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大船
每個人都有一棵生命樹,這顆樹的種子與生俱來。它們最初的萌芽大同小異,後來的生長卻是五花八門、形形色色。生命樹上的年輪很奇特,有的深有的淺。而那些最初的印象,始終是最清晰、最深刻的。黃婉儀的生命樹大概是停在了四十歲。四十歲以後,她的記憶裏隻有工作,沒有了生活。
除了吃喝拉撒,生活還應該包括些什麽呢?遭遇那些可能會給你帶來改變的人和事,遇到一個值得牽掛的人,發生一段隱隱作祟的愛……。當一個人的內心不再發生改變之後,生命樹就停止了成長。
四十歲那年與周辰遠離婚之後,黃婉儀徹底關閉了她的情感世界,把自己鎖在了G國的“蔚藍中心”那棟高塔之中,足不出戶。她不勝唏噓地感歎:感情這個課題太複雜,投入多少都未必能看到回報。愛人說變就變,顯微鏡卻從來不會對你說謊,科研成果更是不離不棄默默回報著你所有的心血和努力。她對這塵世的興趣原本就淡泊,經曆猛烈的打擊之後,更是徹底退縮回了那個蔚藍色的科學海洋。
真正的科學家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葆有永恒的天真,以未受汙染的赤子之心推開那扇神秘的自然之門,踏入一個純粹的時空,假以時日,還原上帝之手。
黃婉儀猜想自己其實是在11歲就停止了成長,在那些能夠留有印象的夢境裏,她始終是那個穿著淺紫色夏威夷吊帶裙的十一歲的小姑娘。
是不是所有的相逢都該始於初夏,終於春曉?
那是1951年的夏天,一艘從H港開往紐約的郵輪上,一個穿著淺紫色夏威夷吊帶裙的小姑娘正在頂層甲板上逆風奔跑,她戴在頭上的那頂寬大的白色遮陽帽忽然被大風吹走。
“哦,我的帽子!”她用英文發出一陣慌亂又歡快的尖叫。這個意外的小插曲讓有些沉悶的海上之旅出現了一抹亮色。風這麽大,逆風而行,她其實很開心。
“小姐,別擔心,我抓到它了。”一個正處在變聲期的年輕的聲音緊跟著響起。
“謝謝你。我叫黃婉儀?你呢?”她接過男孩手裏的帽子,神情活潑地問。
頭一次見到這麽好看的亞裔女孩子,那個在船上工作的十四歲小水手忽然失語。一陣嚅囁之後,他終於鼓起勇氣:“我是七星號上的船員,我姓周,名叫大衛。”他抬手指向遠處正在冒煙的煙囪:“看到那個大煙囪了嗎?我就住在煙囪下麵的一間小屋子裏,隔壁就是引擎室。我沒事的時候會跟著那些機修工琢磨那些發電機、引擎和推進器。平時就在船上四處打雜,哪裏活兒多就到哪裏幫忙。”
半個多世紀以前,在其他乘客的眼裏,幹粗活的小船員和甲等艙的小姑娘有著階層的迥然差異。不過年輕的好處就是可以無視世俗的籓籬,發生所有可能發生的友誼。
“發電機、引擎、推進器。聽起來真神奇,你能帶我下去看看嗎?”在父親黃複的影響下,婉儀是個熱愛科學的小姑娘。她對“七星號”這個龐然大物是如何在大海上航行的很感興趣,引擎室更是一個郵輪的心髒,她馬上懇請大衛帶她去做一次有趣的探險。
“現在不行,他們正在忙著呢。隻有晚上十點以後,才能有機會。不過,你家人肯定不會讓你這麽晚出來的。”大衛為了無法滿足這麽好看的小女孩的好奇心而深感遺憾。
“是啊,真可惜。”婉儀很遺憾地攤開手笑一笑,優雅端莊的五官有種迷人的高貴。她是那麽天真那麽自然,似乎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美,更不會因為這動人的美貌而心生做作。
