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入《通向義寧之學——王永興先生紀念文集》(中華書局即將出版),發表時有刪節。
作者:李錦繡 (王永興的學生,也是他的晚年伴侶)
“中華文化添錦繡,義寧學術得永興 ”
(文章頗長,值得一讀)王永興,一二九運動那一代的清華大學生,陳寅恪的弟子。
1,北大的早晨,寧靜,清幽。
黃刊(即王永興,下同——編者按)坐在輪椅上,我推著他,從校醫院出來,穿過梧桐樹葉交織的茂密的林蔭,經過芳草茵茵的靜園,繞過蜿蜒曲折的幽徑,來到翠竹、古樹掩映的臨湖軒前,仰望著兩株蒼勁挺拔的白皮鬆。這是黃刊最喜歡的白皮鬆,據說是明代的古樹,已經巍然聳立了幾百年了。
這是他因肺炎住院的第十二天,也是我第二次在早晨推他出來。高燒雖退去,他的血液中氧氣較低,二氧化碳仍高,醫生建議我推他出來走走。
黃刊無力地靠著輪椅,用一兩個字,勉強回答我的問話。昨天他就是這樣幾乎閉著眼睛出來的,什麽話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今天該怎樣讓他說話,讓他深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收氧氣呢?我有些犯愁了。
突然想到了黃刊住院前經常捧在手裏的《陳寅恪詩集》,我似乎想到了辦法。在鬆樹下,我背起陳寅恪先生的詩:“漢家之厄今十世,”我停頓下來,一會兒,我聽到他接了下來: “不見中興傷老至。”顧不上心頭的狂喜,我連忙背下去:“一死從容殉大倫,”他仍在繼續接下來:“千秋悵望悲遺誌。”
於是我們就這樣一人一句,環繞著鬆樹垂下的蒼翠的枝條,背完了這首長長的《王觀堂先生挽詞》。
陳寅恪先生,真是他心中永不忘卻的回憶啊!我欣喜又感動。此後我才明白,陳寅恪先生的詩,不僅陪伴他和我在醫院的兩個月,而且作為他心中的支柱,支撐他走過一切風雨,走完了一生。
2, 推著他沿著綠樹成蔭的小路往回走,我一邊感慨,一邊回憶著他住院十幾天來的日日夜夜。
黃刊這次生病,比以往的幾次都嚴重,他咳血,也因缺氧而昏睡。而且隨著年齡增大,許多事都忘了,許多話、許多人都記不清了,甚至出現了時空混亂,不知身在何處,思想飄向久遠的過去。
每當夜幕降臨,我心中都感到恐怖。因為夜裏,他的思緒飛速地遊離現實,似睡似醒地固執地停留在過去某個特定時空,讓我不知所措。
在醫院的第一夜,他在咳嗽、喘息逐漸安定,安睡了一兩個小時後,突然精神起來。他問我:“電源插好了嗎?”在我愕然中,他又說:“出來了!”於是雙手忙亂起來,手指不停地動。一會兒說:“幫幫忙,這些字跑了!”一會兒又說:“快來,它怎麽又不見了!”緊接著,又喊:“我要另起一行,怎麽辦呢?”我終於明白了,原來他在學電腦,這些表現,正是2001年他初學用電腦打字時的常態。
說起學電腦的因緣,我想起九年前我在英國時,他給我寫的書不成字的信:
我現在手寫字越來越不行了,同時腳走路也越來越不行了。原因何在?我自己不知道,但卻引起一個思想:自強是必要的,還要加一個“忍”字。手抖,要忍下去繼續寫;一走路,腳就沉重,似乎抬不起來,但要忍,終於抬起來向前走了一步。走路慢,但終於向前走了;我進步沒有停止。至於抬起腳邁向前的幾分鍾,似疼非疼比疼還要難過之際,腳可以放下去,不向前走了。不!我要忍“似疼非疼的難過”。我向前走出一步。手抖心也似乎在抖,把筆放下不寫了,但我要忍“心也似乎在抖”,寫下去,終於寫出了給你的信,這是用心寫的,妻子是知道的。
你來信中多談敦煌吐魯番文書,這原本是我很熟悉的,現在似乎雖有興趣但已忘了許多。這兩天,我有時想把已發表的大約二十幾篇論文,嚴格選擇可得十篇,多數是幾萬字的長文,改與補,幾年來就想補的已很具體,用一年時間成集,朋友可幫助出版。這一想法多次,每一次的結論是自我批評:不自量力,妄想。歎息一次。我的雙手還能寫什麽?我知道,愛妻會說,你幫助我。我的愛妻,這絕對不可以!因為你現在有比助我更重要的事要抓緊做好。
