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富士山下
葉好在病房睡著了,任重就近入住了一間酒店。雖然明知她就在離酒店不到一百米的病房裏,他仍然是滿腹相思一腔愁鬱,久久無法平靜。望著窗外的月光,他遙想起二十年前,他以鬆島有良的身份駐守日本,幼兒時期的葉好那時隨他起名叫鬆島雅子。
F城地處富士山腳下,三麵環繞一泓碧藍色大湖。“不見方三日,世上滿櫻花。”春夜裏一覺醒來,忽見滿城緋紅的櫻花,雲興霞蔚。摘星閣外的庭院種有五棵富士山麓常見的豆櫻,枝幹婆娑,花瓣細小。豆櫻不是高大的樹種,但在幼童的眼裏,望上去還是高聳入雲霄。從春天到初夏,滿樹的粉白和粉紅,密密匝匝又輕盈曼妙,猶如天邊飄來的層層雲霞停靠在樹幹上。滿枝的花朵常順著茂盛的枝頭探伸進二樓的寢室,給早起或午睡的雅子帶來驚喜。從摘星閣東邊的窗戶看出去,抬頭即可望見終年積雪仿似銀絲皓首的富士山。櫻花樹和雪山被長方形的窗欞裁剪成一幅四季變換的油畫,無言靜美,每天一推開窗就能看見它。這幅油畫深深定格在雅子幼時的印象中。如果記憶沒有被抹去的話,她應該一直都會記得深藍的夜空,一歲時的月亮,粉色的櫻花樹,和月光下的富士山。起風的時候,飛簷下懸掛的銅質風鈴隨風晃動,或輕或重敲擊出清脆悅耳的樂音,滲進心裏,餘音嫋嫋。很多年以後,當她獨自居住的時候,她都會在風口處掛上一串風鈴。有了這些鈴鐺,就能借來風聲。聽著清越的風鈴聲,心會變得很安靜。下雨時,雨水順著屋簷飛瀉成一道雨簾,看著這天上降下的瀑布,聽著屋外的風雨聲,她躺在睡塌上安穩又幸福。隻是每次風雨之後,如果想到庭院裏去玩,總是看見滿地潮濕的落花,好象鋪了一層粉色的殘雪。她隻好在回廊下猶豫,不忍心下了台階往花瓣上踩上一腳。
“春曉 —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那時她還小,咿咿呀呀地學背這首唐詩時還不懂得傷感。風雨之後,那些繽紛落英堆成的殘雪,真令人傷感。
櫻花攢成的雲霞,濃豔過,消瘦過,憔悴過。滿樹的櫻花,滿庭的無常。
出了摘星閣,雅子總愛順著一溜長廊往地藏院的書房跑,哥哥有良常在那裏盤腿看書寫字畫畫,竹簾半懸,幾案前是一池綠水幾叢芭蕉。池子中央有汩汩的噴泉,形成一汪流動的活水。碧水裏養著數十尾錦鯉,色彩絢麗,斑駁各異。日本傳統裏飼養錦鯉,是期待著魚兒能帶來吉祥如意。哥哥常陪雅子坐在從書房延伸出去的木台上,拿著木勺和魚食盒子喂魚。錦鯉很活潑,聽覺敏銳,每當雅子稚嫩的童音在書房裏響起,魚兒們就會成群結隊地朝池邊遊過來,等著小主人喂食。雅子最愛的不是純正的紅白錦鯉,或色彩紛繁矚目的三色鯉,她偏愛其中兩尾不含一絲雜色的黃金幼鯉。純粹的一團金色,柔軟地遊動著,陽光下尤其炫目。
摘星閣細致纖巧,地藏院古樸渾厚,兩座庭院一高一廣。整片院落的亭台樓閣都是暗褐色木質的大和風建築,有近六十年曆史。有良在入住前又重新修葺了一番,既保持了原貌又新增了便利的現代生活設施。地藏院內,行住坐臥皆是白、灰白以及深咖啡色。胡桃木的原料,簡潔端正雅致,是頗有傳統格調的日式禪風。
而摘星閣,則是金黃色基調。日式餐桌、書案、茶幾、臥榻、壁櫥等整套家具采用純手工打磨的金色原木。木頭表麵天然生成的祥雲木紋脈絡清晰,散發著淡雅幽香,那是南山上獨有的龍雲紋金絲楠木,古樸尊貴。有良就是這樣寵溺著她。
