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章二十多年前是老板的司機,當年大約40出頭吧。據說請他是因為他熟悉上海的各路“碼頭”。
沒讀幾天書的老章有一副好麵相,與司機這行全不撘界,那富態,那清雅,整個一“儒商”形象。老板為此也常拿老章開涮-----偶爾見了生人會說“這是我們章總。”回公司進門也常說“章總您請!”老章當然拎得清,說“開開玩笑老好了。”惹得公司眾人大笑。
司機沒事愛紮堆兒,老章常在這會兒刁根煙看他的《環球》、《足球》《新民晚報》。我常打趣說“老章你卓爾不群,真有點屈才呀!”這時的老章會涎著臉說:“給領導開車就是大才呀,那幫小赤佬太下流。”後來知道老章在司機圈裏威信很高,但也是不說髒話不開口的那類。
其實老章還真出自殷實之家,寧波人,據他說與老蔣故居不遠。老章十幾歲即隨哥哥姐姐去了皖南山區,哥姐們回城留洋也都個個成才,唯獨他在農村插隊不知犯了什麽事,關了很久才回到上海。父母去世,也許想到弟弟的境遇,兄妹也就沒鬧什麽糾紛,似乎把父母留的那點家當房子都給了他。老章結過一次婚,老婆孩子出國了,離了就一直單身,但老章天天修飾如新,顯然身邊沒缺過女人。老板也曾勸他“看著好的,就正經結婚吧。”他說“那些女人是看上了我的房子”。
老章做過生意,說是虧了,但他顯然不缺錢,喝咖啡買油畫還常去泡個吧,品味不低,常謙稱當司機就是圖個簡單不動腦子。其實他腦筋轉的不慢,有次春節發獎金,老板見了問他“今兒領了多少?”老章答“蠻好!蠻好!”老板說“蠻好是多少嘛?”老章說了個數,老板聽了故做驚訝狀“錯了!算錯了,你得交還一半!”老章很沉穩,語氣很緩慢,不卑不亢地說“真的?可領都領了呀,不好改了呀。”老章對公司的年輕女孩很上心,那時剛去上海搬家置物瑣事很多,除了老板隻有小女孩能叫動他。開Party帶禮物也是看人上菜,對漂亮的,嘴甜的,他出手蠻大方,真假難辯得說“看著象自己的孩子。”
老章有明確的公私界限。修車、加油、采購,給老板辦個私事什麽的,多少年都沒發現什麽貓膩。每次報發票,剪裁粘貼,單據整理的比女人還細,就是白條也要寫個說明附上。公司規定有加班費,老章算得門兒清,某月某日晚幾點至幾點在某地等老板,某個節日去哪裏做了什麽,一條不漏,很能維護自已。財務的小姑娘是北京派來的,看他很精細,挖苦說“老章你要是女人一定特會持家,一分錢都丟不了”。老章說“個麽算算清爽好呀。”一段時間老板在北京聽課,行政部的頭給老板匯報說老章想請假去安徽,老板說“去吧,就開我的車去吧。”老章聽了說那不行,後來不知從那兒借了車去了。我們在上海時,老章每年都會數次去安徽,回來自已自扣工資,其實公司當時真還沒定得那麽細,也沒人跟他認真過。顯然老章是個懂規矩的人。
老章最愛談的是國際、國內、軍事、體育的“大事”,沒什麽張三李四的是非,是大家公認的不沾鍋的人。但一說起上海的蘇北人,說起浦東、莘莊能覺察出他的那種不以為然。他心裏所謂“上隻角”“下隻角”是儼然分明的。依照他的認識,眼下社會群體的分化既不是因為毛的“解放”,也不是鄧的“改革開放”,而是“文革”的結果,是文革開了一個壞頭。他認為“那些“鄉把子”“臭苦力”是文革後才開始牛逼的。”老板常逗他說,“上海人勢不勢利從你這兒就知道了”老章的回答別有味道:“您在上海多住兩年就明白了,‘勢力眼’都是小市民,住著我家房子天天罵政府的就是這些人,我不是。舊上海軍閥、資本家、文化人、大流氓都在上海,就說魯迅,那老頭眼刁吧?他為什麽不說上海的勢利眼?因為過去小市民隻能被人家欺負,被人家‘勢利’的呀,文革後就開始報仇了呀。再說‘勢力眼’那兒都有,美國人看不起香港人,香港人看不起上海人,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都一樣。”老板說“公司盡是外地人,那你是裝客氣?”“不裝,不裝,我喜歡文化人、讀書人。我老爸解放前就有不少外地朋友,最喜歡廣東在上海的資本家,說他們有眼界,有魄力。”老章很機智的回答。
老章看不起貧賤出身,但他又常常回曾經插隊的安徽,是什麽讓他牽掛,他語焉不詳,很曖昧。為此我們常常圍著他起哄“上海啥樣女人沒有,老跑安徽又是為啥?有啥不能說的嘛?!”老章故作豪邁地反問“沒有一點秘密的男人還是男人嗎?”顯然老章不僅有秘密,還是個有情有義的熱血男人哩。
老章後來還是離開單幹了,送別時大家說“你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人。”老板說,上海何嚐不是如此。
(翻檢過去,上海,上海人,在我的生活裏留下不少印記。這是一篇舊文,重溫尚以為可讀。刊頭題“拒絕遺忘”頗有莊嚴氣象,其實,有些凡人瑣事比起那些宏大敘事,價值不在其下,如不記下來,怕是離遺忘真就不遠了,,,,)
無聊齋
2009-12-30 草就
2016-01-26 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