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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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來與郭、老、曹的“知己”之誼,邵燕祥,ZT

(2015-02-06 16:29:54) 下一個

 

    從1976年1月周恩來逝世至今三十四周年了,距他1898年3月誕生則已一百一十二周年。但他一直是中國現代史上一個不衰的話題,真的好像他的身影還逡巡在今日的生者中間。

褒之者說,公道自在人心。貶之者說,怎麽好事都算在周家賬上?

     有了幾十年時間的距離,又不存在私人恩怨,我自認為可以比較持中地說,一個政治家,即使是意在贏得人心,而積久成習,所做多是得人心的事,豈不是勝過不顧人心的違情悖理和一意孤行嗎?

    在經曆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文藝工作者中間,“周恩來情結”尤其突出,值得加以考量。周去世後,有大量回憶文章舉出數不勝數的例證,說明“敬愛的周總理”怎樣關懷他們的政治選擇、藝術精進以至私人生活。特別是以“文革”背景下的厄運來對照,更加涇渭分明。

     我想起三件事,發生在文藝界知名人士身上。但遠在“文革”之前,無須以江青之流的倒行逆施為反襯,卻對當事人的一生產生了長遠的影響。說是大事,不算大,但可見周恩來細心到“無微不至”。大家知道,那時封的“語言大師”有六位,曰“魯、郭、茅、巴、老、曹”;現在單說郭、老、曹三位。

     一是郭沫若1937年“去國十年餘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回國參加抗戰。國民黨當局派出一名大約是“處級幹部”來碼頭接站,安頓一切,公事公辦吧。郭沫若雖然多愁善感,也不會掀起多大的心海波瀾,除了官話,沒有更多可說的。但隨後他去武漢,時在武漢的周恩來卻找了於立忱的妹妹、學舞蹈的小女生於立群來迎接。於立忱是郭的好友,才在日本自殺不久,有了這一層關係,郭與於立群雖是初見,卻如故人。一樣不用多說,自感親和。

      大家現在知道,郭沫若是在參加1927年“八一”南昌起義後加入中共的。起義失敗,經中共中央批準保留黨籍赴日避難。回國抗戰後作為特別黨員由周恩來與他保持單線聯係,對外則以黨外人士身份出現。周恩來在與郭重新接頭時,安排於立群把郭接來,這一安排且成就了此後一段長達四十多年白頭偕老的婚姻。當時在戰火紛飛中,這該是讓飽經時難的郭沫若和少不更事的於立群感激於心的吧。

      從這裏看出周恩來無分巨細、事必躬親的作風,更可以看出他對郭沫若這個浪漫派詩人的相知之深。從其他人的回憶,也看得出周恩來在做思想說服工作時,善於“動之以情”,那麽在這裏,就不僅是愛鄉愛國之情,同仇敵愾之情,也還包括了友朋情親的私人感情。

       另一例周恩來“動之以情”的舊事,發生在老舍身上。整個抗日戰爭時期,在陪都重慶,主持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日常事務的老舍,是周恩來在文藝界實行統戰政策的重要對象和依靠之一。現在沒有材料表明他們的交往中,有沒有推心置腹的暢談。但顯而易見的是,周恩來在老舍心目中取得了很高的信任感,周對老舍的政治麵目、處世態度以至於私人生活,也都是了如指掌的。

       在老舍夫人胡絜青攜子女從淪陷區間關千裏來到重慶以前,孤身一人的老舍與單身女作家趙清閣之間,有一段不容後人褻瀆以對的感情經曆。後來老舍於1946年應邀訪美,在那裏寫作並準備出版作品英譯本,還萌生了在海外定居的意向。1949年周恩來就任新政權的政務院總理後,多方設法動員老舍返京。最終還是號準老舍的脈,請趙清閣寫信傳達這番意思,說動了老舍回來。為了感謝老舍長期的合作,也為了樹“樣板”鼓勵其他海外人士支持新政權,周恩來提議授予老舍“人民藝術家”的稱號。隻是因為上層有人作梗,結果不能以政務院的名義,而是由北京市政府出麵,把這個“國家級”的榮譽稱號降了一級。但這不妨礙老舍以“士為知己者用”的信條,繼續在周恩來的關注下從事為政治服務的劇本創作。的確是到1966年“死而後已”。我相信他雖也曾以一再奉命修改劇本為苦,他最想寫的長篇小說《正紅旗下》且因不能符合主流意識形態的要求而中輟,但他最後在太平湖畔流連時,即使有所怨懟,我想也不會是針對周恩來的。

