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朋友知道我是一個具有懷舊情結的人,特地發了一組廈門火車站的今昔照片。照片中, 1957年剛剛建成的廈門站隻是全木結構的一排小房子,月台上停靠著讓人懷念的蒸汽機車。1984年,火車站新建的大樓投入使用,它是梧村田園中的一棟壯 觀現代建築,周邊還有不少農田。站在火車站的高處,梧村社的田園風光盡收眼底,往遠眺望是水波瀲灩的沅當湖。2014年,廈門火車站進行封閉改造,舊站房 進行爆破,拆平,隨後重建。今天,全新的廈門火車站,時尚的造型和身後的高樓大廈和諧相融。
看完那一組老新照片和文字說明,心裏是說不出的惆悵,又一個記憶中的老式建築 從我熟悉的城市裏徹底消失了。前一陣請幾個中學老同學幫忙,拍了好多張我曾經生活學習過的老地方的照片,以做留念。同學報:我外公外婆生前呆過的福州的三 坊七巷已經休整一新,白牆屋瓦,曲線山牆,亭台樓閣花草假山布局精巧,不啻為人傑地靈,出將入相的好地方,再也不是我1997年出國時的慘敗的“烏衣巷口 夕陽斜”的味道。我住過的重工業設計院的幾座員工宿舍,大多都推倒重建了。我所在的小學的原校門,已經堵上了,現在的大門開在從郵電總站出來通往五一路的 那條路上。
種種變化讓我錯愕,仿佛矗立在記憶殿堂裏的一根根頂梁柱被無形的外力一根根抽 走,午夜夢回時,所剩的是一堆斷壁殘垣和投映在空曠處的一縷慘白的月光。我一直有若幹年後帶兩個小香蕉兒子重遊故地的心願。可是,麵對祖居地一係列滄海桑 田般的巨變,我對舊日時光的敘述,找不到參照物,似乎蒼白了些。
母親曾說,他們家族的女人,個個聰明絕頂,即使到了七八十歲的年紀,還能如數 家珍地複述過往的很多細節,而家族的男人一過六十,記憶力嚴重衰退,隻差把眼前的老婆叫做“大嫂”了。我似乎也有母親的家族遺傳,心算能力很強,而且可以 不費吹灰之力記住同學熟人的名字和電話號碼,不需要翻查記錄。那麽,就仗著這點記憶優勢和濃濃的懷舊情結,寫一段舊時光吧。
(一)從福州到沙縣
關於舊時光的很多記憶,是和老式的冒著黑煙的蒸汽火車聯係在一起的。
小時候的我嚴重暈車。一坐上散發著難聞的汽油味的長途汽車,不出一小時,胃裏便翻江倒海,吐得七葷八素。媽媽也有嚴重暈車的毛病。所以我們母女一出遠門,能坐火車的,就盡量坐火車,哪怕多繞點遠路,也要避開便捷的長途汽車。
一直到大學畢業前,我出遠門經常乘坐的,是從福州到廈門的列車,途經南平,永安,三明,沙縣,來舟,邵武,光澤,郭坑等大站。從福州到廈門,坐長途汽車隻要八個多小時,行程300多公裏。而坐火車,則要繞福建山區一大圈,一千多公裏,從起點站到終點站要15小時。
我七歲在福州上小學以前,每逢幼兒園放寒暑假,媽媽就帶著我去沙縣的南陽公社探望外公外婆。我們從福州坐火車,三更半夜在沙縣下車,然後在破舊的車站長椅上坐幾個小時,睡不著覺,眼巴巴地等天亮。東方剛剛露出曙色,媽媽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拉著我的小手去長途汽車站坐車。
臭烘烘的長途汽車載著我們在蜿蜒崎嶇的盤山公路上慢慢地繞啊繞,透過車窗,看 到狹窄的山道邊便是陡峭的懸崖,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一個閃失,車子就要滑下萬丈深淵。而且在紅土盤山公路繞行的滋味並不好受,汽車剛拐了幾個彎,我 的頭就開始暈了。媽媽特地用幹淨的手絹綁了一塊生薑在我的手腕上,說是可以防止暈車。這個民間偏方對我一點都沒有效果,天旋地轉了半個多小時後,我就開始 吐了,到最後,胃裏的食物吐光了,隻差口吐白沫了。
這還不是最辛苦的,我暈乎乎地到了終點站,像條癩皮狗似地被同樣犯暈車症的媽 媽從車上拽下來後,還要走十幾裏的山路,才能來到外公外婆下放的杜坑大隊。有時兩個舅舅會到車站接我們,輪流背著我走山路,我伏在他們的肩膀上看四周風 景,也頗有樂趣。更多的時候,舅舅沒來接,我們母女倆是一路走走停停歇歇,爭取在日落前到達外公外婆家。
最難忘的一次,是76年春季的一場大雨導致山洪爆發,衝毀了進山的唯一一條公 路。我們乘坐的長途客車被迫在中途停了下來,扔下所有的乘客,開車返回縣城了。所有的乘客都必須靠腳力走到最終目的地。鄉下人腳快,很快就做鳥獸散,朝四 麵八方走得不見蹤影了。體弱的母親外加年幼的我,深一腳淺一腳在半幹的紅泥地裏走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而且要走幾十裏的山路,媽媽不禁開始發愁了。