“文革”中受到的酷刑到了晚年仍在影響他的身體,雙手寫字越來越困難,到了世紀末,手寫字已不可辨認了。他還想寫文章,又不忍耽誤我時間幫他抄寫。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隻能自己學習電腦打字了。我成了他的電腦老師。
首先要教他輸入法。五筆對他太難了,而且我也不會。我慣用的自然碼輸入法是雙拚的,需要記一些元音和輔音,也不適合他。智能ABC比較容易學,前提是要能準確拚音。我覺得這種輸入法對他來說比較容易掌握,但他並沒學過拚音,也有一定困難。於是我先對他進行拚音啟蒙。拿著詞典,我告訴他元音、輔音的拚寫,然後讓他對著字典練習,他口中念念有詞地學習著,很快就會拚出一個字的拚音了,拚不準的也能通過查詞典更正。接下來,我告訴他輔音b、p、m、f和元音a、o、e等在鍵盤上和英文字母的對應關係,他認識了,進步很快。等認全了拚音和字母之後,我再教他識別和使用鍵盤上常用的鍵,並畫出示意圖,如翻頁、取消、空格、回車鍵及各種常用符號鍵,這樣,經過多次練習,他終於能夠拿著字典一邊查一邊打字了。等到一個個字打出之後,又教了他一些編輯方法,如剪切、複製、粘貼、格式調整等等,他由於手抖,控製鼠標困難,進步不大。我還試圖教他指法,希望他能五指運用自如,但他習慣於食指和中指,我看“兩指禪”並不影響他打字,隻是慢一些,也就不再強迫他了。
我告訴他隻要指法準確,是可以盲打的。他不禁大發感慨,他惋惜寅恪先生沒趕上電腦時代,因為那樣寅恪先生就可以不用口述而自己打文章了。他說他曾試圖給老師設計一個可以寫在一個個框子裏的木板,但因笨手笨腳的,設計了幾次,都沒有成功。這成為他的終生憾事,有時在夢中,還會設計寫字板。
看到他已掌握打字方法,我就拿一篇報紙上的文章讓他練習,他不肯,堅持要打寅恪先生《寒柳堂集》中的《贈蔣秉南序》。《序》文中的字多是不常用的,頻繁地翻頁、查找,他又不熟悉鍵盤,不熟練操作,更加困難。但他不辭辛苦地打著,往往坐在電腦前幾個小時不動,堅持著不放棄,用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他敲出了第一篇文章。經過校對後,他讓我用打印機打出,強調一定要打得字大一些。我用四號黑體打在稿紙上。他拿在手裏,反複誦讀,至“雖然,歐陽永叔少學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兒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瑰寶。孰謂空文於治道學術無裨益耶”一段,激昂慷慨,令人動容。之後,又打印了寅恪先生《甲辰四月贈蔣秉南教授》、《和陶然亭壁間女子題句》、《昨聞客言琉璃廠書肆之業舊書者悉改業新書矣》、《丁亥春日清華園作》、《葉遐庵自香港寄詩詢近狀賦此答之》、《辛未九一八事變後劉宏度自沈陽來北平既相見後即偕遊北海天王堂》等詩。這些詩或直抒寅恪先生胸臆(如聖籍神皋、迂叟、續命河汾),用意良深,或關乎他的身世(如九一八及清華園),都是他最喜歡的。他一字一句地打著、誦讀著。在這次生病住院的時候,我推著他背誦的最多的,除《王觀堂先生挽詞》外,就是上麵這些,他記得最準確,至死不忘。
就這樣,他艱辛地完成了“換筆”曆程。之後,除了生病的日子,他每天都會坐在電腦前,啟動按鈕,看著電腦屏幕飛速變幻,用中指使勁敲一下回車鍵,躊躇滿誌的樣子,儼然是一個橫刀立馬的將軍,氣定神閑地指揮著千軍萬馬。他用電腦撰寫了《述陳寅恪先生〈論韓愈〉之作的重大意義》、《唐人小說紅線的曆史背景》、《論李靖》、《論北周武帝宇文邕》等多篇論文,以之著述《陳寅恪讀書劄記·舊唐書新唐書之部》疏證、《回憶錄》,更重要的是,在九十歲的高齡,自己一字一句地完整打印出近20萬字的《唐代後期軍事史略論稿》,我隻是幫他調整了文稿的格式。
夜深了,病床上的黃刊仍揮動雙手,不停地打字。他在打什麽呢?
