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人未滿,英倫
十九歲的生日沒過多久,九月的某個下午六點,張任重,象個不速之客突兀地闖入了黃鍾大鼎,這個與世隔絕的隱居地。
纏綿了一天的微風細雨剛停下,空氣裏彌漫著潮濕,葉好斜挎著沉甸甸的背包走出校門,正要順著那條濕漉漉的石徑返回安文。有個聲音從身後叫住了她:“同學,請問,校長辦公室怎麽走?”
在純英文的黃鍾大鼎忽然聽到字正腔圓的中文,她一下子吃驚地回轉身,那個聲音太耳熟。眼前是個高大俊秀的東方男子,白衣黑褲。他斜倚著路燈杆,雙手揣在褲兜裏,微眯著雙眼望著她,臉上有種奇怪的笑容,欲言又止的惆悵。他好象早已在那兒等了很久,又好象心裏藏了太多話一下子無從開口。
那張略顯清瘦的俊朗的臉明明很熟悉,卻就是想不起名字。
“真抱歉,你是不是弄錯了。我們這裏沒有校長,也沒有校長辦公室。”她微笑著回答。
他好象沒聽到,繼續自顧自地問:“那你們係主任辦公室在哪裏呢?”
她好脾氣地微笑:“對不起,我們這裏也沒有係主任。”
他怔怔地繼續追問:“你們學生公寓在哪裏呢?我來這裏看望一個朋友。”
這個問題她終於可以回答了,她指給他看學生公寓所在的方向。他卻並不急於離開,反而久久注視著她:“你們學校真奇怪,奇怪的學校,奇怪的女孩。你的頭發剪短了,卻更漂亮了。你的變化真大,讓我都不敢相認。傻瓜,你沒發現我其實是在和你搭訕嗎?”
葉好呆看著他,淚花在眼眶裏打轉。是啊,她怎麽竟然弄丟了他的名字?!那個從五歲起就認識的人。是環境的劇變,還是他不告而別的長久失聯,讓她從記憶裏淡忘了他?
“春曉!”她哽咽著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歎口氣,為了這次見麵,他準備了這麽久,沒想到一直隻在兜圈子,顧左右而言他。連名字都喊不出來,隻好叫她“傻瓜”。
她摸摸自己的頭發,很短,象個男孩。
父母去世後,在永鑫廠當學徒工,為了方便,剪掉了一頭長發。成天和男工們混在一起,和他們稱兄道弟,不說粗話但喝烈酒,成了個假小子。接近一年的車間生活,給她留下很深的影響。外表會由外至內地塑造性格,一個人的外在打扮會帶來自我催眠、自我暗示。短發的葉好,就像名字中那個“好”字,既是父母的女兒,也是他們的兒子,一個人扛起全部責任和期望。男生頭和中性裝扮,讓她流露出性格中潛藏的另一麵:獨立、堅韌、果敢、俠義。這種從底層生活中廝混出來的江湖豪氣,讓她擺脫了學生時代敏感多思的性情可能帶來的悲觀和抑鬱,在命運的疾風之下展現小草的柔弱與強悍。
來到安文,她仍然留著短發。沒人疼愛,她也依然是完整的,既是女孩,也是男孩。
她的男式短發,讓她看起來清秀、帥氣又別致,卻讓他心疼。在他紅著眼打量她頭發的時候,她凝望著他,讀懂了他所有的想法。
常常有人抱怨這個時代,女人不象女人。是環境太尖刻,不給她們充分地悠然做女人的機會。
“叫我任重吧,我現在叫張任重。”春曉又一次改換了名字。
