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們提到姥姥,她老人家那眞是一部出色的傳奇,相比之下,我就是一片浮雲而已。
我現在也拉著崧嶽的小姑娘們的手唱,“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唱大戲,接閨女、請女婿,小外孫子也要去。今兒搭棚明兒掛彩,羊肉包子往上擺,不喫不喫喫二百。”這歌最早的版本就是從姥姥嘴裡聽到的。當然也聽過“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喫飽喝足他就走。”
姥姥,對我來説即有最親近之感,也一直有迷一樣的惶惑。
小時姥姥常帶我,比起其他的哥哥、弟弟、妹妹們都帶得多。所以記憶中爸媽好似沒有與我玩耍的印象,但姥姥卻一直陪伴著我。現在弟妹們都有帶孩子累的感覺,姥姥帶我時一定更累,因爲我小時是出了名的頑皮。按我爸的話就是三天不挨打,房上沒了瓦。姥姥是舊社會過來的人,又是生在孔夫子家那嘎兒遝的,腿腳就不便,走不快、立不住,更不能跑。而我從小就特愛撒歡兒,跑得還快,按姥姥的話是嘎巴下眼就沒了。(這個‘沒’字姥姥的發音是‘末’)。當然每當犯錯被罰,能得到慰藉之處,也在姥姥那兒。被媽打不能上爸那去找安慰,同樣被爸打也不能找媽,那結果隻能是雙打。被姥姥從小帶大,印跡自然清晰,所以最親近。
我同齡之人小時候,不象今天的情況,那叫一個參差不齊。當年生活條件不好,所以很多人發育不良,小兒麻痺、大腦炎後遺症是常見病,麻子也不少。很多人不光身體不好,智力的發育也落後。當時小學入學要考數數兒,數到十才及格。這在今天看好似笑話,您還別不信,當時就是如此,是營養不良造成了智力發育遲緩,而且是普遍現象。我的發育是相當地好,這全靠姥姥給打的底子厚。上學前姥姥就教好了數數兒。後來姥姥多次談起,我數到二十時給老師打住了,“我家春光數到一百都不會出錯。”言外之意沒讓數完很有些遺憾。
姥姥的愛並不是溺愛。少時去大安奶奶家,被要求推磨,回頭述於姥姥。姥姥説,人有病死餓死,沒有累死的,能幹活的會更討人喜歡。這話我一直記得。
姥姥心靈手巧,一生閒不住,一有空就做女紅。今人都戴戒指,姥姥戴的是頂針。那時家家都有用三角邊料拚接而成的被麵、枕頭、椅墊和巾帕,都是姥姥做的。那布都是廢料,但經姥姥的手一調教,就成了色彩斑斕的藝術品,帶著種自然美。記憶中姥姥總是有事情做,從不閒著。見你在看書,她就去拚那些布料,一見你擡頭,“春光,把針給我紉一下。”這是姥姥在實踐自己的“名言”吧。
説姥姥和我親近好理解,説使我惶惑有點奇怪吧?
姥姥沒教過我認字,因爲她不識字!但姥姥秉賦過人、記性特佳、感悟出衆、思維敏捷、性格溫和、那種大家閨秀的舉止、文質彬彬的談吐,現在想起都是一種很難得的享受。舊禮教害人,在姥姥身上體現鮮明,如果識字,那姥姥的人生會是什麼樣?不敢妄加猜測。
説不敢妄加猜測,是姥姥所作所爲之事,即使放在今天,也難以想象。但她卻做成了。早年間在老家難以過活,姥姥帶著大舅、媽媽、二姨從膠東乳山到韓國去找姥爺。你就想象吧,這事得多難!崧嶽小時,我們帶著去看爸媽都覺得難,那是交通發逹了。那年出國,我更深有體驗,前途莫測、兩眼一抹兒黑,心中忐忑且戚戚然。而姥姥出國那年代是日據時期!婦道人家、腿腳不便、大字不識、語言不通、稚童嫩女、交通不暢、戰亂匪盜、道途不寧。挑出哪一樣都能難死人,而姥姥當時攻克的是全部!換了我,告訴你實話,隻能找塊石頭撞上去,一了百了,連麵對的勇氣恐怕都沒有。我也曾問過,但奇怪的是老人家從不多説,隻有一次説眼睛就是那時壞的。那心眞是寬闊。這事兒做成了!堅韌?睿智?膽大心細?智勇雙全?那是革命英烈的專利。而這事兒卻是風如果大一點都能被吹倒的小腳的姥姥做成的。你説能不惶惑?
