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文學獎獲獎散文)
術後,需要把腿高高用枕頭墊起,冰袋安撫,消腫止痛。痛,卻呼吸一樣持續不間斷,時間一樣穩定而堅持。人活著,可以功高八鬥,一人之上萬人之下;亦可榮華富貴,珍珠如土金如鐵,但再大的野心都無法阻止時間和呼吸,再強的能力也無法製止疼痛,它來便來了,它不去,您便奈何不得。有人比喻疼痛為巨獸,可以吞噬生命,感覺這樣的描寫有魂無骨,應添加巨獸的利齒在那啃食的形象片刻,摩擦,撕拉,咀嚼,吞咽,發出破壞與折磨的響聲,每個動作都具體而詳細,鮮紅的血液洶湧而出,那活生生的持久痛苦才顯得淋漓盡致。痛,是超過苦的苦。人的能力不能擔當,野心不能抗拒,智慧不能挽救。
身體所能嚐試的體位,都嚐試過了,精神所能逍遙的轉移法,都逍遙了。痛,仍舊是張牙舞爪的痛,痛,痛!它抓著你的神經,捏著你的意識,攥著你的睡眠,沒有憐憫,隻有蠻橫。
那瓶嗎啡藥片靜靜地立在床頭,淑女一樣不聲不響,你可能忽略身邊一個沉默但美豔女子的存在嗎?伸手輕輕拉進懷裏,美女,我不得不向你低頭。這是人類智慧的產物,其嬌媚體貼勝過千言和萬語。
第五片,超量了。我自語。
據說嗎啡的命名來自古希臘夢境與睡眠之神Morpheus,如此詩意的淵源,自有它詩性的迷魂之處。它通過對中樞神經和平滑肌的刺激,對神經係統產生暗示性麻醉,痛並沒有減輕,是人對疼痛的反應和態度發生了變化,從而弱化了人對疼痛的敏感度。它的成癮性,亦如寵愛美女的後果,若甘心沉浸在“回眸一笑百媚生,後宮粉黛無顏色”那貴妃娘娘的溫柔鄉中,國破家亡便行將不遠了。
前日友人之母病逝,她低泣時坦白,其母胰腺癌晚期,疼痛難忍,嗎啡用量到極致,仍無法抑製疼痛的撕心裂肺,與其睜眼數著秒針經過殘留生命接近死亡,不如成全了老人的吉祥。是老人、家屬和醫生達到共識悄悄加大了安眠藥的用量,提前送了老人的壽終。震驚。安樂死近在眼前身側,此時,法律與人類的同情心比照,算得了什麽?這種善意的違法,令我敬畏甚至不惜成為同謀。如果把我們任何一個健康人換成老人,讓你沉浸在無邊無際的痛楚中煎熬,沒有希望,隻有殘忍的黑暗,這樣的合謀難道不是一種終極的解脫和挽救?此刻,生命的人為終止是善待生命的唯一窄途,是戰勝痛魔對生命肆虐折磨的唯一手段。受的本體消失,施,便無對象可施了。但終止生命的存在,畢竟不是智慧,它在終止疼痛之時,成就了兩敗俱傷的極致。亦挑戰了上帝造人時既定的權威統治。
這個剪不斷理更亂,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痛啊!妖豔的嗎啡女也一無所用的痛啊!
想來,嗎啡女對癌症終點線上嚴酷的疼痛竟也如此無能為力,多少有些黯然神傷。疼痛令人生不如死,夢從何來,眠何處尋?夢境與睡眠之神竟不能用睡眠和夢境來麻醉人類,不能不說是神靈的失敗。人類製造出的東西終究是有限的,不論是神話還是藥片。
窗外秋風淩厲,窗棱呼啦啦作響。夜深之處,燈光幽暗,痛魔揮衣弄袖放肆地舞出鬼魅幻影。奇怪地發現,置身於這樣的舞蹈秀,我竟然在微笑。
人對苦難的品味和思考往往在靜止和傷痛時發生,特別是當身體的不適放大成為全部的夜晚。莊子雲:“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意為:大地托載我的身體,用生長來使我勤勞,用衰老來使我閑逸,用死亡來使我安息。這種客觀邏輯的生命觀,運用於疼痛又當如何演繹?“醒我以痛”?用疼痛來喚醒知覺?那麽,禍便福之所倚了,應當感恩:能感受知覺,是生命之賜。
知痛,尚可知無痛之美樂,亦可生出未來無痛之希望。美樂與希望之思,都應歸為健康情緒。這情緒徜徉在夜的黑暗中自然會發出一絲光明來,畢竟,未被判入瀕死的癌症大牢,畢竟,懷抱嗎啡女的溫存,痛魔正在混沌而退,Morpheus開始他的神秘咒語,眠與夢,漸趨漸近。不論神話怎樣有限,我寧願變成神話。況且,神話之外,我們還有明天。我已把無痛的夢想預備給它,另有嗎啡女的矯情,一整瓶。那是要提供ID,藥房做了登記方可擁為己有的奢侈。
時間前行,今天很快就會變成昨天,明天很快就會變作今天。這一天與一天的不一樣,正在未來的某處,悄然等待。你,我,他,有誰能阻擋這樣的繼續?又有誰願意阻擋這不一樣所帶來的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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