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 一批來自遙遠的夏威夷的秘藏了半個多世紀的書畫遺珍,這批晚清民國的珍貴墨跡來自同一收藏,大部分為同一上款,涵 蓋的名頭眾多,康有為、梁啟超、曹汝霖、朱自清、梅蘭芳、蔣夢麟……從學界到政壇再到梨園,從晚清遺老到民國新貴,是一個怎樣的人物擁有者如此豪華的朋友 圈,而這批作品為何又會深藏在夏威夷呢?
這批舊藏曾經的主人,便是民國時期著名的外國語言文學專家、西洋小說史專家陳福田,陳福田 (1897-1956)(Fook-Tan Chen),出生於夏威夷,在哈佛大學獲得教育學碩士後,1923年到北京清華大學任教,在風起雲湧的民國教育界耕耘25載後,知天命之年的陳福田離開中 國回到夏威夷,並於1956年安靜的離世。
說 起這位陳福田,對於大部分人而言並非如此如雷貫耳,但從清華到西南聯大,“厚德載物,自強不息”,陳福田和他的朋友圈撐起了中國近代教育學術界的脊梁!從 1925年朱自清北上清華到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陳寅恪四子登場,到1928年羅家倫指掌清華,奠定了現代綜合性大學的龐大格局,再到1937年抗日 戰爭爆發,清華與北大、南開西遷昆明組成西南聯大。二十多年來,從清華到西南聯大一脈可謂撐起了中國知識界的大半壁江山!吳宓、陳福田門下的“龍虎豹” ——錢鍾書、曹禺;物理學領域的翹楚“三錢”——錢學森、錢三強、錢偉長;擁有霸氣外號“清華四劍客”的吳組緗、林庚、李長之、季羨林等等等等,不誇張的 說,這是百年中國以來幾成絕響,在當今的泱泱中華絕難複製的頂尖學派!在這其中,這位出身於異國他鄉的陳福田默默耕耘了整整二十五載!
青年錢鍾書
而對於這位學識淵博的外國語言文學專家,當年年少狷狂的錢鍾書卻留下了這樣的一段評價:“西南聯大的外文係根本不行,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1938 年,年僅28歲的錢鍾書從歐洲返國,被破格聘用為西南聯大的外文係教授,但頗具才氣童心的“狂人”錢鍾書居然將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同僚如此調侃一番。當 然,當年被“少年錢鍾書”所“調侃”過的甚至還包括像陳寅恪和林語堂這樣的前輩,在西南聯大可能過得不算如意但又有著桀驁才情的錢鍾書如此評價幾位前輩同 僚也就不足為奇咯。
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陳福田的“俗”,當代作家陳魯民曾經有過一番論述。
“陳福田太俗”,主要表現在著述和講課上……陳福田上課缺乏感染力,而錢鍾書雖然年輕,還是副教授,但講課一點不比葉公超、吳宓、陳福田這些資深教授遜色。的確,錢鍾書講課,繪聲繪色,語言幽默,旁征博引,天馬行空,很受學生歡迎,因而他說“陳福田太俗”也不是沒有道理。
“陳 福田太俗”,還有一層意思,在一心鑽研學問,幾乎沒有別的愛好的錢鍾書眼裏,陳福田的愛好豐富,多才多藝,也是一種俗。陳福田喜歡音樂,常參加校、係的文 藝演出。1926年5月10日,在清華大禮堂舉行音樂大會,清華教職員歌唱團也參加了演出,他和徐國祥教授的四人的小合唱,就頗見水準,很受歡迎。
他還會拍電影。1946年聯大學生複員,十月初的一個星期日,師生們一起乘著幾輛大卡車回到清華園,在清華園的牌坊前舉行了抗戰勝利後的返校儀式,當時的紀錄片就是陳福田拍的。
他還是體育愛好者,身體健壯,在國外讀書時,他就是校壘球隊主力。在清華和西南聯大期間,他曾擔任校男壘、女壘隊的教練,多次率隊外出比賽,捧過不少獎杯。
可 能沒人想到,他還會種菜。在西南聯大時期,他和陳岱孫、金嶽霖、李繼侗等教授,開辟了一個菜園籽,陳福田寫信給檀香山的美國親屬,從美國郵寄來菜子。課餘 閑暇,幾個教授一起澆水、施肥、除蟲、拔草。俗就俗吧,隻要自己活得高興,大雅大俗的陳福田並不在意錢鍾書的譏諷,依然在清華外語係兢兢業業任教25年, 桃李滿天下,譽滿教育界,這人生也夠輝煌了。
由於在遙遠的太平洋小島上安靜的渡完餘生,如今我們所能看到的有關這位清華 學派元老的記載其實並不多,但通過上述的這段文字,或許能夠讓我們多少想象出一個既有學識又懂得生活的活生生的外國語言文學教授。
1940年朱自清(左一)在昆明
民 國三十二年(1943)陳福田當時已經是聯大外文係的主任,他休假歸檀香山,那時抗戰進入反攻階段,戰火紛飛不知歸期,他的同僚好友紛紛留下墨寶為他踐 行。正如朱自清在給陳福田的贈詩中描述的“檀島波光異昔時,彌天烽火動歸思。三年勞止如番卒,行見迎門影裏兒。福田兄休假歸檀香山作此贈別。卅二年八月, 弟朱自清時客昆明。”
朱自清(1898-1948)
楷書自作詩書贈陳福田 1943年作
34×22.5cm
