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碎影

杯中碎影 變幻出誰的模樣?聚散出怎樣的心情?時間是調味大師,觀察角度是調溫計。回味無窮的是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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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無猜的歲月

(2018-06-26 08:07:38) 下一個

小學二年級時,王超從金陵城回到北京他父母身邊。 這個男孩家就在我們單元的四層,我家在五層。 他和我從此不僅是鄰居,而且在同一小學同一個班做了朝夕相處的同學。

王超是隨他的婆婆一同來的,因為他的父母和我們一樣去了河南五七幹校四年, 在南京的婆婆願意照顧撫養王超, 讓他不用象我們一樣,小小年紀到幹校去過無依無靠的寄宿生活。這次他爸媽希望王超和他婆婆徹底回北京過團圓的安定生活。記得我爸那時向我介紹說,王超的婆婆姓林,是著名的虎門硝煙中指揮焚燒鴉片的民族英雄林則徐的後代,還囑咐我不要告訴外人。 或許在文革期間, 什麽曆史人物都可能被國家重新評斷或利用,他們的後人也會惹上無端的是非。在小學五年級文革結束後,我好像為了突顯一下我和他不凡的鄰友關係,在曆史課上竟大嘴巴地說了他婆婆的家世。當時老師驚喜地向他征求確認,王超癡呆地望著我。原來,竟是我第一個向他道出他祖先的榮光,讓他感受到自己血統的高貴。而我在默默保守他婆婆家世秘密的那幾年裏,總是忍不住想從他的言行中尋找林則徐的英雄基因特征。當然是未果。後來我也漸漸懂得,先輩無論多麽輝煌,都是自己的修為和當時環境塑造的。流淌的血液是物質的,並不自動傳承英雄的靈魂,就像當今的希臘人,雖然依舊很帥,但難以尋覓得見燦若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的靈性。

記得和王超第一次見麵,是他爸爸特別安排的。 白天王世義叔叔興奮地來敲我家大門, 讓我晚上去他家和王超認識一下。 在他家12瓦昏暗的桔色燈光裏,我看到了那個比我大8個月,卻和我身高相仿,細長的眼睛,白淨、清秀又文雅的小少年。他有些害羞,但還是很有禮貌地跟我交換了目光。他的父母和婆婆似乎都希望我們能成為好朋友,一起上學,一起玩耍。畢竟,在我們班上,大部分同學都住在平房區的工人新村中。在知識分子臭老九的心中仍保守著改造不好的,誰都不會明說的精神上的自我高貴,有著因此而連生的階層、等級意識。

第二天放學後,我主動來到王超家玩。剛好他的婆婆在他父母的陪同下去醫院看病,房裏隻有我們倆。此時的我們已經是同學了,聊了聊班上的老師和同學後, 我忽然問他喜歡和小朋友一起玩嗎,他搖搖頭,沮喪地說婆婆從來不讓他和出身亂七八糟的小孩玩。我又問他最喜歡做什麽遊戲,他竟然說和別人摔跤。我想了下,問是不是摔跤就是別腿把人絆倒在地上? 王超很有學問地說,對呀,誰倒在地上數10下還沒能力起來就算輸了。我說,那咱倆玩吧。 他說,那你摔倒了可不許哭的。我說,好吧。於是我倆開始抱在一起,互相擰巴。我用腿壓他的膝蓋後窩,他也用力地搬我的肩想按倒我。我倆從開始還算謙讓到發現彼此勢均力敵,不由得都發狠起來。我們從一個房間跌跌撞撞地扭著扯著,一直推搡到他家大門前。我一個狠壓,竟然把他摔倒在地上,然後我數著1到10。他突然哭起來,自己也沒有爬起來。我歎口氣,有些驚慌也有些得意,把他友好地扶起來後,說我們還是好朋友哈,他含淚點點頭。我打開門跑回了家。