3,第二夜,他的思緒又往後退了一些,在這一夜的時空中,已經沒有我了。他的眼前,仿佛是曆史係108的會議室,他正在係裏的教師麵前發言,談如何培養學生問題。
他慷慨激昂地講著:
第一,要學風嚴謹、平實,重視基本訓練。……
第二,要從小處著手,大處著眼。
第三,要有通識,包括通性之真實,個性之真實。基礎要廣,要深。
第四,曆史係學生的責任,是要艱苦學習,向78級學習,從嚴、從難、大運動量;曆史係教師的責任,是要培養一支研究隊伍,要敢為天下先。……
要以陳寅恪先生為楷模,一生忠誠於學術研究,將全部心血投在學術研究上,不因環境順利或逆境而改變其節操。在名利之前,不改初衷,抓緊時間。……
鏗鏘有力的語言,振奮、堅定的聲音,在後半夜的醫院中格外清晰。沒有咳嗽,沒有喘息,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我為他擺脫了病痛而高興,但也擔心他影響了相鄰病房中其他病人的休息。黃刊不停地說著,那火熱的聲音,在病房中久久回蕩。
不知過了多久,他沉沉睡去。我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熟悉的話語,和我第一次聽他講課時依稀仿佛。我也忘記了時空,燃起了幹雲的讀書豪氣。
黃刊曾說過:“我做事認真,絕不偷懶,有十分力量,絕不使九分。”我問他:“在北大教書,你使了多少呢?”他回答:“我已使出了十二分。”
自1978年末他調來北大,就長期超負荷工作,體力已遠遠超支了。支撐他這樣拚搏的,是頑強的毅力和壓抑二十年之後噴薄而出的熱情,而在這背後的,是對寅恪先生堅定的信念。在他使用的陳寅恪先生著《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的扉頁上,他寫道:
一九八W年一月,我在北京大學講授寅師過去曾講授的課。撫今追昔,不勝感慨。我要用功讀書,以求實的精神治史,不愧為他的學生。永興,書此自勉。
有著這樣的感情,所有的苦楚、委屈和挫折都不重要了,他就這樣拚命地工作著。
第三夜,他還沉浸在上世紀80年代那火熱的日子中。他一遍一遍地說,要去給學生上課,甚至不停地乞求、哀求我,讓他起來,快到上課時間了,學生在等他,他要去上課。我使勁解釋,也無法讓他安臥。
4, 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幾十年的日子,可以一晃而過,不留痕跡;而幾年甚至幾天的經曆,就足以改變一生,貫穿一生。在醫院一個個混亂的夜晚,我更清晰地體會到這一點。
黃刊的記憶,仍在繼續往回走。
以後的幾夜,充滿了血雨腥風。我最恐怖的一幕上演了。黃刊同樣也沒有忘記“文革”。他蜷曲在床上,淒厲地叫著,說有人來抓他。一會兒,他翻騰著,仿佛在躲避鋪天蓋地打過來的棍棒;他雙手扭曲在一起,呻吟著,叫著。我把他抱在懷裏,反複安慰他,試圖讓他平靜,讓他相信,災難已經過去,他仍在顫抖著,那恐懼的眼神,讓我的心劇烈地痛著。
和他結婚之後,我們隱居在燕北園小巢中,日子過得平靜溫馨。他不知多少次喋喋不休地給我重複過“文革”時死去活來的經曆,總讓我一臉淚水,這成為平安隱居日子中的不和諧音符。我後來要求他,現在生活不是很好嗎?別想那些痛苦了,沒有用的。我也曾抱怨:隻有享不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他是有幸擁有幸福生活,卻沒有足夠的福氣享受這種生活。實際上,我這種貌似深刻的感慨是多麽膚淺。他當時忍受的抄家、批鬥、遊街、毒打、酷刑,都積澱在身體裏,在生活平靜的時候,就會爆發。那是一種粗獷的、極強的力量,使他不由自主,不能享受平和。那些創痛是曆久彌新的。
隨著黃刊的掙紮,我仿佛看到了他在“文革”時種種非人經曆,被用鞭子抽打著,拉著堆滿自己藏書的大車,到火爐邊,親眼看著數十年的心血灰飛煙滅;一次次被捆綁雙手,高高吊起,再被重重摔在地上;被打得昏死後扔在大水坑中,半夜又被暴雨澆醒;無盡的批鬥,無窮的酷刑,奄奄一息的生命,血與火的洗禮……我捂住眼睛,不忍看,不忍想,但那悲慘的鏡像卻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動。我如何能讓他忘記?!經曆過國家民族這樣恥辱的人,又如何能讓他安享個人生活的溫馨?!