“難道她周圍的人沒有告訴過她,她很美嗎?”大衛不是孤陋寡聞的鄉下小子,他在甲板上見過太多的人來人往,卻對這個小姑娘的美生出莫名的敬畏。萍水相逢,她是天上初曉的晨星,隻能遙遠地仰望。
婉儀有著親切的個性,她的父親給了她聰明的頭腦,母親給了她善良和美貌。她跟隨母親信奉聖母瑪利亞,心中常懷悲憫,對貧病之人尤為關切。自幼母親就常帶她去探望教區裏的貧民,給那些貧困患病的家庭送上必需的衣物食物藥品。看見衣衫簡陋頭發蓬亂的小水手大衛,她可以很自然地和他談笑風生,毫無隔閡。
大衛心裏的自卑很快被這溫暖的笑容融化。他一有空就去找婉儀,帶著她在郵輪裏四處探險,回答她所有的疑問。大衛什麽都懂,那雙巧手不僅能修機器,還能變魔術;不僅會調雞尾酒做披薩,還會打鼓彈鋼琴,婉儀簡直佩服極了。
一艘載客數千人的郵輪就是一個天然的綜合大學堂,大衛雖然沒有上過中學,卻從這裏的每個工種都學到了一技之長。他求知若渴,勤學好問。從他看見的每一件事物上學習,也從他遇到的每一個人身上學習。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很少有人能象他那樣熟悉那些機械零件,了解那些機械原理。他對發動機的熱愛更是達到狂熱的地步。
“大衛,你太厲害了。我以前一直以為我爸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人,我哥哥排第二。現在我宣布,你可以排第二了。”大衛在婉儀心目中的排名已經擠掉了哥哥黃千行,僅次於她的大科學家爸爸。
大衛被誇得滿臉通紅,其實,他並不是一個不善言辭性情羞澀的人。常年的跑船生活,應對形形色色的船員與乘客,大衛早就磨練成了個人精兒,他和誰都能自來熟。郵輪這個綜合大學堂,讓他的情商比同齡人高出很多。他所欠缺的,隻是學校的各科係統知識的訓練。
婉儀興奮地告訴爸爸:“我的新朋友就象個百寶箱,他什麽都會,比我學校裏的同學強多了。你真應該見見他,他知道好多有趣的事情。你知道嗎?海裏竟然有一種魚,身上會長出個燈籠給自己照亮,太有意思了!它就叫燈籠魚。還有還有,那些非常漂亮會發光的水母,原來很多都有毒,根本不能用手碰。”
黃複麵露微笑:這孩子,從小就是個聰明絕頂的小姑娘,難得她能敬佩一個同齡人。漫長的海上航程太枯燥,開明的父親也樂得讓大衛帶著女兒去深入探索這艘郵輪,增廣見聞。
兩個孩子坐在甲板上一處避風的地方聊天。
“剛上郵輪的時候,我覺得一切都很新鮮很好玩,沒過幾天就開始無聊了。如果不是遇到你,我會覺得這趟旅行好沉悶。你看天空和大海,就象永遠不會替換的幕布,看上去多單調啊。你們一趟又一趟重複同樣的航線,難道不會覺得乏味嗎?”婉儀好奇地問。
“怎麽會乏味呢?你仔細看看天空,再仔細看看海洋。它們都是瞬息萬變的,從來沒有完全相同的時候。一個乘客隻能看見大海的表象,而一個水手通過他手裏的舵和槳才會真正了解大海。它看上去很熟悉,你卻永遠都摸不透它的脾氣,誰也不知道下一秒它會變成怎樣。”愛思考的大衛若有所思地回答。
“啊,大海原來是這樣的,神秘莫測。”婉儀不禁跟著感歎。
“還有,你再看看船上的人們。從一個港口到下一個港口,你始終麵對的是未知的人群,很難再遇見同一張臉。這些人們,他們看起來很相似,其實又並不一樣,這難道不是很有意思嗎?”大衛提到與陌生人打交道的樂趣。
