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正常時,人不會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比如“腋下”,如果不是豔陽高照的盛夏,濁氣與香汗從那裏不容分說地散發出來繚繞空氣,你一定不會想到這一對永遠素麵朝地的陰暗之處會對人生產生什麽意義。
腿腳雙膝,載人行走四方,纖手玉臂,提拿人生重擔,心肝肺胃腎脾,保證生命規律運行。人類每日眼皮一睜,一天開始,朝九晚五,全身各部位協調運作,身體在不知不覺中承載生命的軌跡,健康的你我,可曾注意到自己的身體部位?開著車,你可曾留意你的手腳怎樣協調運作完成方向盤的每一下轉動和油門刹車的每一回踩壓?一轉身一彎腰,你可曾發現頸、腰、臀的每一塊肌肉齊心協力漂亮的共同合作?隻有當病痛困擾之時,你才會發現身體的存在,你抱怨:脖子扭動不利,後背酸困乏懶,腳腕腫脹難行……這些部位因為不適,變的如此重要和不能忽視。上帝就是用這種方式來提醒我們放慢腳步、注意休息、強身健體和愛惜自己。
哥林多前書十二章有曰:“上帝隨自己的意願造了好些肢體器官,把它們安置在同一個身體上,各就其位。”當我們忽視了部位的存在,我們也在忽視著它們整體運動之中的個體功績,省略著對個體應有的重視、關愛和感激。
“我感覺到我的腿了!”是一起騎車運動的尼柯爾的疲勞宣言,回答我“你累嗎?”的固定語句,這往往是騎了十公裏之後的預期回答。“好吧,我們往回騎!”頂風微笑,二十公裏運動帶來的腿部疲勞是個良好的疲勞,令人歡欣鼓舞,證明我們的運動卓有成效。你好像可以看到肌肉組織在這種美麗的疲勞中滋滋生長,成熟壯大。感覺我們的身體,在這種時刻的確是一種潛意識的渴望,它承載著人們對身體健康強壯的傾心向往。
感覺“腋下”,卻是件新鮮事兒。一百個仰臥起坐之後,會渴望感覺腹肌的酸痛,因為腹部會因此平坦堅實,二十個俯臥撐之後,渴望感覺肩肘的酸脹,因為肩肘會因此壯碩有力。腋下,這個僅僅會製造汗液的部位,有什麽內容可以去吸引我們去感覺它?
滑雪。命運在雪山上一個失控的瞬間拐了一個小彎兒,讓我暫時喪失了一條腿的行走能力。腋下,突然變得重要,它們的強大有力和不可替代,讓我唏噓慶幸自己擁有這對腋下。雙拐可以靠著這對尤物的支撐,把全身重量轉移,讓一條健康的腿前移,讓另一條傷痛的腿懸空保持閑置狀態。如果沒有這對腋下,怎能完成這種完美的人造協調來給健康之腿跳行的持續力量?怎能給傷痛之腿一個合理的休息機會?人類直立行走的功能因為有了“腋下”這個部位,仍可在缺少一條腿的情況下繼續發揚光大。
從來沒有感覺自己是如此沉重,短短幾步路,似乎用了一年。腋下,默默堅持,酸痛了,不氣餒,不放棄,每一步的終點之後都會是下一步充滿希望的起點。周而複始,生活就是這樣,無論艱難還是容易。
謝謝你,腋下!我氣喘籲籲地放下雙拐,用愛戀的眼神凝視它們,輕揉因摩擦與支撐微微發脹發痛的腋下,滿懷柔情。我幾乎在慶幸自己有了這個事故,它教會我去注視平時忽略的問題,比如這個可以在最困難的時候承擔全身重量的“腋下”,它平素默默無聞,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肩負重任,堅韌地承擔起幫我恢複健康的重要角色。
它的美麗是低調的,素麵朝地,掩麵含羞,不肯見人。如果我可以用服飾來表示感激,我願意用金絲銀線來精心點綴,把它們翻轉抗在肩上,招搖過市。它們會喜歡這樣張揚的表達嗎?不,不會!有一種美麗永遠在幕後,悄無聲息,默默貢獻,造福人類。
傑雷米,亦是一幅如此美麗的風景。
那天是傑雷米開著雪摩托拖著我的擔架抵達山下的診所。他溫暖的大手緊緊攥著著我冰冷的手,用他的溫暖讓我快速升溫。我的身體雖然裹在山下診所的電熱毯裏,仍然冷顫連連,上牙下牙嗒嗒嗒敲打出動人音樂。我因靜止而迅速失去了溫度,上了夾板的腿部疼痛難忍。