日式居室整潔寬敞平坦,無論飲食起居,各類家具陳設一應低矮貼地,最適合幼童生活。半歲的雅子就是在摘星閣裏,在哥哥或保姆鬆子的陪同下,在日式拉門格出的幾大間寬敞明亮的寢室起居室裏滾來滾去,爬來爬去,走來走去,跑來跑去,“咯咯咯”地大笑著長大。
哥哥有顆童心,常陪她玩鬧捉迷藏。雅子很喜歡騎在有良背上,開心大叫:“我的馬兒快快跑。”,哥哥就弓著腰笑著使勁往前爬,俯首甘為孺子牛。一歲多點,有良開始帶她去騎真的馬。懷裏兜著她,策馬奔跑,雅子的膽子越來越大。每當有良情緒低落時,常常會兜著她一路縱馬直至無人的曠野,在曆代名將曾經爭戰過的廣袤平原上停下馬靜靜駐立,和她一同看夕陽。每當念及逝去的戰友和故人,有良心情沉重,愛到古原上看壯闊然而寂寥的落日,懷裏雅子的天真笑容總是令他開懷的一劑良藥。
有良對雅子的啟蒙教育很熱心,雖然寵著她,卻也盡量訓練她的獨立。一歲半後,雅子有了規律的童蒙生活。每天早上無論怎麽耍脾氣賴床,在鬆子的督促下都要在八點之前洗漱完畢吃完早餐。鬆子帶她下樓,讓她背上粉色小書包,穿好紅色小皮鞋,然後在摘星閣門口向她揮手道別,目送她獨自去上學。
雅子穿著黃白二色的校服,背著小書包小水壺,順著摘星閣西邊的遊廊一直往前走。摘星閣和地藏院之間是一片開闊的草坪,每過五十米種有一棵八重櫻。八重櫻的花朵成團成簇,顏色從白至深粉色,狀若菊花,也叫菊櫻或丹櫻。有人說這種櫻花代表的花語是:文雅,言而不決中的溫柔和耐心。這是有良喜愛的品種。
雅子沿著走廊一邊走一邊背古詩:“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隻花。”打理庭院的工人正在修剪花草,見她經過,揚手和她打招呼:“早上好,雅子。”她也奶聲奶氣地大聲回答:“早上好,山本叔叔。”搖搖擺擺繼續往前走,木村正在馬廄裏喂馬整理馬槽,抬頭看見她,也和她打招呼:“早啊,雅子小姐。”她也揮揮手:“早上好,木村叔叔。”一邊打招呼,一邊數櫻花樹。數到第九棵櫻花樹的時候,一抬腳進了地藏院。地藏院的入口處就是有良的書房,書房再往前走就是雅子上課的地方:淺草園。
雅子還小,也因為種種顧慮,有良沒有把她送去外麵的幼兒園。就在地藏院的書房隔壁設了間“淺草園”,請來幼兒老師給雅子上課。老師很正式地開設了音、體、美、中文、日文、數學幾門課程,輪換著讓她邊玩邊學。雅子平時任性驕縱,一到“淺草園”門口,整個人立刻收斂,恭恭敬敬地朝裏麵鞠躬,大聲問早安:“村田老師早,我來上課了,請多多關照。”沒有有良和鬆子在,單獨跟著村田老師上課的時候,雅子是個聰穎乖巧的好學生。有良知道自己拿雅子沒辦法,寵她寵得沒規矩,特地囑托村田老師:如果雅子表現出格,可以動用戒尺。每當雅子感覺無聊,忍不住想要淘氣頑劣的時候,瞟瞟老師桌案上的戒尺,心裏一發怵,立馬就變乖了。
她有些害怕村田老師,總希望她能生病什麽的,那她就不用上學了。可是村田老師很敬業,每天一早總是準時出現在淺草園,從未遲到或請病假。雅子隻好希望自己能生病,這樣就可以逃課了。一到刮風下雨的時候,她就故意跑到風口處吹冷風,順便淋點兒雨,盼望來一場感冒。家裏人都以為她喜歡吹風淋雨,有良也覺得小孩子象小花小草一樣,被雨水澆一澆可以更加茁壯,也沒人理會她。那時候她的身體實在結實,那場盼望中的感冒一直沒來到。深秋降下第一場雪後,她又時常故意去雪地裏挨凍。穿得不算多,小臉凍得紅撲撲的,一說話就冒白汽,摸摸鼻子冰涼。大雪過後,有良會和她在庭院裏一起堆雪人扔雪球打雪仗,結果她還是沒有感冒。哎喲,象她那樣生機勃勃的小孩,想要生一場病還真是不容易呢。盼望著的逃課,一直沒有得逞。那三年,好不容易生了兩次病,全部都落在放假或者過生日的時候,白白浪費了吃喝玩樂的好時光,她簡直是沮喪透了。