“所以,你是真的很喜歡這種飄泊不定的生活嘍。可是一直在海上航行,你難道不會想念你的家人嗎?”婉儀繼續追問。
“我沒有家人。我從小跟著外婆在英國長大。念完小學之後,外婆托一位鄰居叔叔把我帶上了這艘船幹雜活。我上船沒多久,外婆就去世了。七星號就是我的家,船上的船員們,都是我的家人。廚房裏有位中國來的胖胖的掌勺師傅,他很喜歡我,對我很好,總給我留著好吃的,就象爸爸一樣。我還跟著他學會了中文。嗬嗬,你不知道,我從好幾位船員那兒學會了他們的家鄉話。我現在會雜七雜八地講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和中文呢。”大衛講起自己的故事。
“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聰敏熱忱又開朗的大衛竟然會有這麽淒慘的身世,婉儀不禁抹起了眼淚。
“沒關係,現在這樣也挺好的。我想就這麽當個水手,跟著七星號四海為家。”大衛安慰她。
大半個月的朝夕相處,這友誼單純又熾熱。在大衛的帶領下,婉儀丟掉了遮陽帽,終日在甲板上遊蕩,皮膚曬得黑黑的,真正成了個夏威夷女郎。
湛藍的大海,因為這兩個十多歲孩子的天真爛漫而變得生動多彩。“七星號”象懸浮在海上的一個大匣子,把兩個孩子封閉在了一段美妙的時空中,與世隔絕,快樂而絢爛。如果這是一個夢,大衛希望這個夢能做得再長一點,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臨別的時候,婉儀給大衛留下家裏的地址和電話,哭得死去活來。大衛並沒有太傷感,他那天刻意把自己收拾得幹淨整齊,看起來英俊極了。黃複放下手中的行李箱,看著眼前這對孩子,很耐心地等待著女兒和她的新朋友話別。
“孩子們,來張合影留個紀念吧。”看著女兒抹去淚水,黃複笑著提議。大衛心裏一喜,有些害羞地站到婉儀身旁,兩人胳膊碰著胳膊,一起望著黃複手裏的相機。一個在哭,一個在笑。
“小夥子,照片,我衝洗之後會寄給你的。”黃複揮揮手,牽著女兒向大衛道別後,隨著人流往紐約港走去。
汽笛鳴響,“七星號”啟程奔赴下一個港口。婉儀站在碼頭迎風流淚,不肯離開。
在這艘“七星號”上,大衛遇到過 不少人。他同情那些長期居住在陸地上的人們,他們偶爾才能看一看大海。他愛大海,也滿足於現狀,此生隻想做一名水手。婉儀的出現猶如一道閃電徹底驚醒了他,讓他慎重地去重新思考自己的未來。在他的未來,地麵一定會出現一條軌道,那條軌道通往的終點,叫做黃婉儀。
大衛每半年給婉儀寄一封明信片,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風景。每次的回郵地址都在變化,總是落在某個港口的郵輪公司信箱。他在拚命攢錢,同時也通過函授學習中學課程。“千裏之行,始於足下。”這是黃婉儀哥哥名字的由來,也是大衛心中的信念。1951年那個初夏的邂逅,改變了大衛的一生,在他的心中燃起一把聖火。對他來說,紐約港那個高舉火炬的女神沒有別的名字,她就叫做黃婉儀。
分別時哭得死去活來的,淡忘起來也最快。一年又一年,新鮮的朋友總是一個接一個,大衛雖然很特別,可是並沒有占據婉儀心裏太多的空間。中學到大學,那麽多的人和事讓人目不暇接,誰也說不上比誰更重要。婉儀和大衛的通信慢慢變成了一種愉快的習慣。大衛的模樣,她早已經淡忘。收集那些帶著大海鹹鹹氣味的明信片,是尋常生活之外的另一道風景。不是每一個人,都走過了那麽多地方,見識過那麽多海洋。所以,婉儀留給大衛的空間雖然並不大,卻又獨領風騷。
