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擁,香港
用過飛機餐,思璿和任重聊天的聲音漸漸消失,單調的飛行狀態有鎮靜和催眠作用,大家都各自安靜下來休息。葉好的思緒情不自禁地轉到了工作上。思維處於放鬆和迷糊的狀態,頭腦在意識與潛意識兩個世界的邊緣遊走,朦朦朧朧中往往會冒出不戴麵具毫無偽裝的最真實想法。
恍惚裏,她記起曾訪問過黃鍾大鼎醫學研究中心的兒科醫生,得知新生兒初生時視力微弱,除了聽覺比較敏感外,最成熟最靈敏的是觸覺。
新生兒的觸覺一出生就已經遍布全身,皮膚對剌激的敏感程度接近成人,刺激鼻粘膜會打噴嚏,刺激眼睫毛會眨眼睛。靈敏的觸覺讓寶寶喜歡媽媽懷裏溫暖的接觸,喜歡被人輕柔地撫摸身體,這類接觸讓他感到安全,仿佛回到了在媽媽子宮裏被羊水和軟組織包裹的那段溫暖的日子。其中,嘴唇和手是寶寶觸覺最靈敏的部位,他會經常吸吮手指來獲得滿足。
比較視覺、聽覺等其他感覺,觸覺在全身分布最廣,因此感覺信息最多也最複雜。有人認為,人類大腦特有的分辨、分析及組織能力,和人類特有的觸覺有極為密切的關係。因為人類毛發少皮膚薄,對各種刺激的分辨能力最為細膩。觸覺對於嬰兒生命的意義以及個體的發育不亞於視覺和聽覺。觸覺是寶寶早期與世界接觸、交流的一種重要途徑。
所以新生兒的照顧者,應該擁有柔軟細膩敏感的雙手和皮膚。機器媽媽皮膚材質的選擇和功能的完善是尚需攻克的一大難點。
長大成人讓我們疏離了幼時父母的懷抱,傳統的東方文化中缺少愛撫和擁抱,我們的觸覺無法滿足,肌膚時常感覺焦灼。對成年人而言,觸覺依然是親密接觸、交流的重要途徑。一個親吻、一個擁抱常常勝過千言萬語的表達。那個距離她最近,給她最多碰觸的不是別人,正是任重……
葉好的思緒飛到這裏,忽地感覺自己臉龐發燙,整個人一下子清醒過來。她在期待什麽呢?“哎呀,趕快去洗手間洗洗臉冷靜一下。”
任重和思璿都在小寐,勉強穿過兩人的座前,她走到洗手間。伴隨著“叮咚”一聲警示,飛機猛烈地顛簸了一下,她一個踉蹌,抓住洗手間的門把手趕快邁了進去。站在洗手池前,調好溫熱水,凝視鏡子細細洗臉。暖色調的燈光映出緋紅的臉頰,有她自己都感覺陌生的嫵媚。鏡子裏的表情不會說謊,無論她是否願意承認,鏡中的那個女孩明豔動人,正在戀愛。
狹窄的洗手間突然一片黑暗,意外停電,飛機忽地往下急墜。在持續的失重狀態中,她還沒來得及伸手抓住任何地方,整個人一下子好象懸浮起來。隻是一瞬間,飛機立刻平穩下來,她搖搖晃晃跌落回地板上,頭狠狠地撞在洗手台凸起的棱角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睛,看到好幾張焦急的臉正圍著她,暈乎乎地一一辨認:任重,思璿,空姐,還有幾張陌生的臉。見她醒轉來,大家都長舒一口氣,相互對視中露出點兒喜色。
之前送水的那位美麗的空姐盡量語氣平靜地告訴她:剛才飛機出現故障,數秒內急墜了上百米。機艙內其他的乘客都在睡眠中,除了短暫的驚嚇和不適,沒有太大的影響。隻有她頭部受到撞擊,昏倒在洗手間內。
思璿趕快補充:“幸虧任重反應快,他第一時間衝到洗手間,大聲叫你沒回應,趕快叫人開門把你救了出來。”
圍在旁邊的有位乘客是醫生,立刻給她做了一係列測試,似乎沒有大礙。“我們已經聯係地麵的航空公司,班機抵達香港後,會有地麵救護人員護送你前往伊麗莎白醫院做全麵的詳細檢查。”空姐輕言慢語告訴她。機長在喇叭裏也一並通知所有乘客:如果有人感覺不適需要就醫,在航班抵達後可以搭乘救護車一同前往醫院就診。
眼看情況穩定下來,機組人員和醫生紛紛散去。機艙裏一陣喧嘩和騷動之後,又重新陷入一片沉寂,正是夜裏最好睡眠的時段,再多的不安和驚恐也難敵陣陣襲來的睡意。有人在似睡非睡中夢囈,那些不安和驚恐延伸進睡眠裏,變成了噩夢。
為了表達歉意,航班把三人免費升級到了商務艙,以便讓葉好得到更好的休息和照料。商務艙裏隻有前排幾名乘客,葉好斜躺在寬敞的靠椅上,任重半摟著她,再不肯放開。思璿見狀趕緊返回經濟艙內原座位,避免在旁邊當個閃閃發光的大燈泡。
驚險的瞬間,飛機失控向下俯衝的時候,任重的心髒漏跳了一拍,雖然他很快出手暗中穩定了局麵,心裏還是有些後怕。