張任重告訴葉好,他上天入地找了很久,在快要絕望的時候才搜索到這個世界上幾乎無人知道的黃鍾大鼎大學。春曉從天而降,那個看似永遠無人接聽的電話終於有了回應。這個失而複得的老朋友,象在通仁中學時那樣,在好些個星期六上午,出現在空曠的黃鍾大鼎校園裏。
任重說他得到在倫敦的培訓機會,會在這裏呆上較長的時間。
那時葉好正忙著追趕計算機課程的進度,周末常常一個人長時間地泡在學生機房練習算法和編程。坐在電腦前敲擊鍵盤編碼排錯,時間過得飛快,她沒空陪伴專程趕來看望她的任重。知道她很忙,他也並不打攪。就在機房隔壁的小教室裏,隨意坐在課桌上,晃悠著腿,一邊吃蘋果,一邊看手裏的資料。等葉好踏出機房大門,他也正好走出小教室,兩人微笑著打個照麵。他從口袋裏掏出個紅蘋果,在衣服上隨手擦擦就扔給她,兩人就邊吃蘋果邊說話。
為了彌補運動時間的不足,任重常陪她到室外田徑場上去隨意跑上幾圈。換上跑鞋,兩人在紅棕色塑膠跑道上一路狂奔,最後氣喘籲籲躺倒在塑膠地上。碧空之下,兩個人頭碰頭,攤開手和腳,各自畫上一個大字。望著頭頂的藍天白雲,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夏風吹過來,有暗香浮動。和任重一起奔跑,一起大笑,葉好仿佛又回到了簡單快樂的童年時光。
風正好,花正香,青春正年少。
過些天,任重帶來一個大半人高的金色長發會唱歌的洋娃娃,遞給她:“這是童話故事裏被巫婆關在高塔裏的長發公主,後來被王子救走了。”
從小沒有抱過洋娃娃,她不知道在猶豫什麽,排斥什麽,一時竟然有些不敢伸手接過這個特別的禮物。任重微笑著毫不客氣地硬塞進她懷裏。夜裏,摟著洋娃娃,聽著兒歌:“長發姑娘,長發姑娘,放下你的長發”。整個人象在陽光下曬得癱軟無力的懶洋洋的冰塊,慵懶又滿足,化成一汪水,溫柔又香甜。
有時任重會找來輛腳踏車,帶著她,在黃鍾大鼎附近的原野遊蕩。去看夕陽,看河水,看那些無名的野花。任重騎著車,讓她坐在前麵的橫梁上,兩人的臉靠得很近,呼吸可聞。隨著腳踏車在田野小徑上上下下的顛簸,兩張臉偶爾磕碰在一起,碰觸又離開,明知故犯的絲絲甜蜜。
其實,坐在橫梁上並不舒服。
葉好的頭發漸漸留長,褲裝也變成了裙裝。十二月底天徹底冷下來的時候,她的頭發剛剛及肩,發圈上鑲著繽紛閃亮的粉色碎鑽,厚厚的英倫風的羊毛長裙,舒服又俊俏的紅色小羊皮短靴。唇紅齒白,裙子長到腳踝,在他麵前緩緩轉一個圈,很淑女。任重溫柔又欣喜地看著她:“什麽時候,我們去跳舞吧。”
聖誕前夜,從鎮上的小教堂出來,天上飄著雪花。兩人一路牽著手,去了任重在W郡的一個朋友家,吃飯、喝酒、唱歌、跟著音樂舞動。夜深開車送她回安文,任重從後座拿出個大紙袋,裏麵是兩件冬季大衣,一長一短,一件紫貂、一件水貂。輕輕撫摸那順滑柔和的皮毛,車窗外銀色月光瀉進來,水一樣溫柔。他來的時候,特地穿給他看。一月的寒冬,輕裘裹身,雍容華貴,另有一種優雅嫵媚。
他要把她從假小子寵成長發公主。
但是,不管他對她有多好,兩人之間始終保持著某種距離。他們的關係,比朋友更親密,卻又是戀人未滿。
還差一個吻?