中午,雅子在淺草園吃飯午睡,下午再上會兒課。四點鍾放學,恭恭敬敬地向老師鞠躬致謝,再到門口穿鞋背上小書包小水壺,搖搖擺擺地順著地藏院的遊廊回到摘星閣。下午的陽光正好照著草坪,如果她在回去的路上見到鴿子、小鬆鼠或者小兔子經過,忍不住想要跑去追逐小動物的時候,就會想起鬆子正在摘星閣門口等她呢,也就不能在遊廊玩太久了。
一棵樹,兩棵樹,這樣數著回去,數到第九棵櫻花樹的時候,抬頭就是摘星閣。鬆子也和村田老師一樣很準時,她總是笑眯眯地等在門口,然後帶她上樓換身家常衣服。在屋裏吃了茶點休息會兒,雅子會到摘星閣的戶外庭院裏帶著小狗雪兒瞎跑瞎玩兒,撲蝴蝶捉鳥雀。
黃昏之前,鬆子會帶她去“知味屋”看廚子準備晚餐,這也是有良給雅子做出的最奇怪的安排。“知味屋”其實就是個大廚房,特地隆重地命名並掛上牌匾,是為了顯示對飲食文化的尊重。有良深受日本文化的熏陶,對飲食和茶道十分重視,日常生活中,一口飯一杯茶都有講究。他特地讓保姆帶雅子在廚房參觀,有兩重目的:一是希望她領會“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要懂得尊重食物,不可浪費;二是學習認識肉類蔬菜瓜果糧食,分清五穀,了解生活常識。雅子一開始覺得廚房很不好玩,後來一邊看一邊好奇地問這問那兒,不知不覺在“知味屋”裏學到很多有趣的小知識。一道料理從食材到最終端到餐桌上,原來有這麽多工序,有這麽多道理。在廚房裏看得津津有味,吃飯也格外香。玩玩具的時候,也會讓鬆子陪著她煞有架勢地拿著鍋碗瓢盆過家家。每晚,有良無論有多忙,一定會和雅子一起共進正式的晚餐。除了日式家常料理,也會經常換著吃吃其他菜式。雅子最愛吃的還是日式料理和中餐,她長了一個東方的胃。這點大概遺傳自她的母親,栗原由美。
日料裏除了愛吃三文魚赤身,三文魚壽司,她最愛喝昆布味增湯。味增真奇怪,無論是味道濃鬱的紅味增還是清淡一些的白味增,那種獨特的醬香縈繞在餐桌上,就是一種親切的家的味道。那種味道讓雅子一直無法忘懷,哪怕被抹掉記憶之後,有些印象還是通過味覺殘留在意識深處。每每聞到味增香,她的心裏就會升起一種莫名的溫情和感動。
有良有時會在家裏宴客,宴客的地方就在地藏院的宴會廳。雅子很喜歡這種熱鬧,每到這種時候,鬆子就會把她打扮得很漂亮,紮著精致的發卷,穿上彩虹樣的公主裙,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一定要舉止端莊。見了客人,她還是禁不住興奮得滿屋子亂跑,誰見了都想逗逗她。客人們也會帶來家裏的小孩,晚宴之後,大人們在旁邊的休息廳跳舞聊天,孩子們則在角落裏由保姆看護著玩耍。孩子堆裏,雅子總是最頑皮的那個,花樣特別多,比男孩子還吵鬧。見她如此任性乖張,有良隻能在一旁微笑,無可奈何地搖頭。
小孩子夜裏睡得早,月亮升到摘星閣二樓窗戶,剛有幾顆星星依稀閃爍,就到了雅子的就寢時間。洗漱後鬆子給雅子換上寬大的純棉睡袍,披散著一頭長發,讓她躺到睡塌上。臨睡前,有良都會過來陪她。他也換了寬大的藍灰布袍,從起居室的小書架上挑一本故事書,依在木塌旁給她念童話故事。《竹取物語》的輝夜姬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她有時也會胡亂猜想自己是不是哥哥從發光的竹林裏撿回來的小女嬰,某一個月夜也會忽然飛升返回天上的故鄉。