所有的藏書幾乎被燒盡了,退回來的一堆亂紙中,夾雜著一枚紙幣,那是1945年印製的壹百元的紙幣。這張紙幣被貼在一張稿紙上,一道封條上寫著:“王永興長期保存的偽幣一張和有意漏掉兩字的一張主席語錄。1966年8月26日發現。教職工紅衛兵。”這張紙的頁碼寫的是10,不知道他的罪行究竟有多少頁,也不知道前麵的罪證又是什麽。可能因為紙幣是沒有用的錢吧,“文革”末期就退給了他,那張漏了兩個字的主席語錄沒有退。這也就是他莫須有罪名的一個例證吧?我保留了這一頁紙,因為這成了他那個歲月的惟一記錄。準確地說,除了身體上的傷痕、精神上的創痛外,這頁紙是那個歲月留下的惟一痕跡。
5, “文革”中滲透著血腥的一頁,終於被翻過去了。黃刊的世界還在後退著。現在他帶著五個孩子在山西,六人擠在一間土屋、一鋪土炕上。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他在發愁正長身體時的孩子們的飯食。他不停地和我商量著如何吃飯。哪幾個孩子吃一碗飯,哪幾個孩子吃一個餅子,總是不夠。他說,他不是很餓,就不吃了,讓孩子多吃一點。他從夜裏說到白天,醫生護士來看他,他還在說吃飯問題。中午,曆史係黨委書記王春梅老師來看他,他仍停留在自然災害時期。我告訴他書記來了,他就堅定地說: “我不特殊。”這是他給曆史係的遺囑,還是他堅持走過三年困難時期的信念?
到了夜晚,他回到了被遣送至山西之前。他一個人哭訴著:“說她武裝推翻共產黨,她沒有啊!我怎麽批,她真的沒有反黨啊!我和她是性格不合,但她已經被打成‘極右’,被武裝押解出京,我不能落井下石啊!”這應該是他心靈的獨白吧?
1957年,他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在同一單位工作的妻子被打成“右派”,押解離京。此後幾個月中,是社裏漫長的日複一日的聲討和批判,他始終一言不發。組織上多次找他談話,動員他劃清界限,因為“右派”是敵我矛盾,隻要他一句聲明,一個表態,就可以離婚,不受牽連。但他拒絕了,結果就是被驅逐,遣送出京。時長女剛剛上中學,而最小的孩子剛一歲多。他將長女寄宿在師大附中,幼兒寄養在北京親戚家,帶著四個孩子(最大的十一歲,最小的三歲),離開了沙灘後街那古樸莊重、彌漫著脈脈書香的古老庭院,離開了讀書和科研的環境,踏上了滾滾黃沙之路。而付出這樣沉重的代價和犧牲,並未能保住家庭的完整。在“文革”中,隨著被打成“反革命”的他百口莫辯,死去活來,這個處在風雨飄搖中的家庭也解體了。
我曾問過他,這樣的選擇是否後悔。他說:“我當時沒有選擇,因為我不能背信棄義,落井下石。”聽到他的話,我感慨萬千。在那場沒有硝煙的“反右”戰爭裏,為了避免株連九族,多少夫妻陌路,多少親人反噬,但他卻頂住了如大山一樣壓下來的政治壓力。給予他對抗這樣壓力的勇氣,就是簡單的我民族傳統的信和義。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黃刊永遠不是俊傑。有多少次,明知萬死,他選擇的卻是自己的良心。
這樣至誠至善的人,我要怎樣疼愛他,都是不過分的。
6, 接下來的一個夜晚充滿寧靜和溫暖,他到了寅恪先生身邊,他在為寅恪先生讀《資治通鑒》,病房中響起他的讀書聲:貞觀二年,春正月……魏征……李靖……長孫無忌……臣光曰……我欣慰地聽著,看著他在清華大學輔助寅恪先生備課和研究。
他還在念叨著,白皮鬆,珠眉,珠文。那一幕我太熟悉了,他扶侍寅恪先生去喇嘛廟他的住處,去看白皮鬆,那是他記憶中最美的一刻;他推著小藤車漫步在顏家花園的柳蔭下,年幼的珠眉、珠文在車中嬉戲……那幸福的日子,我真希望永遠停留。
