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係×××文學獎獲獎小說)
昭雨長得嬌小玲瓏,一雙纖纖玉足白皙光滑,十根蔥段似的腳趾頭張揚地露在涼鞋外麵,粉嫩透明,食物一樣吸引饑餓的目光。
史前在電影院排隊買票時站在昭雨前麵,低頭時不小心看見了白塑料涼鞋裏的這雙腳,眼睛就定住了,然後目光順著腳趾往上移,遭遇了一對細長溫和的眼睛。眼睛不大,臉蛋兒潔白,是一張普通而單純的臉。那眼睛接住史前的目光,倏地垂下了。史前不好意思起來,趕緊低下頭。低頭垂眼,恰好可以肆無忌憚地端詳那雙正在地上蹭來蹭去的嫩腳。在一溜黑布鞋白球鞋綠軍鞋排隊的腳中,這對塑料涼鞋裏白嫩的玉足醒目異常,好像空曠的雪地裏一隻鮮活的雀,左右搖擺,尋覓食物。僅在霎那間,史前就樹立了讓玉腳的主人變成自己媳婦的理想。
排到窗口的時候,史前讓開身體,回頭對女子說,你先買吧。女子不解,問,為什麽?史前說,不為什麽,我願意讓你先買。女子的臉就紅了,猶豫不決,不知如何是好。窗口裏傳出售票員不耐煩的聲音,買不買呀?沒看見後麵那麽多人排隊呢?
買好票,史前心裏樂開了花,票不可以挑,排隊挨著,座位自然也是挨著的。下麵的故事可以省略不提,挨著坐在影院裏的這對陌生男女,為一生能緊密地挨在一起,開了一個美麗的頭。
那個年代,講究又紅又專,風花雪月是必須鏟除的小資產階級思想,男女見麵時腦子裏的主席語錄會自然流淌,昭雨說:“婦女要頂半邊天!”,史前答:“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兩人這才笑著並排走在一起,積極地展開無產階級的戀愛關係。有一次昭雨學工學農時砸了腳,半個大腳指的指甲都黑紫了,史前要求捧在手裏看一看,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昭雨扭捏了一番,脫了襪子,玉足一伸,說:“無限風光在險峰。”說完腳趾就翹得老高,很優美地動了動。史前的謎醉是含蓄的,他在心裏立誌說,這輩子我不會讓這雙腳再受苦。
史前幫昭雨剪腳指甲就是這樣開始的,這一活動很快成了昭雨最陶醉的戀愛項目,指甲剪掐斷指甲的清脆聲響,成了世界上最美的音樂,每星期都令她神往一次。她悄悄地感謝指甲的自然生長能力,如果沒有這樣循環往複永不止歇的生長,哪裏去體會這樣親密無間的無產階級愛情呢?
兩年後,史前娶了昭雨。當初,昭雨這對玉足怎樣撥動了史前的心弦,一直是兩人最喜歡複習的話題。婚後,史前的熱情仍如暴風驟雨。昭雨說, 前天剛剪過,怎麽又剪呢?史前就賴嘻嘻地纏著說,你看它們長得多快呀,來吧來吧。然後史前就會坐在床邊,讓昭雨躺得舒舒服服的,把腳伸在史前懷裏。史前小心翼翼地像捧著個怕碎怕破的玻璃腳似的捧起那雙玉足,一根一根細細地剪來。每根指甲都是一毫米一毫米輕輕地、圓圓地剪過去,昭雨的心就被那清脆的卡擦、卡擦,一毫米一毫米地征服了。
