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會講廈門話。從小生長在福州,來往的是媽媽家的親戚朋友,我能不鹹不淡地講幾句福州話。爸爸幾乎沒有開口講閩南話。到廈大念書後,我的籍貫寫的是”廈門“,是唯一一個不會講廈門話不會遊泳的廈門人。我的大學老師很詫異,對我說:“不會遊泳,不會廈門方言,怎麽可以說自己是廈門人?”我的臉紅了,趕忙報了由廈大中文係副教授開辦的閩南語學習班。為了表示自己學方言的決心,我特地坐在了教室的第一排,挺著胸脯聽老師授課。沒想到自己的尷尬更多了。我上第一堂課的時候,聽到副教授自我介紹姓周,這才意識到他是我爸爸的中學同班加好友。周副教授若是知道好友的女兒跟著親生老爸學不會閩南話,跑來上他的課,一定要笑掉大牙了。我不敢在周副教授麵前自報家門,每次上完課就匆匆地走了。我把教材拿給叔叔看,他讓我拿了錄音機到他家,將所有的教材都錄了音,我每天可以在宿舍跟著他的錄音帶學廈門話了,叔叔的閩南語字正腔圓,一流水平。琳妹妹有時逗我講廈門話,我的發音不準,將“我是廈門人”說成“我死廈門人”,妹妹哈哈大笑,叔叔馬上製止她,說對姐姐要好意相幫,不許嘲笑。這麽小的一個細節他都注意到了,讓我感動不已。
我的閩南話是跟著叔叔學會的,有了方言基礎後,我又開始學台語歌,很快就能像模像樣地唱幾十首台語歌了。工作時下泉州工廠,和那些大老板一起K歌,他們嘖嘖稱讚過我的閩南歌水準, 說我唱得比他們還標準,一開始挺唬人的,誰知開口一講話,不鹹不淡的,露餡了。不管怎樣,我總算能用幾句閩南話跟老鄉套近乎了,這對我的職業生涯有很大的幫助。
和叔叔在一起的日子,我學會了用腦讀書。其實從小到大我讀書幾乎是不動腦的,靠強記。考試前把整本書都背下了,甚至把練習題也背了,就能混個高分。爸爸一直批評我,說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大言不慚地說,念書隻是手段不是目的,隻要考到我心儀的學校和專業,將來有個安身立命的好工作就行了。
我愛看名著,也隻是看完了大概的故事情節,就扔了,換另一本。叔叔家有很多藏書,我去他家時抱怨學校圖書館的書不夠多不夠好,他讓我去他的書櫃拿書回宿舍看,順便把他訂閱的“參考消息”“文史知識”“中外書摘”等雜誌一並借給我讀。剛開始,我還是老習慣,看完了書不多動腦筋,直接還給叔叔就是了。叔叔沒有就此罷休,開始和我聊讀後感,問我看明白了嗎,有什麽體會。我這下緊張了,我向來尊敬叔叔,對爸爸的批評可以不屑一顧,對叔叔可不能打馬虎眼了。於是我搜腸刮肚地想讀後感,有一句沒一句和他交流。叔叔已經是史學屆的大家了,態度卻一直很謙卑,從不擺大架子,對我的看法總是洗耳恭聽,再和我談他的觀點,一點沒有強加於人的意思。
知道叔叔會定期找我談讀書心得後,我精神高度緊張。以後每次讀他借給我的書,我都開動腦筋分析總結,把學到的悟到的通通講給他和嬸嬸聽。記得和他談小說“牛虻”,我滔滔不絕地講牛虻堅定的革命性,嬸嬸卻突然插了一句:“這本小說的情寫得最好,牛虻深愛著瓊瑪,卻對她當年的一記耳光耿耿於懷,一直在心理上折磨她,讓她終身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中,這樣的男人太自私,不可取。”
我當時正處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對情似懂非懂,嬸嬸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回去後又讀了他給瓊瑪的告別信:“在你還是一個難看的小姑娘時,瓊瑪,我就愛你。那時你穿著方格花布連衣裙,係著一塊皺巴巴的圍脖,紮著一根辮子拖在身後。我仍舊愛你”。難道深愛一個人,就是要撕心裂肺地折磨她,讓她鬱鬱而終嗎?我陷入了沉思。從此我看世界名著,開始注意它們對情的描寫。如果不能像“雙城記”中的卡爾登為了愛情從容獻身,也應該像“戰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臨終前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原諒了狠狠背叛他的娜塔莎吧?
隻是在歲月的洗禮中,我們常常會淡忘曾經傷害我們的人,卻很難學會徹底原諒,更遑論去“愛自己的敵人”。我雖然信教多年,也始終達不到這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