從高中到大學,婉儀有眾多的追求者。他們是父親世交家的孩子,母親教友家的兒子,鄰居家的少年,哥哥的好朋友,婉儀學校裏的同學,甚至是大馬路上偶爾遇到的路人甲。學生時代,在母親的影響下,婉儀把大部分愛都奉獻給了聖母和窮人。她有堅定的信念,決定象瑪利亞那樣葆有童真,直到遇到那個唯一的MR. RIGHT。她對感情的態度很決絕,一旦開始就是全部。身邊追求者再多,似乎誰都不值得她邁出這第一步。
“象婉儀那麽虔誠的天主教徒,莫非她要等的那個人會長著一對翅膀,頭頂上有個白色的光圈?”那些統統被婉拒的男孩子們不由得沮喪地猜想。
當這些男孩子因為婉儀而增添了無數青春期的煩惱時,婉儀家裏也頗不平靜。黃家父子之間正在爆發小小的戰爭,事關哥哥千行的專業抉擇。黃複是一名基礎物理科學家,他希望子承父業。而哥哥千行另有打算,他執意違背父親的意願,立誌成為一名鐵道工程師。
那是一個火熱的年代,戰爭之後,百廢待興。機械、化工吸引了很多年輕人的夢想,“工程師”這個稱號讓很多青年熱血沸騰,它意味著腳踏實地去建設世界。
“我要做一名優秀的鐵道工程師,用技術造福人類。我不喜歡專研空洞的理論,我更願意看到一條條鐵路在地麵延伸,四通八達,連接全世界。”千行倔強地告訴父親。
畢業之後,他更是從這個富有的家庭、富裕的國家徹底消失:“我要去最艱苦的地方修鐵路,那裏的人們更需要我。”
也許每一個人都在走一條朝聖之路,象千行這樣平凡的鐵道工程師,滿懷熱情默默實踐著自己的理想。在那些荒僻落後的地方,他吃了很多苦,卻感覺很幸福。好幾年都見不到家人的麵,偶爾一露麵,簡直不知道是從哪裏逃出來的難民。
哥哥為了修鐵路滿世界亂跑,妹妹就隻好乖乖留在父母身邊了。婉儀跟隨父親選擇了基礎物理的研究,直到此時,她才得知父親原來是來自摩尼文明的大科學家。在父親的物理實驗室裏,天資聰穎的她短短幾年就和父親一道獲得了幾項重大發現,兩人共同榮獲摩尼星物理學最高榮譽:摩尼金葉獎。
葉好的父親鹿有光正是在黃複和女兒婉儀共創的物理學理論基礎上,推出了震驚摩尼文明的“暗波技術”。和千行相比,有光更象是黃複的兒子,讓他的畢生心血不再是束之高閣孤芳自賞的高冷理論,而是在實踐中得以驗證,且進一步發揚光大。
黃複、婉儀和有光都是摩尼後裔的驕傲。這種奇妙的聯係,仿佛在時光中畫了個圈,把未來的春曉和葉好就這麽套在了一起。所以在春曉爺爺的眼裏,這兩個孩子是天作之合。
那些可以對外公布的科研成果讓婉儀在本國一躍成為年輕的天才物理學家。剛剛二十一歲,她的照片開始出現在一些報刊雜誌上。天才女科學家是另一種生物,似乎隻能敬愛不可戀愛,仰慕者大多望而卻步:“隻有愛因斯坦才能和她聊得來。”
距離婉儀居住的Y城五百公裏外的一家汽車製造廠,穿著油跡斑斑的藍色連體工裝褲的大衛,正用自己有些粗糙的雙手輕輕撫摸著雜誌封麵上婉儀的特寫照。她有一種寧靜而純粹的美,略施粉黛,留著適中的黑黑的波浪頭。雙眼看向你的時候,你能立刻明白她的純真與聰慧。那種柔軟和純淨,總讓大衛聯想起神殿之前的一隻潔白的鴿子。
“大衛,在看什麽呢?”工友鮑勃走過來打招呼。
“在看我未來的妻子。”大衛笑著把雜誌遞過去。
