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渴空思換舊方(張東蓀,1886~1973 )
“棄蚌拾珠誰氏子?老夫久已不椿糧。” 張東蓀
張東蓀早年留日,東京帝國大學畢業後,任教燕大哲學係。抗戰期間,張東蓀一度被日本憲兵逮捕。抗戰後,作為民盟代表之一,出席重慶政治協商會議。他代表中國民主同盟,參加和平談判,與中共向國民黨提出:爭取和平建國、保障人民的民主權利和承認一切黨派的平等合法地位。共軍包圍北平時,傅作義任華北剿匪總司,張東蓀又出麵聯絡雙方,見證了傅作義的開城投降。
以張東蓀和共產黨合作的淵源,一九五一年”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時卻首當其衝成了反動份子,以卷入“美國特務案”,被撤銷了其民盟內外一切職務,從社會中消失,文革中以八十七歲死於秦城監獄。張東蓀在苦難中,反思涉獵過的古今中外哲學,求索中國社會思想的出路,寫成《詠西哲詩》,其終篇曰:
“天人損益總參商,療渴空思換舊方。
棄蚌拾珠誰氏子?老夫久已不椿糧。”
他以”棄蚌拾珠誰氏子?”指中國人思想走入迷途,棄本外求,既愧對祖宗,也未能找到智慧的明珠。所有向西方學習的努力,試圖找到新法以“換舊方”來“療渴” ,都是一場空。按《莊子·逍遙遊》:“適百裏者宿舂糧,適千裏者三月聚糧。” 椿糧,原指隔宿搗米備糧,以應長途行旅之需。張東蓀在牢中自歎,脫離學問太久,已經無能去為這個民族預備明日的精神糧食了。
1907年,張東蓀在日本認識了梁啟超,接受了立憲派的主張。一九一九年九月《解放與改造》半月刊創刊,以致力於社會的解放與改造,造就“第三種文明” 為訴求,主編是張東蓀和俞頌華。一九二○年三月刊物更名《改造》,剛從歐洲遊曆回來的梁啟超任主編。從此開始了許多關於社會主義的論戰。在梁啟超署名的《改造》發刊詞,有提出他們對社會主義的主張:
”同人確信社會生計上之不平等,實為爭亂衰弱之原,故主張對於土地及工商業機會,宜力求分配平均之法。”
“同人確信生產事業不發達,國無以自存,故主張一麵注重分配,一麵仍力求不萎縮生產力且加增之。”
張東蓀晚年有一首詩《借得梁任公近著第一輯,內有複餘書論社會主義運動者,重讀之,不勝感喟》:
寒夜千披舊賜書,亂絲誰可共爬梳。
激風料定千波湧,邀局輸由一子疏。
昔日徒憂今日事,何方能按此方圖。
獨憐隔界難通語,欲問先生笑我無。
相隔三十多年後,張東蓀看到《梁任公近著第一輯》,寒夜中反複重讀當年梁啟超和自己的來往書信就社會主義所做的討論,感歎當年心中的隱憂如今竟成真;一盤亂局該如何解決,卻已經沒人可以商量了。
1949年9月30日,576名代表投票選舉首屆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澤東得到了575張票。例來的說法,那唯一少掉的一票,是毛主席謙衝為懷沒投給自己。戴晴經過長期的調查,寫成了《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給出了另一種說法:那唯一的例外是張東蓀。即使是不記名的投票,還是很快被索定了,這也注定了張東蓀一家之後的悲慘命運。他的次子中科院學部委員張宗燧,三子社會學家張宗穎夫婦於文革中先後自殺。
早在1919年1月,張東蓀在《世界共同之一問題》文中說:“今吾之言皆非所於中國,以中國人民程度太低耳,吾知過激主義不來中國則已,來則必無法救藥矣。”即已指出中國走向蘇俄式的激進主義之危機,這時中國共產黨都尚未成立。張東蓀晚年的詩:”深感清詩記我狂,夢回猶自對蒼茫;書生謀國直堪笑,總為初心誤魯陽。” 以《淮南子》魯陽揮戈力挽危機之典故,歎息自己雖有一片為國家謀前途的初心,一切都成空。
張東蓀說過:“所以讀書人之人格,就看其對於本人的言論,自己有無尊嚴的保持。”張東蓀愛讀蘇辛詞,有詩寄感:“遙知千載沙汀上,總有孤鴻冷自持。”這是用了蘇東坡的《ト算子》詞"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意思。如果說龔自珍”哲人之心,孤而足恃。”的思維,有對中國近代的哲學家起了作用;那麽張東蓀這種獨來獨往的孤鴻,以其揀盡寒枝不肯棲的作風,可說是其中的代表者。(作者:陳健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