從那次摔跤之後,我倆變得越來越親密。學校裏一起玩,一起說笑,互相幫助。有一天,一個和我同一學習小組的男生在我家做完功課後,看屋裏沒別人,便問我:“你和王超長大會結婚嗎?”我傻傻地問他,“什麽叫結婚?” 他說,“就像爸爸媽媽一樣一起建立個家庭。”我說“爸爸媽媽不是生來就一個家庭嗎?”他笑著說,“怎麽會呐!都是長大認識,然後互相喜歡才結婚的。你喜歡我嗎?長大會和我結婚嗎?”我看著他雖然英俊但學習並不太好的臉,搖搖頭,誠實地說“不會的。”他有點兒尷尬,臉色紅紅地問,“那你長大會和誰結婚呢?” 我使勁思考著結婚的含義,但真的是一知半解,於是看著他的眼睛,很坦率地也試探性地回答,“學習?”他突然間放聲大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然後開玩笑地大聲說,“薛習?那是誰?我想知道薛習是誰!”我感到很羞辱,不由得惱怒起來: “跟誰結婚也不跟你結婚!” 他狡詐地一笑,“我猜你還是想和王超結婚吧!"

我把這段莫名其妙的對話記到了我的日記裏。一周後爸爸在例行給我日記改錯別字和清理不通順的句子時看到此情此景,很耐心地給我講了家庭是怎麽建立的,我才知道我回答的和學習結婚是多麽的荒唐。誰在乎長大和王超結不結婚呢,那是以後考慮的事情,而我當時隻想我們現在就是特別好的好朋友。

沒有青春期荷爾蒙的日子是那麽的單純!我和王超依然兩小無猜地手拉手,勾肩搭背地上學下學,直到有一天我們大樓邊上的平房區有幾個高年級的出名的小混混實在看不下去我倆不入流的行徑,在馬路上蹦出來攔截我們,對著我們起哄地喊 “看這一對兒!這是一對兒啊!”我和王超嚇得趕緊換路而逃,躲開他們的起哄和追趕。那天我在日記裏憤怒地寫道,“他們說我們是一隊的, 是啊,我們是一隊的! 難道他們這麽沒有集體主義精神,故意破壞集體,破壞團結嗎?!” 爸爸在改我日記錯別字時看到這段話,想了半天,終於知道了我的幼稚。於是告訴我什麽是小混混們說的“一對兒”,而不是“一隊”, 男孩兒和女孩兒做朋友也是需要有尺度之分的。

那個時候王超沒有太多朋友,我幾乎算是他最最知心的朋友了。我和王超經常聊天,有時在家有時在樓道。他婆婆有潔癖,家裏必須保持一絲不亂,也不能大聲講話。我經常看到在婆婆嘶啞的一聲“小寧(擰)子”後, 王超會飛奔過去,給她倒洗腳熱水,送擦腳布,呈上拖鞋,端熱茶......王超還早早學會了做飯菜,小小年紀竟是一把持家好手。當然隻有成人才在意孩子的這種超群的生活能力,而在我們那個年紀,我隻是覺得他簡直就是男版的林黛玉,如此招人憐惜和令人壓抑,都沒時間和我們同齡孩子一起開心無憂地玩耍。另外,他婆婆在學習和做事上也給王超定了很多規矩,以致王超幾乎隔三岔五地不停地找我幫他在他婆婆和爸媽麵前圓各種謊話,不然他就要為破了哪條規矩而挨打或受什麽懲罰。

一天,在學校剛開始上第三節課時,班主任老師讓我立刻收拾我和王超的書包,然後到辦公室去。一進辦公室,我看到王超在哭著用紙擦他的衣褲,一股惡臭在辦公室裏飄蕩。老師遞給我一個折疊成雞毛信一般的紙條,說讓我現在陪王超回家,務必把紙條交給他父母,解釋一下王超無辜被高年級小混混推倒在學校茅坑裏,弄髒了衣褲。

一路上王超一直在哭,給我講他受到的欺辱,然後見到樹葉和土就抓來往身上蹭,要去掉屎跡和臭味。平時走十分鍾的回家路這一次我們走了一個多小時。路上王超一再求我別把那個紙條交給他家大人,也別告訴他家人真實版的故事,因為他怕婆婆的潔癖上來,打他或嫌棄他了。他試著編了四五個版本的故事,最後求我說編成我出了事,他陪我回家。看著他那麽糾結和壓抑,我同意了。他囑咐我一定要讓我爸媽也這樣對他父母說,別穿幫了,我也答應了。快到家時,他身上的汙物已經漸漸地不明顯了,也沒啥臭味了,但我真替他捏把汗,這謊撒得過去嗎?晚上,有人敲門,是王超。他拉我下到四五層樓之間的樓道中,神秘地說他回家就把衣服洗淨晾幹了,他家人都沒懷疑他,讓我記牢故事,萬一有被問千萬別穿幫。看著他的煩惱釋放了,我真為他高興啊。

