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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味道

(2015-05-08 12:50:59) 下一個
五歲那年的春天,媽媽突然把我送到城郊的姨婆家。我預感到了什麽,抱著她的大腿拚命哭,不肯放她走。傍晚時分,媽媽還是趁我不注意偷偷溜走了。
我在姨婆家呆了幾天,白天無所事事,或發呆,或哭著要媽媽,晚上和幾個表姨擠在一張大床上睡覺,被窩裏又熱又悶,說不出的難受。終於,兩個舅舅從鄉下趕回福州,把我接走了。

我們坐了好幾個小時的火車,夜半時分在三明附近的一個小站下了車。舅舅帶著我坐在破舊的小候車室裏休息,等天明坐長途汽車回鄉下。候車室外是黑黝黝的天,春寒料峭,大風不停地刮。候車室裏隻有我們三個人。盡管舅舅給我加穿了一件小花棉襖,我還是冷得睡意盡消。兩個舅舅不停小聲交談著,沒有理會我,我百無聊賴,就著候車室的方格子水泥地玩起了城裏孩子流行的“跳格子”遊戲。

天剛蒙蒙亮,小舅舅背起我,大舅舅提行李,一直走了很遠,才走到了長途汽車站。長途汽車也是殘舊不堪,在崎嶇的山路上不停顛簸,車廂裏盡是臭臭的汽油味。缺乏睡眠再加一路奔波,我終於抗不住,嚴重暈車,吐了一路。好容易下了車,才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小舅舅就牽著我的手說:“走吧,還有十幾裏山路,就見到外公外婆了。”

那時的我對數字沒有一點概念。生活在福州城,最遠的地方隻到過台江,不到一小時的車程。舅舅說的“十幾裏”,大概就是從自家到台江的距離吧。我打起精神, 腳步飛快地在狹長的山區小道上走著。誰知走了大老遠,滿眼依舊是紅色的山丘和肆意生長的荒草,不見人煙。我的腳步越來越慢,全身疲憊,到最後是靠著兩個舅舅輪流背我走一段,再放下我讓我自己走一段,終於在日落之前趕到了外公一家下放的小鄉村。 

至今我對當時的情景仍曆曆在目,也許那是我第一次遠離父母,從熱鬧的福州城來到僻靜的鄉下,外麵世界的一切都新鮮和令人詫異,個中滋味和心理掙紮,便深深印入腦海揮之不去了。

鄉村的歲月,可以用“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形容。每天都有無數奇妙的東西在等著我。外公一手精妙的醫術為他贏得無數好人緣,村民們對他很尊敬,並沒有把他們一家當作“專政對象”,對我也格外優待。各家但凡有好吃的,一定送我一份。我和農家孩子每天下河摸魚,上山采野果,捉蜻蜓蝴蝶,樂嗬嗬的很有成就感。漸漸地,我似乎忘了爸爸媽媽為什麽要狠心把我送到鄉下,自己一去上海就是好幾個月。
那時,在城裏上幼兒園的我挫折感非常重。我是開竅比較晚的,數學課從來沒及格過,最高30分。中文字一個也不會寫。老師在黑板上教我們寫“批鄧”兩字,說鄧小平是中國最大的走資派,人人得而誅之,聽得我一頭霧水, 兩個大字寫得歪歪斜斜。每次老師發還我的作業,都會輕蔑地撇撇嘴,似乎在暗示“這個孩子冥頑不靈,沒救了”。  

鄉居自在酣暢的生活讓我心裏的陰霾一掃而空,我極少想起城裏,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宅院裏和小夥伴們玩耍,一個城裏女人遠遠地向我走來。她穿著時新的衣裳,一頭波浪卷發,很好看。女人左手提著旅行袋,右手提著一隻鮮活的母鴨,見到我就笑開了,說:“媽媽來看你了。你看,我買了你最喜歡的水鴨母。”
我一下子愣住了,頗有“這個大嬸好生麵熟”的感覺。記憶中媽媽一頭濃密的黑發紮著辮子,穿著比較樸素,還一臉病容,不如眼前的女人那麽光鮮豔麗,精神奕奕,氣質也似乎很不同。但她說話的口氣和腔調確實像媽媽。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好長時間不說話。

外婆推了我一下,說:“快叫媽媽,媽媽不在時天天想媽媽,媽媽一回來就不吭聲了。” 

時髦女人親熱地牽著我的手,從旅行袋裏拿出了好幾樣禮物給我。一個是小小的紅書包,印著兩隻活潑的熊貓圖案。還有一雙桔黃色的印花尼龍襪。“這都是你最想要的禮物呢,媽媽從上海買的."她親切地說。

我這才想起媽媽曾經在半年前試探地問我喜歡什麽禮物。我很羨慕鄰居家的小潔姐姐,她的上海親戚時不時捎來精美的巧克力,泡泡糖,靚衫,都是當時的福州買不到的,惹得大院裏的小孩個個眼饞。媽媽有意無意地對我說她要去上海,我就告訴她我最想要的禮物。隻是幾個月來我在鄉下玩瘋了,早就忘了當時的心願。

晚上我抱著心愛的禮物和時髦女人擠一個被窩,我依舊沒有開口叫她媽媽。從她身上傳遞過來的暖暖的體香,讓我恬淡入夢。

第二天醒來,時髦女人細心地為我梳小辮子,又給了我一個青蘋果。咬著香甜的蘋果,我心裏也是甜的,終於開口叫她“媽媽”。

若幹年後,和媽媽談起這段往事。媽媽說她那時重病,要到上海動一個大手術,爸爸必須陪著一起去,一去就是幾個月。無奈之下,隻好把我送到農村讓外公一家照顧。她手術之後才靜養了兩個月,思女心切,不顧醫生的反對,山長水遠地跑來看我。為了那次的會麵,她特地在上海買了最時髦的衣裳,燙了大卷發,化了淡妝。沒想到她的新潮打扮嚇住了我, 差點認不出媽媽了。 

我聽完這些,眼睛有些發潮。我猜到媽媽和我一樣,要坐好久的火車,然後蜷在破舊的小車站大半夜,天明後要走很遠的路到公交車站搭車進山。下車後還要走十幾裏的山路。她剛剛動完手術身子羸弱,又有暈車的老毛病,不知是怎麽撐過來的。
媽媽說:“我特地買了塊生薑,用手絹綁在手腕上,這樣暈車沒那麽厲害了。我一邊走山路時,一邊想著女兒的笑臉,想著女兒在等我的禮物,等我買水鴨母給她吃,就怎麽也不覺得累了。”
我噙著淚水對她說:“以後來看我,千萬別特意打扮,弄得跟新潮女郎似的,我都認不出了。後來我和你睡覺時,聞到你身上的味道,才知道真的是你來了。”

前不久媽媽帶我的兒子大寶逛商場,大寶喊累,媽媽對他說:“大寶不許嬌氣,要跟你媽媽學,她五歲時就走十幾裏山路去鄉下探外婆,坐車吐了一路,都不叫苦。”原來媽媽也記得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隻是她在大寶麵前樹立我的形象時,對自己的辛苦卻隻字不提。
今早起來,想起周末是母親節,泰格爾在他的致母親的名篇中寫道:,在玩具上盤旋的兒歌,空氣中浮動的合歡花香,寺廟裏飄來的馨香,都令他想起母親的味道。

母親的味道是家的味道,別忘了那段患難與共淚裏含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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