那時這項活動的頻率基本保持在一周一次。下了班上街遊行慶祝黨代會人代會勝利召開是經常的活動,走的遠了累了,史前回家來總會捧著妻子的秀足揉揉捏捏,沒指甲也會裝模作樣地剪兩下。昭雨的日記裏這樣寫著:史前,看著你捧著我這雙腳的那付表情,多麽沉醉啊!這一刻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感謝人的腳指甲會沒完沒了地生長,我們這個見證愛情的活動才可以永遠地延續下去,直到,直到……,直到什麽時候呢?我希望它可以持續一生,直到你我一起走到生命的終點。”
這項活動頻率的降低是不知不覺中發生的。恢複高考之後,史前撿起了扔掉多年的課本用起功來,昭雨心痛丈夫,把剪腳甲的活動主動減少到兩周一次。史前一臉歉疚,捧著妻子的腳,唉聲歎氣。昭雨把腳抽出來,嗔笑道,歎什麽氣?一周剪一次實在不必要,指甲還沒長長呢,剪什麽呢?兩周正好!史前克製了對妻子玉足的喜愛,專心讀書。昭雨的嫩手嫩腳把家務大包大攬起來,飯菜齊齊地擺上桌子才喊史前用餐,洗腳水打好了,才叫燈下苦讀的史前泡腳睡覺。
功夫不負有心人,史前順利考進大學,生活變得忙碌起來,小雨也在那時出生了,生活的內容變得更加團結緊張,昭雨和史前的剪腳甲活動減為三周一次。史前說,對不起對不起,都三周了,趕緊趕緊,該剪腳甲了。昭雨忙了一天,又累又乏,一聽這享受的時刻就要來臨,滿懷神往,興高采烈地把孩子哄睡著,把一雙疲憊不堪因懷孕生女發了胖的腳伸到史前懷裏。史前打著哈欠,揉了揉滿是血絲的眼睛,剪起來,一毫米的細致變成了五毫米,沒幾下,就剪完了。然後把昭雨的腳重重地放下,歪在床上說,哎,好累呀,想不到多一個小孩,多這麽多事兒。
昭雨坐起身來,端著自己的腳看了看,果然,大腳趾甲肉邊的死皮沒剪掉,那可是剪腳活動中最舒服的部分呀!每次史前在那裏奮力挖掘的時候,昭雨的心就好像等待豐收的農民一樣充滿希望地跳動不安,好像那裏埋藏著一個像樣的土豆似的。昭雨看了一眼身邊已經開始發出鼾聲的史前,拿起腳剪,自己把那多餘的甲肉小心翼翼地挖出來剪了去,同樣的活兒計,自己來做就感受不到舒服的滋味。這個弓著腰剪掉甲肉的結束動作,伴著長長的歎氣聲,這麽一歎,就有了遺憾,昭雨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今非昔比啦!
小雨三四歲時,史前已經大學畢業回原單位上班,被看作重點培養對象,每天工作緊張,會議不斷。昭雨接送孩子,上班下班,洗衣燒飯,忙忙碌碌地成就著一個最辛勤的賢妻良母形象。剪腳甲的活動還在持續,卻隻有一個月一次了。史前怕自己忘了,在日曆上標上了日期。昭雨靜靜地注視著日曆的翻動,每撕掉一頁,就對下一個日子充滿情愛。快到日子的時候最是煎熬,指甲已經頂了鞋子,她專門換了寬鬆的鞋襪,強迫自己不去留意指甲的生長速度。到了日子,史前換好睡衣,說,來來來,該給老婆剪剪腳了。說著也不等昭雨準備好就揪過昭雨的腳,卡擦卡擦兩下剪完,該圓的地方還是尖的,小指頭竟然忘了剪,整個程序兩分鍾不足。昭雨沒抱怨,她弓身一邊完成掃尾打磨的最後程序,一邊笑著對正在進入夢鄉的史前說,職位升高了,這個技術卻下降了。息了燈,她大睜雙眼忘著天花板,多少有些惆悵,可是一個微弱的聲音對她說,別要求太高了, 有幾個丈夫會給妻子剪腳指甲的?你夠幸福了。