      第三個例子涉及曹禺。他和周恩來有南開先後同學之雅。周恩來又是話劇的絕對愛好者,早年並有登台演出的經曆。然而這不是他和曹禺互相吸引的全部原因。他們在重慶時期已有交往,而從1949年到周逝世的近三十年間,曹禺於周恩來,除了對領袖人物的敬佩感以外,應該還有感恩的成分。周恩來出個題目,他就無條件地去努力完成,如“抗美援朝”初期反美宣傳中以接管協和醫院為背景的《明朗的天》,後來以曆史上的“和親”來宣揚國內各民族團結的《王昭君》都是這樣(我不記得大災荒時宣揚勾踐“臥薪嚐膽”事跡的《膽劍篇》是否也來自周恩來的啟示了)。在當時他是沒有任何勉強的。劇本創作和排練過程中接受審查,一改再改,也像老舍一樣任勞任怨。

       難道真的像曹操詩中說的“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嗎?在曹禺這裏,我發現一個細節,或者可以作注。據說1949年或1950年,曹禺個人遇到一件麻煩事。他的夫婦關係不諧,已經到了非離不可的份上。但要離婚,曹禺須付出一筆費用,是他一時籌措不得的,為此異常苦惱。周恩來聽說後,與他談話,答應替他解決經濟困難。也是據說,曹禺以傳統的大禮表示了由衷的感謝。

      大家知道,周恩來在他的革命生涯中,不止一次幹預過他的戰友和部下的家庭婚姻問題。應該說半是出於“革命利益”如黨的“政治影響”的考慮,半是出於私人感情,或者大半出於“公義”,小半出於私誼吧。基本上都是“勸和不勸離”,這也符合中國傳統的道德習慣。偶有拆散鴛鴦的,如勸阻王炳南和關露從戀人發展為夫婦,則純是從政治出發,因中共黨員關露在上海淪陷後,曾因情報工作需要,打入敵偽機關,並且出頭露麵,以致勝利後仍蒙不潔之名,而王炳南卻還要代表中共參與重大政治活動。再一件我們知道的“勸離”,就是曹禺和他前妻這一案。周是在了解雙方的無可調解之後,用實際行動支持他們仳離的。這也使曹禺由此獲得了一份白頭偕老的婚姻。

        前兩件事,早在研究專著中有所披露,已廣為人知。第三件事,是幾年前謝泳主持《黃河》時發表的一篇紀實文章寫到的,期號和作者失記。

在周恩來本人,就工作言工作,包括與郭沫若的關係在內,都基本上屬於統一戰線工作的範疇。人們常說周恩來為中共贏得了大量的朋友,這是不錯的,這個朋友的範圍且不限於國內。應該說他是一個“黨性”很強的人,其黨性不是表現為一副左的麵孔拒人於千裏之外,而是把盡可能多的人吸引到自己所代表的組織周圍。人們在稱頌周的統戰功績時,往往強調他的人情味者如此。以周恩來的身份,他所做的一切,無所謂個人行為,他的一言一行,都是代表黨的。他多贏得一個人的尊敬和信任,就為黨爭取到一個同情者,為黨擴大了一份力量。

       周恩來善於在各種政治力量、各派代表人物之間周旋,在多種政見紛紜錯雜間找到契合點,是外交工作的天才,更是“調和鼎鼐”的大材。以上述三例來說,他並不是一個僅僅善於交遊的老好人;他以他對三位作家情況和心理的透徹了解為基礎,把他們緊緊吸引來為“我”(應該讀作黨或革命)所用,這是他關心他們直至生活細節的指歸,他為此用心良苦。他的記憶力奇好,多年不見的人能夠叫出姓名,他熟悉許多人的親朋友好社會關係背景,當然這一切也還有賴於他有一個團結強幹、聯係廣泛、耳目眾多的工作班子為他分勞。

      周恩來對郭、老、曹三大家的人生道路有過重大的影響。在代表黨做工作的過程中,他對團結爭取的對象,如同對敵鬥爭中一樣地“知己知彼”細致入微;他對這三位老朋友,更無疑抱有充分的善意,後來也曾盡可能加以保護的。至於這三位大作家的命運和歸宿,不能不令人喟歎——老舍不無遺恨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曹禺晚年痛悔自己“太聽話了”,郭沫若則曆盡榮辱,冷暖自知: 這固然有他們各自的主觀作用,更多的卻是時代造成的悲劇了。

      我們習慣於輕言向偉人(或大人物——大人物並不都是偉人)學習。我以為大可不必。偉人或大人物往往是多側麵的,複雜的,要全麵學習他們,不但不必要(我們一般交友之道,何必探問並介入人家的私事,掃描其心事乃至隱私),老實說也不可能,因為出身、經曆、學養不同,時間、地點、條件都不同。以為可學的,隻能通過可靠的曆史記錄,增進自己的了解,能得其精神就已不易,再“各取所需”也就行了。

(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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