但他還在繼續走。他在說著敵機,告訴我外麵有狼叫,說要讀書到深夜。我知道,那是在北大文科研究所。他已經不隻是夜裏時空混淆了。白天,他也會問我戰爭進行得怎樣,我們今天又勝了嗎?他還和我談讀書中的問題,說佛經翻譯文學課上的筆記沒記全,要多花些時間補。他還告訴我哪個字是梵文,哪個字是藏文,也會鏗鏘有力地說一聲: “南天一柱。”那是他聽寅恪先生課的教室。
日本入侵中國,改變了黃刊的一生。他本是農家子,幼時耕讀,並沒想過離開東北。九一八事變後,他流亡到北平。他常常和我說,他胸口還能感受到日本兵刺刀尖的寒冷。我曾聽他敘述過參加一二九運動時的情景,那是用青春和熱血譜寫的歲月。
一夜夜過去了,黃刊沒有再繼續後退,他的思想,他的世界,停留在北大文科研究所,停留在師從陳寅恪先生的時代。從1937年他受業於陳寅恪先生,已經七十一年了。在長沙聖經學院,在昆明文林街懸有“南天一柱”匾額的殿堂,在清華園海棠花掩映的新林院的書房,他侍讀寅恪先生之側,得到耳提麵命的教誨,他立誌用寅恪先生的史學思想、方法讀書治學。那是他最幸福的時光。
一直到去世,黃刊都沒有再往後退,而是停在了師從寅恪先生時。是他去世之後,我才明白,他的世界裏,不能沒有寅恪先生。
1948年末寅恪先生離京南去,他和老師分開了,但似乎並沒有離開老師。他的生活習慣都保持著在老師身邊那樣,如永遠吃米飯,而不是像北方人一樣主食是麵食;喜歡吃甜點心;口味偏甜,而不是北方的偏鹹;喜歡聽京劇,尤其是昆曲,徜徉在那百轉千回的斷腸聲裏,他是否回憶著寅恪先生聽曲的情景?他好像一直過的是在老師身邊的日子,不管風雲怎樣變幻,曆劫不改,始終如一。
他為什麽會選擇走義寧之學的路呢?在他1956年寫的“交代”中,他說1937年的轉係師從寅恪先生,是因為“為他的精博學識所驚倒。我那時候心情很苦悶,就選擇了跟陳寅恪先生研究曆史,治考證之學這條道路”。其實應該是寅恪先生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讓他那洋溢澎湃的一腔對國家民族的激情找到了奔流的出口,化作埋首於線裝書中的寂寥日子裏不變的壯誌和深情。據翁同文的回憶,寅恪先生在南渡後的第一課,講的是支湣度渡江,傖僧勸他不要自樹新義,以負如來的事。翁同文認為,這一課含有寅恪先生“忠於學術良心,不妄樹新義而借以曲學阿世或嘩眾取寵的深意”。寅恪先生最後所皈依的是中華民族的文化。黃刊也跟隨寅恪先生,以民族文化為皈依。他那飛揚的民族感情,比一二九運動時,更深沉,更理智,也更堅定了。皈依於此,他不再回頭,於是求仁得仁,無怨無悔。
7, 黃刊的記憶衰退,並不始於住院。在幾個月前,他已經有些思維混亂了,有時,他甚至不能分辨我是誰。朋友告訴我,老年人到了一定階段,記憶是往回走,向後退的。我知道,按照記憶後退的自然規律,我是最早離開他的世界的人。生病前在家裏,他不認識我時,我會拿結婚證給他看,告訴他我是他的妻子。在醫院,我在紙上寫下他曾書寫的對聯:
中華文化添錦繡,義寧學術得永興
我問他:“還記得嗎?你是永興,我是錦繡。我是你的妻子。”叮囑他別忘記了。以後常常給他看這個對聯,他想起來,就深情地看著我,叫著:“愛妻!”充滿幸福和依戀。有時半夜裏,也會突然想起,就這樣叫著。
隨著治療,黃刊一天天在好轉,日子也在點滴中過去。大多數時候,黃刊不記得我是誰了,有時說我是他的小女兒,還有一次說我是組長,他是組員。但他熟悉我的氣味,就像一個嬰孩對母親體味的熟悉。我在他身旁,他就安心,我稍微離開一會兒,他就煩躁,急著找我。有一次他說,我是照顧他的人。有一個星期二,我去上班,珠群之妻小妹照顧他。小妹溫柔細致,但他依然找我。一次次地問,錦繡在隔壁屋子念書吧?小妹說:是的。他就說:讓她多念一會兒吧。一會兒又找,說,讓她回來吧。小妹隻好告訴他我上班去了,他就讓小妹推著他出去接我。沒接到,悵悵而歸。我回來,他正在側躺著,小妹問:你看誰來了?他看著我,深情地一笑,歡叫著:錦繡!