葉好的舞蹈課開始學華爾茲和探戈,短短兩個月就要考核。舞蹈教練的要求很高,她沒有舞蹈基礎,感覺有些吃力。周末在舞蹈室獨自苦練,任重推開門,大步流星地進來,毛遂自薦要做她的舞伴。沒想到他無論是華爾茲還是探戈都非常熟稔,舞姿標準又灑脫,步伐靈巧敏捷,出乎意料的優雅。
任重真是個耐心的好舞伴,從最初的顧此失彼到之後的嫻熟與默契,葉好流了好些汗水。當他最終帶著她在典雅優美的旋律中翩翩起舞時,她竟有些小小的眩暈和陶醉。不大的舞蹈室,兩人貼身相對,能觸摸到彼此的體溫,感覺到彼此的呼吸。明明如此靠近,他的矜持,她的沉默。
在那段突然消失毫無音訊的日子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偶爾的猶豫和遲疑,如此陌生。對於之前的失聯,他從未解釋。他不提,她也不肯問。
當葉好開始練習小提琴奏鳴曲時,任重帶給她新的驚喜。在黃鍾大鼎那間特別設計的琴房裏,她拉著特地訂製的白色小提琴,任重打開旁邊的黑色三角琴要給她做伴奏。琴室內,立刻回蕩著奇妙的旋律。他的手臂開合起伏,手指在琴鍵上行雲流水、翩若驚鴻。這樣一雙手,在黑與白的琴鍵上彈奏出魔性的樂章。小提琴和鋼琴,在音符和旋律的纏繞、鳴合與撞擊中,琴瑟和諧。
一曲終了,他對她頑皮地一笑。“你要當心,千萬別迷上我。”他真真假假地玩笑。葉好回過神來,收斂身心。她有些艱難地猜想:在紐約、倫敦還是京城,是不是有人正迷戀著他?
一天,兩人並肩步出校園,任重忽然伸手過來好象要攬住她的肩。她心裏一驚,他卻用指頭輕輕從她肩頭拈走一片樹葉。“這片樹葉,停在你肩上,好像一隻黃色的蝴蝶。”原來是一片銀杏樹葉。葉好抬眼望去,黃鍾大鼎校門前的石徑上,那棵古老的銀杏樹枝繁葉茂,仿佛停了滿樹的黃蝴蝶。
“在日本文化裏,蝴蝶象征著死亡、靈魂和轉世。”他陷在自己的思緒中自言自語:“當這隻黃蝴蝶停留在你肩頭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它可能會是一個朋友來向你告別呢?”
她揚起頭,默默看著他。
“我心裏也有一隻蝴蝶,是我鍾情的玉色蝴蝶。在我遇到她後,我給她起了個小名叫蝴蝶。當我不得不離開她外出做事的時候,路上見到的每一片銀杏樹葉都會讓我想起她。你有沒有聽過這麽一首日文歌《蝴蝶》?”說著,他小聲地哼唱起來。
是很古老的歌謠吧,雖然聽不懂日文,那濃鬱又悲愴的日式腔韻依舊讓人為之動容。她以為這是一首悲傷的情歌,沒想到任重唱完了,告訴她:“這是兩百多年前,在日本山陰鄉間流傳的民謠,多在婚慶上頌唱,祝福新婚夫妻比翼雙飛、天長地久。”為什麽祝福的歌聽起來是令人低徊不已的蒼涼?
任重隨後翻譯給她聽,她隻記得兩句:願做蝴蝶比翼飛, 天上人間永相隨。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又該如何相隨呢?”他若有所思地問她。
在戲曲課程上,她選了中國的昆曲經典《牡丹亭.遊園》的旦角唱段。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杜麗娘的觸景生情、婉轉傷春,她披上戲服專心練習水袖、身段和唱念。
任重抄著手斜倚著門,眯著眼仔細觀看,似乎看得忘情。等她唱完好一陣,他才忽然回過神來給她提點幾句。那些內行的指點,讓她不得不佩服他的淵博。“他是什麽時候又變得精通昆曲的呢?”她忍不住走神,胡思亂想。
“穿上這樣的戲服,你真象古代的美嬌娘。”他溫情脈脈地看著她,開著玩笑。
“美嬌娘?”
受任重的影響,也因為生母栗原由美是日裔,葉好開始學習日文。法語或日語,他都是極好的口語陪練,熟練自如地和她聊天,發音地道。
這樣的任重,博聞強記,多才多藝,讓她不得不爭分奪秒暗暗追趕著他。他一直是背後那個默默支持的手,陪著她在黃鍾大鼎從一隻不起眼的毛毛蟲蛻變成美麗自在的,蝴蝶?
一天,思璿興奮地跑來打聽:“雷電說前些天看見你和一個大帥哥在一起,你男朋友是在哪裏認識的?”所有人都誤會任重是她男朋友,隻有她自己知道,他還不是。
沒有玫瑰,沒有告白,每次送她隻送到家門口。在這不為人知的一隅,在安文三樓的露台上,凝視他風一般來去的身影,她有難言的無可奈何。
感謝您的閱讀,最後申明:本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