文革興,其時我家住拐巴兒樓。姥姥的潔凈,那是一般人無能追及的。每日我起床後見到的姥姥,都是收拾得幹幹凈凈、精精神神的,身上衣服沒有一點點摺子,頭梳攏得無一條亂絲,腦後盤一發髻,利利索索,綁腿打得一絲不苟,間隔象用尺子量的。讓你一激淩,這一日之計在於晨啊。有一天晚上回家,姥姥的發髻沒了,代之以五號頭。小腳、綁腿、寬褲、青衫加上個亂蓬蓬的毛頭,不怎麼認得了。破四舊,發髻算封建,折騰人啊。這隻是開始。接著跳忠字舞,全樓不管老少都排在樓下,集體抽筯式。姥姥可不敢落後,那是會給家人帶來災難的。接著又是背老三篇,這時可就看出姥姥的厲害了。隻讓我讀過幾遍,老人家就背下來了,很快就根本不打奔兒,是全樓最早過關的。姥姥的記憶力之強,我未見第二人。語録也背得多,還滿口新詞。但在家中還是外甥打燈籠,口音用詞一絲兒不變。比如在外説地名“燈塔”,在家一直叫“大陸煙臺”,在外説“喝水”,關上門就是“哈水”,她哪來的那能耐呢?至今我仍惶惑不已。
曹雪芹説女孩兒是水做的。我姥姥就是大海,可化融你的一切煩燥。七七年十二月高考完,閑下來,我卻煩燥到了極致。考後與人對答案,同大院中竟沒有和我相同的!考前搬家,我隻手未伸,是二舅去內蒙搬的;全家回遼,我若名落孫山,就又得獨自回到那內蒙的窮山惡水之間。火大去了,牙疼死了,度日如年。這時姥姥來家,綿聲細語,雖把事兒看在眼中,但又似全無視你的心浮氣躁。先是讓我教她擺撲克牌,接著就一邊兒擺一邊兒講古。就是那時我學了一點朝鮮語,現在看韓劇覺得韓語也很親切。從姥姥的口中些許了解了一些家史,如老家的房子如何被人霸占;族人和鄉隣的欺侮及生活的艱辛迫使她不得不攜男帶女背井離鄉顛沛流離;在韓國姥爺給東家做帳房,日本人對漢人的霸淩和壓榨,動輒憲兵隊就要抓人,一直生活在動蕩與驚唬之中;土改時家人不在原藉,家産也早就讓族人侵占一空,而族人卻把高成份劃給咱家;爲了這個成份問題,從文革始,姥爺、大舅、爸媽、二姨、姨夫、二舅等就一直在向組織申訴,寄信找証人、成宿半夜的冩材料,她老人家還告訴我那些材料都有底稿,爸媽放在何處。我找出一看,確實是那些材料。姥爺那曲曲彎彎的筆鋒、大舅二舅那雋逸的字體、而媽媽和二姨卻是蓄嚴謹於內又有些不讓須眉之氣。你説姥姥不識字,怎麼就知道那是底稿?姥爺當年冒丟命的危險而藏了點金手飾,回國後靠著它全家才沒有餓死而渡過了戰亂;還有朝鮮人的風俗習慣及山川形勢;山東老家的人情世故和規距;聽説我十四歲在內蒙柳條溝曾擡過遷墳的骸骨,説我家春光命特好、運特旺,肩上的那盞燈亮著呢,平常小鬼哪能壓得滅;姥姥講古那是眞流利,不打腹稿,張口即來,一套兒一套兒地,信手拈起各成彩章,有名有姓、有頭有臉、地點時間齊備,遺詞用字文縐縐的,條理清晣,時而侃侃,時而娓娓,如數家珍,加上那特別的鄉音,特入耳。姥姥的開明使我們的上一輩得到了教育,進而才有了我們的今天。老人家不識字就這樣,若是生在今朝,那得是神一樣的存在吧?麵對她,你不惶惑?就這樣在講古中我渡過了那段時光,也增了見識,似乎也是從那時起我才開始懂點事了。聽到我考上了,並在二姨身邊讀書,姥姥那是眞心的高興,無以言表。可惜的是從那時始與姥姥的交流反而少了許多。
再回頭,往事如煙,親情在,惶惑也在。姥姥雖不識字,但傳奇在,也象是神一樣的存在。我隻是圍在這傳奇周圍的一片浮雲。
草就於二0一七年八月十九日
謝謝, 家有老都是寳,普遍性的,隻是大家都忙就疏於表逹了
老人家造福後代,我們當得感恩,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