我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地過著,就這樣不舍地依戀著。
8, 漫步中,我們仍在背寅恪先生的詩。繞著碧波蕩漾的湖水,我突然想到了寅恪先生的《葉遐庵自香港寄詩詢近狀賦此答之》,於是我說:
道窮文武欲何求,他接著:
殘廢流離更自羞。我們繼續背下去:
垂老未聞兵甲洗,偷生爭為稻粱謀。
我們都沉浸在寅恪先生詩的境界中,我把輪椅停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我繼續走,繼續背:
招魂楚澤心雖在,他很快接上:
續命河汾夢未休。
我手一抖,淚水旋即悄悄流下來。我以為我們的背詩,是讓他保存記憶的一種方式,是讓他忘記病痛,消磨歲月的方式,沒想到,那是他完全的精神寄托,是他與現實世界惟一的聯係。寅恪先生原詩作:“續命河汾夢亦休。”他改為“未休”,是想告訴我他心底的強烈願望吧?是以此諄諄地囑咐我嗎?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記成了這樣,在他心裏,續命河汾之夢,永遠沒有泯滅。我悲其誌,感其誠,念其苦心,淚流滿麵,良久無語。他知道我懂了,也不再多說了。
9, 我們相依為命、朝暮依戀的日子就這樣結束了。我沒想到他會離去。因為除了最初的十天外,剩餘的日子,他沒有衰弱,那振奮的神態,那充足的精力,讓我誤解了,我一直準備迎接他出院的。
苦熱的病房的相依,是一段如詩如歌的日子。我永遠忘不了他那坦蕩的胸懷,真摯的感情,純真的世界。
醫生告訴我,類似的疾病,他那樣高齡的老人一般也就堅持七至十天,而黃刊堅守了兩個月。是怎樣的依戀和不舍,給了他如此力量,又是有多少話語,多少故事,多少深情,要他在兩個月裏告訴我。
當衰老和癡呆不可抗拒的時候,他以堅強的意誌,守住心中的信念,將山高海深的情,演繹為如泣如訴的歌。他留給我山高水長的愛,這種愛,我一輩子也享用不盡;他留給我深厚的人生閱曆、哲理,對國家民族的如激流飛湧般的至誠,值得我用一生去解讀、沉澱、實踐。
住院前,不知是否有預感,他多次問我,在我眼裏,他是一個什麽人。在醫院,我告訴他:“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以你為驕傲。”黃刊幾乎嚐到了一個人可能受到的一切苦難,他的精神,也因曆盡磨難而偉大,因為他真正做到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內不愧心”。
我沒有哪一段日子,離天堂那麽近,因為他在我身邊,一如天使。在未名湖畔,看似我推著他,實際上是他引領著我,走向天堂。我們的思想和心靈從沒有那麽接近,感謝他帶我一起在天堂遨遊,帶我享受了那樣一個清純的世界。
所有未了的情,都留在北大蔚藍的天空下。(李錦繡)
王永興(1914-2008),遼寧省昌圖縣人。1934年至1943年就讀於清華大學、西南聯大中文係、曆史係,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史學部。1978年起至北京大學曆史學係任教,在隋唐史、敦煌吐魯番文書等研究領域卓有建樹。編著有《隋唐五代經濟史料匯編校注》、《唐勾檢製研究》、《陳門問學叢稿》、《唐代前期西北軍事研究》、《敦煌經濟文書導論》、《唐代前期軍事史略論稿》、《唐代後期軍事史略論稿》等。以弘揚義寧之學為己任,辛勤整理陳寅恪先生讀書劄記,主編《紀念陳寅恪先生百年誕辰學術論文集》,並著有《陳寅恪先生史學述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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