有一天,王超又高興又有點憂傷地告訴我,以後他不能經常有閑工夫和我玩了。那天上午工體教練在操場上看全校學生做操,用他們充滿經驗和獨到的眼光挑選最有運動潛力的孩子,最後教練們挑上了他,讓他每天下午花3小時去工體練跳水。我好羨慕地望著他,問“到底是哪點讓教練看上了你?” 王超眯著細長的眼睛含笑驕傲地說,“我的小腿吧!” 幾十年後看到我的女兒練跳水,我不禁想起那些個黃昏,王超練完跳水回來向我描述的訓練經曆---被教練從跳台上推下去嗆水,剛開始跳冰棍時的恐高,不會遊泳時隻腰上拴根繩子的掙紮-----相比之下,美國小運動員的訓練是那麽友善和體貼。半年之後,王超決定放棄練跳水,一個書香門第出身的孩子根本不會懷揣運動明星之夢,也不想受皮肉之苦的,這個決定也立刻得到他父母的支持。

沒過多久,王超的婆婆執意要回南京,王超要照顧婆婆,也跟著回了。兩年後,當王超自己從南京回來定居北京時,我們班的男生們開始說王超的壞話,女生們都望眼欲穿的樣子。我和王超還是象小時候一樣,無話不談。我把班裏這兩年發生的故事、周總理去世、四五天安門事件、毛主席去世、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幫時的北京故事都講給他聽,讓他盡快適應班上同學們的變化,新的北京生活。我們還是一同上下學,但不再牽手。漸漸地,我們倆互相心知肚明,互相關心地、委婉地告訴對方班上誰在暗戀你。

我們趕上了第一屆小學統考升中學。在得到成績時,我雖然高興地去了市重點中學,但似乎能感到他考試沒過線的難過。好在經過家長的幫助,他轉學到了區重點。從此我們見麵的機會少了很多,有時一周,有時兩周才見一次聊聊天。在初一結束時,我倆打算一起轉學考東城的一所名校。考試頭一天我做近視檢查,放了瞳孔,考試時很不順利,結果他考上了我沒考上。其實我並不太難過,因為我的學校離家近教學又很好。但是得到錄取消息那天王超竟然在我的腦海中偉大起來。在單元門口,王超叫住我,他用那雙真誠的眼睛盯著我,說為我沒轉成學難過。我突然感到他的善良,為自己在他小學升學不理想時並沒有及時慰問感到懊悔;我為他有如此寬大的心胸,接受一個失敗者而感動,為自己在他失意時似乎都沒有表達過依然尊重的心而羞愧。我的眼睛當時就潮潤了,幾乎落著淚走上樓,為的是好朋友的友情深重。

兩年後,王超終於在中考時順利考到我們市重點中學,和我又同在一所學校了。高一結束時的暑假,我們一起被團委選拔去天津、新港訪問知名作家。三個男生三個女生,我知道我的女同伴和王超當時一見鍾情, 我好高興為他倆傳遞相互愛慕的信息。

讓我再次永生難忘的是,第一個報告我的高考分數的人竟然是王超。在那個炎熱的午後,他健步如飛地從學校衝回來,敲開我家門,我在浴室裏洗澡關著門。他大聲地隔著門念出我的成績。等我穿好衣服走出來,看到他臉上的興奮和光彩,就像我是他的至親,讓他驕傲和歡樂一樣。那時,他好像有了女朋友,還能這樣慷概地關照我,向我表示祝賀,那份寬大如海的胸襟讓我內心溫熱。真的,哥兒們是什麽,就是這樣的仗義,這樣的不受荷爾蒙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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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東方 回複 悄悄話 真實, 細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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