一家人的小日子過得蒸蒸日上,漸漸成了人人羨慕的幸福家庭,史前早已成了部門主管,額上的發跡漸漸後退,肚皮漸漸隆起。小雨已經八歲了。剪腳甲的活動雖沒有停頓,史前的主動卻已成為曆史。昭雨說:“都一個半月了,穿尼龍絲襪指甲長得都快把襪子戳破了,我們剪吧?”史前笑著說:“好好好,一會兒一定剪!”史前說完接了一個電話,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愈演愈烈,單位機製改革,要和副總討論一下明天的會議精神。天晚了,小雨纏著媽媽講故事,昭雨講著講著,一天的疲勞就把她推進了夢鄉,那時史前還在電話上。早上醒來,昭雨忙著拾掇小雨洗臉梳頭穿衣吃飯,早把剪腳甲的事兒忘得一幹二淨,臨出門穿襪子的時候才發現十跟腳指甲長得象十把小勺子,她猶豫了一下,心想,是留著晚上讓史前給剪呢,還是現在自己三下五除二地剪了呢?一邊想著,手上已經握著腳剪了,幾分鍾過後,小勺子都成了細碎的小月亮進了垃圾桶。昭雨看著自己幹幹淨淨仍然白嫩圓潤的十根小蔥段,笑了笑,嗯,這下襪子不會破了,鞋也不用換寬鬆的了。她把那雙合腳的高跟白涼鞋穿上,腳趾顯得異常白淨,這雙腳的樣子讓她想起了電影院。拉著女兒的手走出門外,天有些陰,她的心忽然傷感起來,蒙著一層霧,和天空一樣朦朧不清。
小雨是九歲時學會剪指甲的。剛學會那陣,每天纏著要剪媽媽的手指甲。昭雨說:“我這手都被你剪禿了,你願不願意剪媽媽的腳指甲?”小雨說;“好呀好呀,媽媽,你快脫了襪子讓我剪剪。爸爸不是有時候給你剪嗎?好像很好玩兒。”
那天晚上昭雨寫日記時掉了淚,她寫道:小雨那小小的身體捧著我的腳,我本來小巧的腳丫在她懷裏顯得那麽大。她剪指甲的樣子那麽專注認真,和當年的史前多麽相像呀!腳剪小心翼翼一毫米一毫米地剪過去的時候,每卡擦一下,我的心就軟軟地跳一下,腳尖的幸福電流一樣倏地抵達心髒。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媽媽!我告訴小雨我的幸福是多麽的富足時,這孩子竟說:“媽媽,我很喜歡給你剪腳指甲,你的腳多小多好看呀,你覺得幸福,我也覺得幸福。”
小雨給媽媽剪腳指甲一剪就是七年。昭雨的幸福就在這七年的卡擦聲裏繁忙而快樂地延續著。
十六歲的小雨美麗動人,忙功課,忙交朋友,給媽媽剪腳甲的頻率越來越低。終於有一天,小雨說:“媽媽,我知道你喜歡我給你剪腳,可我都不好意思跟朋友說,說出來人家一定會笑話我,誰家的媽媽要女兒給剪腳甲呢?”昭雨很吃驚,說:“你覺得碰媽媽的腳是丟人的事嗎?可這是媽媽這些年為你們操勞,唯一你可以為媽媽做的事呀,而且那是媽媽最陶醉的時刻呀!”小雨不耐煩地說:“媽媽,我們換一個能讓你幸福的事情做吧,我不喜歡幹這個了,有時候你腳指甲裏有髒東西時,味道並不好聞,我不想剪了。對不起!”昭雨從女兒身邊轉身走開,她拿著腳剪的手有點抖。坐在床邊,她克製著顫抖,低頭看著自己已經添了一些皺紋的腳,它們仍然小巧圓滑白皙滋潤,她“哎!”了一聲,蜷起腿來,喀擦喀擦地剪了起來。