從朱自清寫給陳福田的自作贈別詩能看出兩位身居不同領域學者的交誼,而在朱自清的日記中,我們也能夠發現,在清華,兩人還是橋牌牌友,在“最強大腦”雲集的清華,要找到誌同道合的牌友也未必容易呢。
吳宓(1894-1978)
楷書自作詩書贈陳福田 1943年作
34×22.5cm
吳 宓是錢鍾書的老師,和陳福田又是哈佛校友,作為中國比較文學之父和紅學的開拓者,他比陳福田的名氣更大,不過就是這麽一位大學問家,還是和陳福田一起被錢 鍾書調侃了一番,相比較陳福田的“俗”,錢鍾書說吳宓是“笨”。事實上,1938年錢鍾書被破格聘用為西南聯大教授,當時的外文係主任陳福田和葉公超兩位 開始是拒絕的,但是吳宓先生從中做了不少工作,結果,錢鍾書在西南聯大同事關係鬧得有點緊張,反而被“不識趣”的錢鍾書說“笨”了,嗬嗬。對此,吳宓一笑 了之,表現出了一位頂級學者的非凡氣度和愛才之心。如果說這是“笨”,那麽我們這個時代太缺少這種“笨”了。
梅貽琦(1889-1962)
行書自作詩書贈陳福田 1943年作
34×68cm
梅貽琦,三四十年代的清華校長,作為很長一段時期清華的“名片”,對於清華的發展居功至偉,後來則是去了台灣。屬下回鄉,這位大boss題詩贈“友”,字裏行間寫就的深情厚誼。
蔣夢麟(1886-1964)
行書自作詩書贈陳福田 1943年作
34.5×91.5cm
在西南聯大時期,清華北大不分家,因此,福田先生小別,北大的蔣夢麟先生也提筆留念。
馮友蘭(1895-1990)
行書東坡詩贈陳福田 1943年作
132×39cm
後來為西南聯大紀念碑書寫碑文的一代大哲馮友蘭以一首東坡詩贈別陳福田,“白雪清詞出坐間。愛君才器兩俱全。異鄉風景卻依然。可恨相逢能幾日,不知重會是何年。茱萸仔細更重看。”
葉公超(1904-1981)
行書杜甫詩贈陳福田
93×28.5cm
葉 公超先生自然是一位極具故事性傳奇性的人物,在西南聯大期間他是陳福田的搭檔同僚,出任外國文學係主任,但之後他從政官至民國外交部長。有關他的逸事可能 發上十篇文章也寫不完。回到之前的話題,在錢鍾書的評價中,葉公超先生居然被錢鍾書先生說是“懶”,朱自清在日記裏這樣形容葉公超:“是一位極不容易被了 解的人,喜怒無常、狂狷耿介,有時會遊戲人間,有時又治事謹嚴,有時異常天真,有時又顯得非常複雜。和他相處,如同喝一杯醇酒,吃一碟辣椒。”不喜歡寫日 記,不太備課又喜歡遲到的葉公超先生自然遠非一個“懶”字可以概括,而有的學者考證,後來錢鍾書《圍城》中詩人曹元朗的原型便是葉公超,而有點搞笑的是, 後來也有人像葉公超問起錢鍾書在聯大的情況時,葉公超竟回答說他不記得錢鍾書曾在那裏教過書了,嗬嗬。不過從種種跡象來看,“懶人”葉公超和“俗人”陳福 田在西南聯大作為同僚相處得還算不錯,一首杜甫秋興八首作為贈別:“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 孤舟一係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康有為(1858-1927)請莊士敦代奏遊說經過函
1924作
17.5×140cm
除了這些直接為陳福田先生上款的學術大咖墨跡外,這批現世的重要收藏中還包括陳福田先生珍藏的一批晚清民國政要的重要墨跡,有一些甚至可以彌補曆史的空白!如這封1924作
康 有為的《請莊士敦代奏遊說經過函》:“經年奔走,至除夕乃歸,幸所至遊說,皆能見聽,亦由各方厭亂,人有同心。此行陝、鄂、湘江皆得同意,即未至之安徽、 江西,亦已托人密商,亦得同情。黔劉在滬,時往來至洽,亦無異言。滇唐向多往來,今惟歌舞同樂,則亦可傳檄定。”成為了康有為謀劃溥儀複辟的重要文證!其 所揭示的曆史真相,自然遠非一般的康氏墨跡價值所能比擬了。
曹汝霖(1877-1966) 1947作
楷書自作詩書贈陳福田
101×30cm
汪大燮(1859-1929)
行書《雨中覓句》贈陳福田
129×30cm
梅蘭芳
墨梅圖
81.5×35.2cm
從 曹汝霖、汪大燮、梅蘭芳等各界名人所留下的“福田”上款墨跡看,我們能夠大致了解到這位“俗人”陳福田先生極為廣闊的交遊和廣泛的興趣,對於一位在夏威夷 出生的華人,這可能是“俗”到了一定的境界了。而這背後的精彩往事被主人帶回了他出生的夏威夷,在一個遠離喧囂的小島上沉寂了半個世紀。
對 於有一點點不知讓人如何評價的當今中國教育界,“懶人”葉公超、“笨人”吳宓、“俗人”陳福田和“狂人”錢鍾書的時代可能是令很多人神往的吧。“厚德載 物,自強不息”,在這批中國文化精英中,留在大陸的,陳夢家、李廣田、吳晗先生在六十年代早逝,而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隨著俞平伯、曹禺、錢鍾書等先生的 先後離去,一個難以複製的輝煌時代終成絕響。有幸,我們能夠通過這批沉寂了半個世紀的“檀島遺珍”去親手觸摸這段曆史,已經彌足珍貴了。轉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