“嗬嗬,年輕人愛做夢不是壞事,這女孩看上去很美。她剛好和你一樣,也是東方人。”鮑勃友善地笑笑。那時候,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都乘著海上的大船蜂擁至這個地方,滿懷夢想白手起家。鮑勃是戰爭時期的移民,故鄉在波蘭華沙。
有哪個男人沒有曾經愛上過海報上、雜誌上的美麗女郎呢?鮑勃當然不會嘲笑大衛,哪怕明知他做著荒誕離奇的白日夢。
三年前,大衛離開了“七星號”,告別了大海,踏上陸地生活。他白天在這家汽車廠當機械維修工,晚上到一間大學的夜間部進修。
那時候,大衛有兩個夢想:他想擁有一間造飛機的工廠,另外就是和雜誌上的那個女孩結婚。在他看來,隻要婉儀沒有嫁人,自己始終都是有機會的。他很清楚自己的道路,他正在一步一步往前走。
年輕的物理學家和汽車廠維修工之間,到底有多大的差距呢?也許隻是一個夢想的距離。
在鮑勃和大衛交談後的第二年,他吃驚地獲知大衛成為了汽車廠的合夥人,搖身變成了自己的老板。大衛大幅改進了汽車發動機,高效節能的新技術讓這家汽車廠躍升成為行業龍頭。發明與創新成為大衛實現夢想的階梯,與此同時,他也擁有了自己的第一桶金。
大衛通過電話向婉儀分享了這個好消息。“你真棒,不愧是我心目中的第二名。”電話那頭,婉儀開著小時候的玩笑,並沒有感到太驚訝。大衛始終是獨特的,有著自己的份量。他是那種你永遠無法忽視的人,無論他是否證明過自己。
在擁有自己獨立的汽車廠之後,大家開始稱呼大衛為實業家。與此同時,他開始正式接近婉儀。每個周末,他會搭乘末班火車,沿著千行畢業實習時修築的那條鐵路,去婉儀家登門造訪。那是千行修的第一條鐵路,從N城一直開往家鄉Y城。
周大衛的火車,黃千行的鐵路,通往婉儀心髒的那個地方。
讓大衛吃驚的是,沒有他想象中的眾多勁敵,他居然是婉儀家唯一的訪客。當婉儀僅僅是個聰慧美麗善良的女學生的時候,男孩子們喜歡她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她常常左右為難,無法分辨愛慕與愛慕之間有什麽不同。當她變成知名女科學家以後,不少人知難而退,大衛的愛此刻異軍突起,旗幟鮮明。這種勇氣和毅力,讓他很快獲得了這家人的好感。
當時,婉儀的新家剛落成,新房子正敞開大門,友善地期待著各路訪客。她和父親親手設計的房子,時尚、溫馨、前衛又舒適。是什麽時候起,“前衛”和 “舒適”變成對立麵的呢?前衛的,似乎就一定要古怪到令人不適。而婉儀家,就是既前衛又舒適,這正是她引以為榮的地方。大衛愛慕著這漂亮的房子,也同樣愛慕著住在這房子裏的一家人。那麽和睦溫馨的家庭,正是他所渴望的。
晚飯前陪婉儀去附近樹林裏散步,和婉儀家共進晚餐,晚飯後和婉儀的家人聊天。在婉儀家的舊房子住上一宿後,第二天一早和大家一起去附近的教堂。大衛很自然地融入了這個家庭,和婉儀越來越親密。無需刻意表白,兩人的關係就這樣得到了默認。
婉儀家的舊房子就在新房旁邊,婉儀的母親沒有讓大衛住在客房,而是在二樓專門為他留了一間屋子。大衛不來的時候,這屋子就始終空著。“這是大衛的房間。”婉儀的媽媽特地向大家申明。大衛的到訪是一劑溫和的湯藥,慰藉人心。他似乎和誰都能聊得來,能夠彌補千行離家後造成的空缺,緩解婉儀父母掛念兒子的心疼。大衛的高情商讓他不僅成為婉儀的男友,也成為這個家庭的密友。他甚至還時常給千行掛上幾通電話,隨意聊天。婉儀父母偶爾還會委托大衛居中傳個話,讓他勸導千行不要因為亡命工作而不顧及身體。
