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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發生在純真年代的真實故事。
沈是我小學同班,功課最好的那個。放學時我和他一個路隊回家,沈的姐姐也是一個學校的,經常陪弟弟一塊走,有時媽媽也來接。姐弟倆和媽媽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矮矮胖胖,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他們和我住同一條街,大院門口掛著“福建省水力電力設計院”的招牌。那時,我們所在的大街是福建省重工業人才的集聚地。冶金,化工,機械,煤炭,水力電力,水利勘測等設計院和研究所的工程師都在這個小小的區域工作和生活。許多臭老九的孩子就近入學,紛紛擠進了附近的師範學校附屬小學,所以同學中家庭背景相似的很多。
初考前幾天, 沈連續高燒,昏昏沉沉進了考場,發揮失常,隻考進了一所普通中學。發榜時刻,全班震驚,紛紛為沈扼腕歎息。誰都知道考上重點中學和普通中學的區別。福建大學少,年年高考都有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屍橫遍野。重點中學的大學升學率高達90%,普通中學常常“剃光頭”。沈同學盡管天資聰穎,若進了普通中學也好比龍擱淺灘,前途堪憂。
班主任沉不住氣了,跑到沈家探望。沈父沈母淚流滿麵,對老師說既然兒子運氣那麽不好,也隻好認命了, 等過完暑假就去普通中學報到。班主任心裏一酸,趕忙對沈父沈母說:“我不會放棄這個孩子的,放心吧,一切包在我身上。”於是班主任找到校長,要求學校開先例,允許沈做回爐生,再讀一年小學,重新參加初考。
校長堅決不肯,說隻有高考落榜的才能回爐,小學隻允許不及格的學生留級,沈不符合留級規定, 應該去中學報到。班主任火了, 天天到校長辦公室大吵大鬧,甚至放聲大哭,對著校長喊:“你不讓他回來,就等於毀了這個孩子啊!你忍心嗎?不覺得問心有愧嗎?”
校長終於抵擋不住班主任的死纏爛打,同意讓沈回爐。
沈又重讀小學六年級,次次大考都拿年段第一。自那年開始,福州教育係統開始實行保送製度,沈被保送到本市最好的中學,和我做了校友。
沈父沈母喜極而泣,帶著兒子到班主任家道謝,稱老師為“恩人”。從此兩家來往頻繁,凡是有關沈同學的學業和前途,沈父沈母總是谘詢小學班主任的意見。
沈同學上初三時,在化學方麵顯出極高的天賦,中學老師推薦他到廈大參加奧林匹克化學大賽的集訓班。同在集訓隊的還有另外兩個中學的尖子生,最終隻能有一人勝出代表福建省去北京參加終極選拔。
集訓一開始,化學係的老師就定下了這樣的規則:在最終的大考中獲勝的那位將代表福建省參加全國的終極PK.
沈同學的一路表現都不突出,平時的小實驗和小測成績都略遜於另外兩位選手,再加上性格內向不善言談,所有的老師都不看好他。這匹黑馬卻在決賽時刻發飆了,在決定生死命運的大考中獲得了第一名。
成績一出來,化學係的老師措手不及,連忙開了個緊急會議。沒有人想到沈會考第一,按遊戲規則,他應當代表福建去北京。可他平時的表現又讓老師捏一把汗,認為另外兩個選手的發揮更穩定些。
老師們商量了一陣,最終決定尊重遊戲規則。他們的想法很簡單:知識份子要言而有信,教育工作者更要做楷模,堅持透明公平的競爭機製。
沈同學當然不知道其間有這麽一段曲折的小故事,他去了北京後,一路過關斬將,最終代表中國參加世界中學生奧林匹克化學大賽,獲得金牌,這在當時的福建省是罕見的爆炸性新聞。省內的各大報紙連篇累牘地報道,甚至將沈父的家史都挖了出來。我這才知道沈父從小是農村的放牛娃,家境清寒,是從農村中赤腳走出的大學生,後來做了工程師。盡管報紙一個勁誇“昔日的放牛娃教子有方”,沈父卻沒有絲毫的得意,他對沈的小學班主任說:“我們孩子有今天,全靠你當年拚死護犢,讓他得以回爐,最大的功臣是你.”