生病得難受或者為了某個小禮物興奮不已的時候,雅子常常躺在那兒翻來覆去睡不踏實,有良就會拿出一隻紫竹洞簫,背對著她吹奏幾首悠揚沉靜的古曲。看著窗外朦朧的月色,聽著悠遠的簫聲,她不知不覺墜入夢鄉。入睡前最後一眼,總看見哥哥手持洞簫,寬大的袍子在眼前飄呀飄,好象八仙過海故事裏的神仙韓湘子。
雅子喜愛悠閑的假期,日上三竿還賴在床榻上睡懶覺,就這樣,任憑“日光穿過睡蝴蝶”。一年中難得的寒暑長假,不睡懶覺的時候,哥哥會帶她去短途旅行。在箱根山區的溫泉,或者去更遠的溫暖如春的海邊。一大一小兩個人,結伴而行。沒有保姆在身邊,哥哥總把她當作獨立的小大人,吃飯穿衣入廁洗浴,全都讓她自己照料。
兩人到白水河邊釣魚,哥哥守在水邊耐心等候魚兒上鉤,她在一旁故意搗蛋,往水裏扔石子扔枯葉,鬧騰得哥哥釣不上一條魚。夜裏,在河邊燃起篝火,搭上小帳篷,哥哥教她認星星。螢火蟲飛舞,蛙聲一浪高過一浪。戶外害怕蚊蟲飛蟲叮咬,哥哥總讓她塗抹上很多的防蚊液,那種濃鬱的帶著點兒檸檬味的香草氣息於是籠罩了整個晚上。各種植物中,有良最早教她認識的就是這種一米左右,學名叫做香葉天竺葵的驅蚊草。
“為什麽雅子隻有哥哥,沒有爸爸媽媽呢?”她常常問這個問題。
“爸爸媽媽去很遠的地方了,要等雅子長大了,上小學、中學、大學之後,才能去找他們。”哥哥總是這樣回答。
“為什麽不能現在就去找爸爸媽媽呢?我很想他們。”
“那個地方太遙遠了,隻有大人才能去。喏,你瞧,就在那顆最亮的星星旁邊。”
“那他們為什麽不回來看望我們呢?”
“因為那個地方沒有飛船,也沒有電話。”
“那我們到時候怎麽去那兒呢?”
“我們可以坐最快的宇宙飛船去。”
“宇宙飛船?”
不知不覺,話題就這樣繞到其他地方去了。
……
有良本想把她放在富士山腳下如大地深藏,到底還是不舍得,讓她住在摘星閣,錦衣玉食地寵她慣她,夢裏好去摘星星。
任重回憶到這裏,忍不住一聲歎息。
十七年前,作為身份隱秘的天一教左護法“水行者”,他被阿瓦斯派遣全麵臥底天狼星。天狼星戰鬥團是天一教的死對頭,各路幹將剽悍凶殘,是銀河係一支極為凶猛的暴力集團。排在NO.1的首座烏木城府極深,陰險,難以琢磨。NO.2的魔王黑摩羅暴烈陰鷙,囂張跋扈,是臭名昭著的“天狼星屠夫”,也是高格會尊崇備至的“黑暗之主”。除此之外,天狼星其他首領也均是非同小可。在此之前,他和天狼星戰鬥團有過一段時間的交集。在銀河係多支軍事力量分分合合的阻擊戰中,他和烏木曾合力圍剿過某股惡勢力,烏木因此對他大為讚賞,流露挽留之意。
此去天狼星,凶多吉少,他懷著赴死的決心。那段時間,他思前想後反複考慮,唯有壯士斷腕,斬斷所有顧慮,才能在魔窟裏從容周旋乃至發展壯大。離開他後,雅子必須深藏於民間,這樣她將來才可能擁有平常人的幸福。他給自己刻了一方晶瑩溫潤的羊脂玉印章:斷舍離。揣在懷裏,堅硬其心。斬斷依戀,斬斷依賴,給她磨難,讓她快速長大。希望她猶如山野裏的日本結縷草,抗旱耐寒粗糙堅硬,無論如何踐踏,都能彈性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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