葉好根本想不到這麽多,她心潮暗湧,止不住的眩暈。靠在任重的胸膛,左耳貼近他的心髒,聽到那裏傳來巨大的聲響,山呼海嘯。機艙內光線暗淡,沉默中的兩個人,彼此緊貼,情意和熱力象無邊的海潮,綿綿不絕拍打著彼此。
“對成年人而言,觸覺依然是親密接觸、交流的重要途徑。”葉好頭腦裏閃過之前的思緒,臉頰滾燙:“一個親吻、一個擁抱常常勝過千言萬語的表達……”任重停在了一個不肯放鬆的緊緊擁抱。
愛上一個人,在他麵前會變得很安靜。眼、耳、鼻、舌、身全部都很安靜,隻為專心地感受他。愛的冷靜期後,任重和葉好都變得很沉默,兩人逐漸習慣了用眼神交談,用心靈說話。
任重在默默回想:上一次象這樣摟著她,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不知不覺已經十七年了。
任重的二十歲很漫長,十七年前他二十歲,十七年後他還是二十歲。不過在葉好十九歲時,他已經做出了決定:他要一直比她大五歲,要和她一起年青,一起衰老。
第一次見她,她剛滿月,粉嫩粉嫩的。繈褓裏一見到他就笑,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多麽可愛的小娃娃。他不懂得怎麽抱嬰兒,軟乎乎的一團小生命,讓人好緊張。他還是忍不住伸手接過她,俯下臉親一親,深吸一口氣,滿懷的柔軟和奶香。
你聽過這個故事嗎?
佛經上曾記載:有一位大羅金仙在人跡罕至的深山中修行,境界高深,早已是如如不動,無牽無掛。有天他在溪水邊發現一隻暈倒的幼鹿,仙人用神通力得知它的雙親外出覓食時被獵人設陷阱獵殺,幼鹿僥幸逃脫,饑寒無依中一路流浪,最終昏倒在溪水邊。
嗷嗷待哺的幼鹿引起仙人的悲憫,他找來百獸的乳汁哺育它。白天帶它在林中漫遊,夜裏陪它在鋪著幹草的山洞休憩。小鹿斷奶後,仙人又找到血桐、桑葉和牧草喂養它,象父母一般精心照料它。小鹿漸漸長大,一雙美麗的眼眸會說話,它終日與仙人在林中來去,朝夕相伴。仙人的道心原本早已超神入化,沒有七情六欲的牽絆,在和小鹿的相偎相依中,逐漸滋生了塵世的情感與執著。
鹿的壽命不長,十三年之後無疾而亡。仙人把鹿皮剝下,掛在牆上,終日思念。數百年後仙人命終之日,投胎入母鹿腹中,六道輪回中變成了一頭鹿。
有人聽了這個故事,心中驚懼不已,害怕由於貪愛而生執著,因為執著而最終墮入畜生道。
在黑暗的宇宙中競技角逐,任重不信佛,也沒有親眼見證過輪回。他懂得這個故事的前一半,也並不畏懼故事的後一半。寂寞叢林裏,他羨慕人世間的感情,他不稀罕如如不動,也不願意了無牽掛。這個故事引起他深深的共鳴。他也曾經同樣撫育過懷裏這頭可愛的小鹿,因為相依相伴,他體驗到不曾體會過的人世間的情感,由此滋生了思念和執著。
對於未來,他很悲觀。生命中那些太美麗的東西,總是不可碰觸。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試錯,然後再輕易地把這段錯誤從她的記憶裏抹去。
撫養她到三歲半後,他必須返回天狼星,無法再留在富士山腳下照顧小鹿。最後一次帶她去箱根鄉下消暑,在野外泡溫泉,在山林裏編花環,在溪水裏捉魚蝦。她玩得很開心,他又教她在田野裏抓泥鰍、鱔魚,在野地裏趕鼠兔,在樹林裏采野果,學著餐風露宿的戶外生活。他恨不得一夜之間教會她所有,讓她在荒野裏也能不屈不撓的生長。
“哥哥,救我!”她驚訝地貪看水蛇,一不小心從山澗的岩石上落進水裏,渾身濕透,在溪水裏胡亂撲騰怪叫。
他狠狠心,索性把她推進更深的水流處,看她在激流裏拚命掙紮。
“記住了,以後沒有我,你也要這樣一直努力掙紮。一定要活下去。”他在岸上對她大吼,眼淚嘩嘩地流。
離開的方式很殘酷。他告訴小鹿:“哥哥離開一會兒,很快就回來。背包裏還有一些吃的,餓了自己拿。”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把她獨自留在河邊。她在河邊等到半夜,哥哥沒有回來。她站在那裏不肯走,怕哥哥返回時找不到她。哥哥以前教過她:外出時如果一個人走丟的話,千萬不能亂跑,要留在原地一直等,哥哥總會有辦法找到她。