“I know I am in good hands.”我微笑著說。“And I love this special experience, be disabled and be cared.”我嘿嘿笑了起來。忘卻苦痛,是苦痛時最好的良藥。任何經曆都是生命的財富,笑對人生,是期待生命還給你微笑的唯一手段。
傑雷米暖好了我的手,就開始吃他的三明治,下午兩點,那是一頓推遲的中飯。我們聊天,東扯西拉來轉移我的注意力。他說:“我在周日上班的時間裏,做必須做的事。在周末的業餘時間裏做我喜歡做的事。”他喜歡的事,就是滑雪季節每個周末都在滑雪場做義務救護,沒有薪酬,十年如一日。
我想起躺在他拉的雪撬上那平穩快捷的感覺,遨遊,在雪海上。
這座雪山是經常去滑的山,雪道寬闊平展,白綢子一抖,從山上波浪著鋪展開來。我在半山腰的一瞬間飛向半空,落地便一動不能動,一條腿火燒火燎,鑽心疼痛。四個救護陸續前來幫助,對講機滴滴答答的信號響在潔白清冷的天空。全身檢查,上夾板,安放擔架,安全帶,啟航。
風如帆,我躺在雪浪上顛簸飛下。一條手臂被留在安全帶外麵為打手勢備用,兩個救護在兩側護航。陽光從裹著我的厚毯子一側斜斜地射下來,很亮很亮。眯了眼,天,從來沒有如此藍過,雲,從來不曾如此白過,一切都好像神話,一切就是神話,世界很大,我,很小。船長傑雷米,正駕船載我進入安全的港灣……這生,我忘不了這次雪上的航行。這生,船長傑雷米,這個長著連鬢胡須,雙手如火炭般溫暖的金發男子,永遠留在了我的生命相冊裏。
傑雷米說膝傷在滑雪場是常見傷,算小傷,隻有傷了脊柱和頭部,才定性為重傷。我暗自祈禱,感謝上帝。他又指著牆上的骨骼掛圖,給我講解膝蓋的幾根韌帶和骨骼,他說他哥哥摔斷韌帶,手術連接後又滑了十年雪了,損傷的膝蓋比健康的膝蓋還要強壯。這樣的安慰和鼓勵,迅速驅散了心中的畏懼。
“你傷了內側筋。等你暖和起來,等你先生孩子滑過來給你甜蜜親吻之後,你就可以去醫院拍片治療了。”他說。
“哈哈,親吻怕是等不到,我們華人不習慣當眾親吻。”我嘿嘿笑著。
“Well, 那我們今天就要逼迫他當眾親吻你。”
診所裏笑聲一片。我不是一個躺在電熱毯裏忍受疼痛的傷員,倒像是一個派對中肆意歡笑的明星。
…… ……
腋下。傑雷米。
他們擁有一種共同的無名英雄的質量,用自己微薄的能力默默助人為樂,造福人生和世界。卑微變為尊貴,低賤變為高尚。不需敲鑼打鼓,不需頒獎表彰。人類因為有了這些不會說話的部位和這些可以說話卻不喜張揚的同類而變得溫馨四溢,充滿希望。
文章接近尾聲,我已經開始慶幸這次意外事故。傷痛,是個最好的老師,使人看到平凡中的偉大,和被健康掩蓋著的許多美麗。它會成為一片珍貴的書簽,夾在人生這本大書的重要篇章裏,即使闔上書,也可輕易查詢翻閱,指點未卜前路。
必須承認,窮盡一生,在生命這所學校裏,我們也永遠隻是一名懵懂的小學生。
很理解你的“懶”,那種高山之巔縱身滑下的自由之感,漸漸被被窩裏的溫暖代替,很不為過,支持隨遇而安、順其自然:D
你摔得很嚴重啊。留下後遺症了嗎?
我十幾年前也摔傷過,倒下後近二十分鍾腿無法站穩,但我當時感到應該是哪也沒折斷,劇痛過去後,離雪場關門還有兩個多小時,舍不得不滑呀,我用一條腿繼續滑。當晚膝蓋腫的喲 :-( 幾天後見了醫生,半月板拉傷。沒太在意,繼續熱衷於滑雪,同時 Physical therapy,不見效。第二年膝蓋手術後,完全就是健康的膝蓋了。又是打雞血般地癡迷滑雪幾年。不過每次雙腿都戴著醫生給的護膝。
那些年每個冬天滑二十多天,周末隻要天氣允許就開車去雪場。注冊文學城的時候正是最喜歡滑雪的時期。
近幾年也沒怎麽滑了,倒不是怕摔。去滑雪,早晨4,5點鍾就要起來上路,整個晚上睡得也不踏實。之後要好幾天才能把覺補回來。現在人越來越懶了,太辛苦。但隻要看見滑雪的圖片視頻,我還是會激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