正在此時,盤山公路上出現了兩個年輕男子,見到我們的狼狽樣,趕緊上前和母親 搭話。當母親發現他們是下鄉的知青後,倍感親切,話也多了起來,問他們是否認識在杜坑大隊插隊的我的兩個知青舅舅。年輕人搖搖頭,說自己所在的大隊離杜坑 有相當一段距離,但他們願意將我們母女護送到外公外婆家。母親萬分感激。一個知青幫母親拎行李,另一個知青背起我,朝著山裏進發了。
母親有兩大性格特點,一是話多,見到陌生人也能侃侃而談,二是好強,能自己做 到的,絕不麻煩別人。她和兩個知青開始拉家常,問了很多知青的事。她從兩個舅舅那兒聽說了不少知青的趣聞,正好拿這個做話題和好心人拉近關係。聊著聊著, 母親發現兩個年輕人總是支支吾吾的,不太願意接母親的話題。母親不諳進山的路,隨口問起要走多久才能到杜坑大隊,兩個年輕人說:“遠著呢,天黑以前還未必 能趕得到。”母親很不好意思,心想這不是給人添大麻煩嗎,趕忙說:“太難為你們了,還是把我們送到附近的公社吧,我們母女先住一晚。我從公社打電話到小弟 的大隊,第二天讓他們來接我好了。”
年輕人一聽,慌了神色,趕緊改口對媽媽說:“不遠不遠,天黑前一定到杜坑,不用去公社了。”
他們反常的緊張表情逃不過母親的眼睛,母親聯想起他們老是刻意避開知青話題, 不由警覺起來。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發生在沙縣的一起惡性事件,是兩個舅舅親口告訴她的:某個從福州來的女知青走了很遠的路到公社去參加考試,又打著手電趕夜 路回去。半路走不動了,她遇到一位在地裏耕作的被打倒的“惡霸地主”,問能否到附近的農舍借宿一晚。地主夾著尾巴做人二十幾年,不敢惹事把女知青領回家, 於是指著不遠處的磚窯廠對女知青說:“你上那兒問問有沒有住的地方。”女知青走了兩個小時後,老地主不放心,偷偷溜到磚窯廠,在門口探頭探腦,沒有發現她 的蹤影。他心裏大駭,怕女知青出事,也怕自己惹禍上身(畢竟是他指引著女知青去磚窯廠的),趕緊跑去大隊報告。民兵連長很重視,帶著幾個民兵跟著老地主進 了磚窯廠。可磚窯廠的三個男性工人一口咬定女知青沒來過,民兵們仔細地搜過了,沒有發現女知青的任何蛛絲馬跡。老地主聰明,指著被炭火燒得通紅通紅的磚窯 對連長說:“我明明見她進了磚廠,會不會在那?”連長也明白了,對幾個工人厲聲喝道:“把磚窯口拆了,讓我們看看,所有的損失我們負責。”窯廠工人被逼無 奈,隻好拆了磚窯口,連長發現了一個人體的肝髒正在火裏燃燒,僅剩一半,其餘的肌肉和骨骸早就燒化了,化成炭灰。
三個磚廠工人被當場逮捕。他們招供說,女知青被他們強奸了,怕受害者報案,他們心生歹意,把女知青掐死,將屍體投入磚窯,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熟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女知青遺下的半個正在燃燒的肝髒泄露了冤情。
壞消息傳出,知青一片嘩然,許多女知青嚇得都不敢獨自走夜路了。母親聽到這個 故事,也有些毛骨悚然,此後帶著我去沙縣鄉下探外公外婆,不免多了幾分警惕。當時母親還是三十出頭的少婦,年輕美麗。她遇到的兩個自稱知青的年輕人的鬼鬼 祟祟的表現,令她起了疑心。她表麵笑笑的,不動聲色,嘴裏卻一直堅持讓年輕人帶我們母女去附近的公社打電話,如果電話不通,聯係不上我的兩個舅舅,母親再 跟他們走。
年輕人無奈,領著我們母女到了公社。公社接待室的工作人員聽說我們母女被長途汽車撂到半路上了,很同情,趕緊借了電話給媽媽。媽媽其實並沒有馬上掛通電話,但她故意對幫助過我們的兩個年輕人說:“我的兩個小弟會來接我們的。”
年輕人一聽,一臉的不悅和沮喪,而不是聽到我們有親人來迎接時應該表現出來的歡喜和如釋重負。媽媽更加害怕了,但還是故作熱情地對他們千恩萬謝,說不麻煩他們了,認識他們是三生有幸等等。送走了年輕人,媽媽緊緊摟著我坐在公社接待室的長椅上,麵色蒼白。
在公社人員契而不舍的努力下,電話終於打通了,杜坑大隊派人通知在田間勞動的 兩個舅舅到公社接我們。幾個小時後,舅舅趕到了。我們母女饑腸轆轆,卻沒有一點食欲。兩個舅舅輪流背著無精打采的我急急地走在山路上,回到他們的住處已是 天黑掌燈十分。外公外婆笑意盈盈的臉在豆大的煤油燈的光亮下,有一種安靜和祥和。
母親見到外公外婆,“哇”的哭了,說了一句:“幸好我警覺,才沒有上當,不然媽媽被劫財劫色,還要遭殺人滅口,女兒被拐賣,我們要家破人亡了。”她把能預見到的最壞結局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