此後30年,昭雨的腳甲再沒有什麽特殊待遇了,那雙腳行走過的這座城市在時間的流淌中每一天都在舊貌換新顏,高樓大廈比肩而起,曾經灰暗狹窄的街道變得燈紅酒綠。各種各樣的洗腳屋散布在大街小巷。史前和小雨三番五次催昭雨去洗腳屋洗腳,昭雨卻寧可讓女兒買好的洗腳卷作廢也從來不去洗,一輩子艱苦奮鬥,她更喜歡自力更生。麵對老伴兒和女兒氣憤的目光,她嘟嘟囔囔地說,我的腳喜歡什麽,我自己明白,不要你們瞎操心。她想起了自己的白塑料涼鞋,想起了史前捧著她年輕的腳的模樣,眼角就潮濕了。她轉身躲開丈夫和女兒,有些事情他們從來就不明白。
有時昭雨正在床上剪腳甲的時候,史前在身旁看文件,卡擦聲中,昭雨會念叨念叨,當年你對我多好呀,捧著我的腳像捧著個寶貝似的。史前放下手裏的文件,說,現在我不捧你的腳了,不等於我對你不好了,你還是我的寶貝老伴兒,要不,再給你剪剪?史前說著,伸手拍了拍昭雨後背,昭雨躲開了,說,得得得,心又不誠,誰要你剪!史前就寬厚地笑笑,回過頭來繼續看文件,上麵下來政策了,老同誌要勇於讓賢退居二線,單位在物色提拔年輕人做領導,史前要把這一關。
史前和昭雨幾乎是同時退休的,史前還在單位掛個顧問的名兒,有名無實,沒什麽人來顧你也沒什麽人來問你。昭雨參加了晨練跳舞班,史前參加了晨練合唱團,兩個老人每天早晨5點多鍾就肩並肩出門,各自練完了,就到熟悉的小吃店吃碗餛沌,然後坐公車去上老年大學,昭玉學剪紙,史前學書法。兩人有時也幫小雨帶帶活蹦亂跳的外孫子。日子平平靜靜地過著。昭雨的步履早已有些蹣跚,因為得了糖尿病,剪腳時要格外小心,剪破了就老是血流不止,加上眼花,老腰彎得別扭,每次自己剪腳都透著辛苦。她不吭不響,幾乎忘了自己這雙腳曾經倍受關愛和憐惜。
昭雨過65歲生日的時候,小雨全家回來給媽媽祝壽。晚上小雨蹭到媽媽房裏,昭雨正在桌前寫日記,她伸出手指擦掉眼角掛著的一滴老淚才回過頭來。小雨說,媽,您好好的幹嗎哭呢?媽,您來您來,您躺到床上去,我想給您剪剪腳趾甲。說著,把媽媽從桌前拉了起來。昭雨剛幹了的眼睛又濕了,說,好孩子,不用了!媽媽給你看!昭雨伸出自己那雙幹燥了很多但仍然白淨的腳,十根美麗的蔥段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的,指甲剛剪過,打磨得圓滑漂亮。昭雨說,是爸爸今天早上起來給媽媽剪的,他說從今以後,兩周一次幫媽媽剪腳,隻要他的手還能動,就再也不要媽媽碰腳剪了。昭雨的眼前是早晨的情景,鬢發斑白的史前弓著本來已經不太直挺的後背抱著昭雨的腳,他戴著老花鏡的臉孔鄭重其是,因為怕眼神兒不好剪了甲肉,每個動作都格外緩慢細致,科學家麵對試管裏的精確試驗一般。他一邊剪,嘴裏還一邊念叨,我這老伴兒真獨特,臉蛋兒都皺巴了,腳還是這麽光嫩,寶貝啊,寶貝!昭雨有點害羞,但沒有把腳抽回來,有種久違的陌生感覺在她身體裏彌漫著。她安靜地躺著,臉上每根皺紋裏都是甜蜜的微笑。
小雨握緊手裏的腳剪,伸出手摸了摸母親伸出的那些光滑的腳甲,她輕輕地把媽媽攬進懷裏,緊緊地摟住了。
暈黃的燈光下,母女倆擁抱的身影在牆壁上輕輕地晃動著,像風輕吹著一幅水墨畫。那幅剪影畫裏看不見母女倆滿眼的淚光。
夜,已經深了。日子在平靜中悄悄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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