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家弦管本詩餘 餘承堯,(1899~1993)
“高賢無苟作,大雅不相師。” 餘承堯
台灣傳統畫壇有渡海四大家的說法,但就其作品而言,卻少有能令觀者驚豔之處。1986年,雄獅畫廊替八十八高齡的餘承堯在台北辦首次個展時,卻引來了行家的驚歎,他畫中山嶽結構層次的表現大不同於其他畫家,也沒有傳統筆墨的章法。而這是一位藏身台北陋巷已作畫三十年,既非正統科班出身,也無特別師承,毫無社會知名度的退役將軍!
餘承堯,1899年出生於福建永春,是餘光中同族的堂叔。十一歲,即入木器店作學徒,中學畢業後,加入國民革命軍,北伐後返鄉結婚,再東渡日本,進早稻田大學念經濟係,又轉入陸軍士官學校步兵科,回國後擔任黃埔軍校戰術教官。其後曆任參謀長、司令、軍防紀視察專員。
二十多年的軍旅中,他有詠大江南北各地風景之作,戰時過桂林,見權貴的豪宅相鄰群聚,有詩” 屋北花交貴,車驅門對封;為官多聚斂,恐鈍逐胡峰。” 他看盡軍政腐敗、官場鬥爭。加以思鄉之苦,抗戰勝利後,當麵見了蔣介石表明辭意,以中將參議退伍還鄉。他先從事藥材外銷買賣,來往於廈門、台灣與新加坡等地。1945年,不及將家人接出,江山已易手,從此餘承堯獨居在台灣,先做生意,後退隱山林。吟詩寫字聽南管之餘,五十六歲開始揮筆作畫自娛。
孤身在台灣,他思念起故鄉山水和軍旅壯遊所登臨的壯麗河山,寂寞的心思轉注到筆下的山水中。可是別人的畫稿所呈現的大陸山水,和他以前登山臨水所見的江山風貌相差太多。他為了憶寫舊遊山水,不想模仿古人,隻好取出舊遊詩稿,而說:” 然微吟草稿,尚在手邊,展而現之,有如坐對,始知遊觀之詠,均有畫意存在。”展讀昔年詩稿,往日登臨的名山大川仿佛又來到了眼前,他由此去構想華山、劍門的山石構造,追懷故鄉永春的山林風貌。他的山水看不出有春夏秋冬之別,山林起伏之間卻似有一種音樂旋律。
藝術史家李鑄晉在琵琶名家梁在平家首見到餘承堯的作品,評價其作品“一個現代畫家能畫出如此悠遠高古的作品來,難以想象。”1966年,安排其作品參加《中國山水畫的新傳統》畫展至美國巡迥展出。其後餘承堯和其作品,又從社會中隱退而去。餘承堯的戎馬行程遍及西北各地、大江南北,說過:「畫山水要熟悉『地形學』,要能在小小的尺幅當中,表達千裏江山的本事。」這些有著另類韻律起伏的山水畫作,藏著一位隱士胸中的丘壑。他的大幅作品《長江萬裏圖》、《山水四連屏》,得到名家激賞,被收藏界的名流王己千、曹興誠等人收藏。
他在《繪畫自述》表示:『有人笑我,既無師承,又無粉本,何以作畫?』對此我們可從他的詩作《畫後吟》句:「高賢無茍作,大雅不相師」,來摸索他的創作觀。用他本人的話來解說:他的作品都是『經過熟思靜慮之後,累積胸中,寫在圖上。』雖自知沒有師承,『好在藝術在於個人心靈的發展,不一定要跟人學些什麽。』,” 沒有個性的藝術,不但沒有什麽價值,也不足為人們樂於欣賞。”最重要的是在作品中,經由布局、構圖、筆畫點染去表現出自己觀看世界的特殊眼光。
看過他的詩作和《泉州古樂》文稿,就會發現這是一個有高深素養的文人。當年在日本士官學校的一次集會上,三位日本人拿著琵琶、洞簫和三弦擊拍合奏,其與故鄉南管的驚人相似,激發了他此生對南管古樂的關注。 在台灣,他長期支持南管活動,也支持義女陳美娥成立「漢唐樂府」。他有詩句”舊家弦管本詩餘”, 詩人才是他的本色,軍旅、南管、畫作,那都是詩外餘事。
對於音樂教養和文化,他說:”凡是一個國家的文化,進步必有根基,離開他的傳統根基、曆史、語言、生活情趣,要想建立獨自的文化或風格,巍然獨立於國際之間,與人爭一日之長,為絕對不可能。”他也以閩南僑鄉風俗為例,認為南管起了重大的教化作用,”與國家社會安寧有甚深之關係”。
在《泉州古樂》的結語,餘承堯說:” 古樂的保存生長,必須具有推陳出新的生命,始能進步發達,------必須如西樂,提倡職業化,使文化界學者獲有代價維生,不至藝精人貧,畏而卻步。------《論語》雲『樂雲樂雲,鍾鼓雲乎哉』,是說音樂非徒表現於演奏技巧,實乃其人民性格潛移默化,歸於至善。”
1990年,陳美娥陪同年過九旬的餘承堯返回永春,與分離四十年的親人唔麵。看到夢中思念的石齒山、鐵甲山竟然依稀似兒時,餘承堯決定回故鄉度餘生。最後離台前,為《漢唐樂府》舉辦了書法義賣,其後以九十五歲高齡安逝於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