“嗬嗬,真沒想到我修的鐵路竟然給你引來了乘龍快婿。”千行在電話裏和妹妹開玩笑。
“感謝聖母瑪利亞,在您的慈愛之下,婉儀有了個好男友,我們多了個好兒子。願我們永不被邪念蒙蔽,願您與主永與我們同在。阿門。”婉儀的母親在胸前劃著十字,萬分感恩。
和婉儀的感情穩定之後,大衛按下時間的秒表,開始了自己的事業賽跑。從汽車發動機到飛機發動機,從地上到天上,兩年之後,他擁有了一間造飛機的工廠,還有若幹引擎技術專利。人們開始稱呼他為發明家和大實業家。大衛在雜誌電視上頻頻露麵,比婉儀還要矚目。
一天,大衛和婉儀在附近林子裏散步。
“婉儀,你知道那棵樹叫什麽名字嗎?”大衛忽然指著一棵高大的綠樹問她。
“咦,我以前沒有見過這棵樹。”婉儀對這片林子了若指掌,不禁有些奇怪。
“嗬嗬,這棵樹,是我特地種下的。你看看這些紅色的果實,象什麽?”大衛又問。
“這紅紅的種子,真象傳說中的紅豆。”婉儀真聰明,一下子就猜到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大衛背了一首古詩。婉儀望著他,淚水盈眶。大衛的中文很有限,難得他專門去學了這首唐詩。
“唐詩含蓄而美,正像我們東方人的愛慕方式。我們的父母都來自東方,我想用這樣的方式來對你告白,向你求婚。今後,我要做一棵大樹,為你擋風遮雨,我要讓每一片枝葉,都結滿相思的紅豆。”大衛深情款款地 表白。
“隻是,相思樹難道不是生活在熱帶嗎?在Y城這個地方,這棵樹能活多久呢?”婉儀忍不住好奇地問。
“隻要用心照顧,它一定會活得很久很久。等我們老了,不在了,它還依然會在這裏。”大衛信心十足。
那年婉儀二十七歲,大衛三十,兩人順理成章地訂了婚。
訂婚之後,大衛的腦海裏反複出現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在和婉儀走進教堂之前,一個人騎著摩托去環遊世界。
當所有目標都實現以後,大衛對人生的徹底著陸有種奇怪的恐懼。成家,有了孩子和穩定的事業是不是就再也不能浪跡天涯了呢?他越來越無法抗拒環遊世界的誘惑。大衛有顆不安分的心髒,企盼在新鮮的未知中去狠狠地碰撞自己。
婉儀似乎很能理解他的想法。畢竟,他曾經是一名水手,四海為家。在岸上停靠了這麽久,他可能早就想到處走走了吧?臨行前,兩人散步到了紅豆樹下。婉儀拿出一個精心 編織的手串,她用結實堅韌的紅繩把紅豆一枚一枚串起來,拴在愛人的手腕上,變成一道平安符。
婉儀心裏默默地想:不管你走得再遠,隻要看見手上這個相思串,就要記得回家。
她始終沒有料到:命運和她開了個無情的玩笑,大衛這一走,就是十年。
感謝您的閱讀,最後申明:本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請勿轉載。
談話是常見的心理陪伴方式。寫作也可以看成是作者對讀者的一種有效的心理陪伴。
謝謝您的意見,感謝您的肯定。
一路看下來,覺得作者對眾角色心理活動的描述與概括很有心理學和哲學的高度,相信在現實裏作者也能是一個好的心理分析/治療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