沈年少成名,頓時成了各大高校競相爭搶的“香餑餑”。北大和廈大都伸出橄欖枝,讓他免試直升本校的化學係。沈喜歡廈大的老師,感念他們的培育之恩,但又羨慕北大耀眼的光環。隻是北大在六四之後的那一年加強管製,凡是新入學的大學生都要到部隊軍訓一年,四年本科被強拉成五年,很多優秀的應屆中學畢業生都紛紛避開北大,報考別的大學。沈已不得已多讀了一年小學,實在不想在北大多耗一年,比同齡人晚兩年畢業。沈一時之間難以抉擇。他們全家再次拜訪了小學班主任。班主任堅決地說:“去北大,一定要走出福建,到最好的學府。軍訓一年不是壞事,可以磨練意誌,對你今後的人生大有裨益。”
沈家曆來視小學班主任為大恩人,恩人的話自然言聽計從,於是高高興興送兒子去北大了。
我是在大學期間才聽叔叔說起沈參加奧林匹克化學選拔賽的種種軼事的。叔叔在廈大化學係任教,是當年培養參賽選手的骨幹教師之一。沈的成就讓他很高興,他對我說:“幸好當年堅持公平競爭的原則,讓他去了北京,不然埋沒了人才,這輩子要吃後悔藥的。”他很遺憾沈最終沒有選擇廈大,“我們一直等他來,準備好好培養他的。”叔叔很惋惜地說。
沈一直不知道選拔期間的種種曲折,他的最終展翅高飛其實離不開一幫善良正直的廈大教師的幕後推動。我在廈大四年,得到叔叔很多照顧。叔叔不時和我說起他們化學係有很多農村來的大學生,窮得連肉都吃不起,餐餐都是白米飯就著一毛錢的青菜吃,那些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啊。化學係的老師們於心不忍,不時塞些錢給學生買肉吃,告誡他們不要用了老師的錢有心理壓力,慢慢來,等工作後有錢了再還。叔叔和我說起這些,眼眶都紅了。大學畢業前,我去叔叔家吃飯,見到一化學係的男生也在他家,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叔叔說那是他的學生,農村來的,很不容易,畢業前找到廣州白雲山製藥廠的工作,特地向他道謝的。
於是我常常想,如果沈選擇了廈大化學係也是有一番新天地的,因為他遇到的都是人格高尚的老師。
沈在北大的表現很突出,大學畢業後被北大公派美國留學,他的女朋友是北大的才女,也跟著一起留學去了。我的小學班主任很得意,說沈不但學習好,交女朋友也很有一手,別看矮矮胖胖其貌不揚的,交的女友卻素質極高,拿得出手。
出國留學前,我去了小學班主任家,班主任老了很多,身體開始癟了,隻是眉宇間依稀可見當年的銳氣和風采。我摟著她的肩膀,百感交集,一時間千言萬語都堵在嗓子眼,說不出來。老師握著我的手說:“感謝你們的父母。他們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生, 有修養重情義,把孩子教得那麽好,再送給我做學生。我教學幾十年, 你們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學生,將我推到最輝煌的頂點。謝謝你們.”
的確,我所在的小學畢業班,將近一半的學生考進了省重點市重點中學,將近一半的學生進了大學。沈同學是這撥同學中成名最早的,是其中的翹楚。這在當時高考升學率僅有5%的福建省,可謂創下了奇跡。我的班主任很自豪,沒想到她把人生最大的驕傲,全都歸功於我們的父母和學生自身的努力。這是怎樣的一種謙卑。想當年她在校長的辦公室裏據理力爭,甚至撒潑哭鬧,隻是要給一個無權無勢的臭老九的孩子更好的教育機會,不勢利不媚俗,這份傲骨可敬可歎。
出國多年,我知道中國變了很多,怪象紛呈。我住的那片區域被劃成黃金地段,引起諸多開發商的覬覦。很多省重工業設計院和研究所開始搬離,媽媽曾一度擔心自己要被遷走。她歎著氣說:“我們這幫臭老九,沒錢沒勢,哪配住黃金地段啊?”陸陸續續有同學告訴我,學校的老師開始按財勢把學生分成三六九等,區別對待。我越來越不能確定,像沈父那樣的放牛娃能否有經濟能力上大學,“世襲貧困”似乎開始在貧困人口中蔓延。我也常常想,如果有老師為了一個平常人家的孩子和校長爭執,是不是會被旁人認定收了父母的好處費?大學老師能否一如既往秉承公平競爭的原則,讓所有門下子弟都沒有“明珠暗投”的遺憾?
我把沈同學的故事寫為“純真年代的幸運事”,希望這樣的故事不會成為現今中國的絕唱。
想到這一層,也不難理解現在國內的老師現用現報,補課拿錢。
孩子3年級家長interview的時候,老師就對我們說,這孩子是班裏最好的學生,我推薦你們孩子去gifted班,我們才知道這裏竟然還有gifted班。上中學孩子英語不那麽好,我們問老師能否給孩子補補,我們會出報酬。老師讓俺孩子課間去問問題並給講解,堅決不收報酬。俺娃上的是公立學校,上大學之前沒有花過學費,書費。
現在聽說國內老師把本該課堂上講的東西拿到課下收費補習班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