,從小錦衣玉食慣了,非常時期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絞盡腦汁克服意想不到的困難。琴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和最好的傾訴對象。琴除了將家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還不斷用暖語寬慰眉頭緊鎖的四少,並不時幫四少出謀劃策。做了幾年的內當家,接觸過無數上層人物後,琴的見識已今非昔比。再加上與生俱來的管理才能和生意頭腦,琴很快就能從一大堆繁瑣的雜事中抽絲剝繭,將最關鍵的所在分析給四少聽,令他茅塞頓開。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家鄉淪陷,祖國被侵略者的鐵蹄任意踐踏,激起東南亞廈門籍僑胞空前的愛國熱情。1937年,陳嘉庚發起成立“馬來亞新加坡華僑籌賑祖國傷兵難民大會委員會”,任主席。1938年,陳嘉庚在新加坡成立“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四少和琴經廈門同鄉介紹,和陳嘉庚一家相識,結下深厚情誼。四少聯絡廈門同鄉,以陳嘉庚老先生馬首是瞻,積極捐款獻物,短短三年多的時間,南洋僑會便為中國籌得約四億多國幣的款項。琴和嘉庚先生的一個女兒交情甚好,以姐妹相稱,成為吳氏家族的一段佳話。
抗戰結束後,四少的商行已頗具規模,業務遍及爪哇及蘇門答臘各大城市,並在香港,廈門等地開設聯號。
1946年,吳氏家族重返鼓浪嶼故居。琴和娘家音訊隔絕多年,一踏上廈門島,她馬不停蹄往娘家趕。娘家淒慘的情形讓她大吃一驚。琴離開廈門時,弟弟坤和弟媳雲隻有兩個兒子,大兒三歲,小兒一歲,一家人過得和和美美的。琴走後,坤和雲又添了一女二男。他們一家曾經跑到漳州避難半年,等形勢好些後,又回到廈門。坤的工作斷斷續續,時有時無,雲開始賤賣自己的嫁妝度日,嫁妝變賣殆盡時,抗戰結束了,坤卻被確診得了肺結核。在解放前,這是絕症,在家等死的份。全家上下陰雲密布,連八歲的二兒子鵬也敏感地意識到父親出大事了。每天晚上雲給坤開小灶,燉燕窩銀耳湯補身子,其他的孩子都睡了,隻有鵬不肯去睡,守在父親的身邊,眼巴巴看著父親將燉品吃完了,才放心地上床睡覺。坤常常感動地摟著二兒子,心疼地說:“全家你最乖,阿爸要是能看著你長大就好了。”
琴母見到女兒回來,悲慟地說:“阿琴,弟弟一家苦啊,你不能不管。”
琴含著淚說:“放心吧,有我在。”
琴給坤請了最好的大夫,又不時在經濟上接濟娘家。1948年,琴又通過家族關係,從海外高價買進三支盤尼西林注射劑,請醫生為坤注射。無奈坤已病入膏肓,回天無術,注射了強勁的青黴素後,一點作用都沒有,不久便病故了。
坤一家上下哭成淚人。鵬趴在爸爸的棺木前,久久不願起來,心裏哭著對棺柩裏的爸爸說:“阿爸走了,鵬好可憐,我們全家要餓死了。”的確,坤留下五個未成年的孩子,寡母和雲都沒有工作。幾年前,雲的風流成性的父親因為逛窯子太多,房事不潔,得了梅毒,梅毒引發麵部三角區長了疔瘡,結果惡性疔瘡潰爛,暴斃。父親死後,大家族樹倒猢猻散。雲的不成器的弟弟好賭成性,被人設局,很快在賭場上輸掉了整副身家。雲家從此敗了,雲再也沒有經濟靠山,當初豐厚的嫁妝也在戰亂期間賣得精光。
唯一能靠的,就隻有琴。琴對母親說:“阿母,莫小看阿琴是女兒身。阿琴一言九鼎。我一定給您養老送終,將坤弟的孩子撫養成人。”
1949年,廈門解放。1950年,廈門設開元,思明,鼓浪嶼,夏港,禾山五區。
吳氏家族在廈門所有的產業被沒收改為國營。大概是念在吳氏家族在抗戰期間追隨陳嘉庚先生為祖國做出的巨大貢獻吧,政府對吳氏家族還是寬待的。
1951年,吳氏家族七兄弟決定遷往南洋(八個兄弟,隻有老七一家決定留在廈門)。臨行前,琴將自己的心結同四少說了:“阿琴嫁給四少二十年,四少對阿琴的好,日月可鑒。阿琴如何對待四少,如何對待吳家,阿琴的才幹,阿琴的忠心,四少也都看到了。阿琴願意天涯海角追隨四少而去。可是阿琴一直窩著一口氣,今日不吐不快。阿琴絕不能和別的女人共伺一夫。這個家有我沒她,有她沒我,請四少抉擇。”原來,琴一直為四少納有小妾(盡管是在娶琴前收的房)耿耿於懷。二十年的大家族曆練和西洋思想的衝擊,已喚醒了琴的女性意識。她愛四少,可那種愛是獨占的,自私的,非要和另一個女人分享,她情願選擇退出。
當然,她說這番話,也是冒一番風險的。琴和四少成親二十載,一直不能生育,無奈之下隻好抱養了一個女兒。舊時婦女若不能為夫家(特別是大戶人家)生下一兒半女,簡直是犯了七出之條。四少的小妾肚皮爭氣,琴嫁進來之前,已經為四少生了兩個兒子,母憑子貴。大戶人家都喜歡兒子,讓四少放棄小妾和兩人共同的孩子,豈不是難於上青天?
四少愛琴,早已情根深重。琴和她一起度過的逃難的日子,琴的智慧大度,琴的運籌帷幄,琴的美麗潑辣,都讓他欣賞和沉迷。琴是她永遠的愛妻和最親密的戰友。多年商場的曆練以及西風東漸,四少已經是個開明的金融家和實業家了,懂得自省。他考慮良久,對琴說:“這樣吧,我把他們(小妾和庶出的兩個兒子)留在廈門,你,阿康(正出的大少爺),養女和我去南洋。你和她(小妾)永遠不再見麵,我也不和她在一起。但你得答應我,永遠在經濟上照顧她們母子。她的兒子如果在國內過得不好,我會安排他們去香港,給他們好出路。”
琴答應了。
想到從此和寡母天各一方,琴無比悲痛。她去看了寡母和雲。琴對雲說:“讓我把鵬帶去南洋吧。我沒有兒子,鵬就做我的兒子好了。你有好幾個兒子,把鵬讓給我好嗎?”鵬是家中最招人疼的孩子,彬彬有禮,溫順純良,而且功課極好。雲不肯:“其他的孩子我都舍得,鵬是我的心頭肉,誰也別想帶走。”
琴沒有要成鵬,帶著遺憾走了。鵬望著姑媽出了家門,坐上人力車,拚命朝姑媽揮手喊再見。
這個十四歲的少年當然不會想到,從此,他和心愛的姑媽就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他更不會想到,姑媽一家影響了他今後幾十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