她乖乖呆在河邊,餓了吃背包裏的幹糧,困了就昏睡在樹下。等了三天三夜,背包裏的東西吃光了,哥哥還是沒有出現。
“哥哥一定出事了,說不定在什麽地方倒下了。”她想了想,決定順著哥哥離開的方向沿途去找他。她一直往前不停地走,腳上的水泡磨破了也不停,雙腿麻木失去知覺也不停,就這麽一直往前走。三歲半的小孩,哪裏來的那麽野蠻的意誌力?她發了狂似的一直往前走,最後昏倒在一個小土堆上。
她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了哥哥,哥哥就躺在那個小土堆裏。以前她的小狗跑出門玩,誤食了別人家的鼠藥,最後就是躺進了這樣的小土堆裏。她筋疲力竭暈倒在土堆上,昏睡不醒。過路的好心人把她叫醒,給她吃的,問明白她家裏的住址,把她一路送回家。那個人,其實是任重的手下。
暴雨之中,她滿臉汙垢,滿身泥漿進了家門,看見哥哥正盤腿坐在地藏院的書房,對著麵前一泓碧綠的池水,象往常一樣在宣紙上蘸墨揮毫,他正在畫一幅雨打芭蕉。保姆帶她回摘星閣,洗過澡換上幹淨衣服。她抹去眼淚,惡狠狠地吃了一頓飽飯,隨後跑進臥室,在榻榻米上一聲不吭地躺下,人事不省睡了好幾天。睡著了,一直做噩夢:哥哥想要扔掉她,再努力去找也沒有用。
那段時間任重想得很清楚,象她那樣的身世,能夠藏身民間做個平凡人才是福氣。在他以往的精心培養下,她懂日文也會中文。他最終物色到C國通仁那個小地方,讓人把她送去了兒童福利院。被至親的人生生遺棄的回憶太痛苦,忘掉過去才能夠重新開始,他狠心抹去了她的記憶。他親眼看到,盡管失去記憶,陌生的環境和巨大的落差還是讓她一下子變成了溫順乖巧懂事的啞巴。福利院裏孩子太多,隻要不出格,沒有人注意到她。一個月以後,她才開口說話,一開口,居然講的就是通仁話。她逼著自己迅速適應了變化。
如果一開始就讓別人撫養她,是不是傷害就不會那麽大?對她由衷的喜愛、寵愛、溺愛到最後不得不放開,他真的很不明智啊。責任是什麽呢?哪怕隨便買個小寵物小植物,哪怕是一條小魚,一盆花,那都是對生命的承諾啊。他是肩負使命的人,任重道遠,前途難料。如果無法保證付出時間去履行陪伴,那麽生命和生命的關係,就不能輕易開始啊。既然如此,他為什麽還要冒充春曉來招惹她?她失去所有親人,孤單無助地等待一個永遠回不來的人,他無法坐視不管。他以為自己是在安慰她,守護她,難道不是借口嗎?其實,他不過是在貪一點依賴,貪一點愛。
所以,生命和生命的關係,就不能輕易開始嗎?真的,就不能開始嗎?不能,開始嗎?
就在任重摟著葉好追憶往事不斷自責愁腸百結的時候,葉好正在做一個夢:
任重站在高高的台階上逆光的地方,背向著窗,語氣平淡地說:“我很希望有天能和你一起去跳舞。”她站在台階下,看不清他的臉,遠遠仰望著他,隻見他周圍閃著一圈光芒,天神一樣。
跳舞,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嗎?為什麽僅僅是希望?
他是在說跳舞這件事情嗎?他是在說其他。
飛機抵達香港後,思璿和家人通過電話,和任重一起陪同葉好坐進了救護車。“我真的沒事了。”盡管葉好反複申明,等候已久的救護員還是請她躺進了擔架。救護警燈紅紅藍藍地一路閃爍嗚嗚作響,救護車風馳電掣地呼嘯過鬧市。明明感覺沒事兒,還如此隆重地被護送進醫院,葉好躺在擔架上暗自好笑。
思璿和任重兩人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陪著她在各個科室進進出出,一輪詳細檢查後得到結論:全身無大礙,頭部輕微腦震蕩,在醫院休息兩天,進一步觀察後就可以出院。大家這才真正鬆了口氣。
葉好坐在病床上,任重守在床頭,思璿拖著行李箱步出病房,回頭衝葉好笑著眨眨眼睛:“我祖母家臨時有點小意外,不方便接待葉小姐啦。這段日子,我需要老老實實呆在家裏陪長輩。任重,我的好姐妹葉好就全都交給你啦。祝你們在香港玩得開心。記得有事打電話。”之前的聊天,她已知道任重對香港了如指掌,事事門兒清。
任重要送思璿下樓,被她阻攔,眼見她消失在女生洗手間。他返回病房,和葉好默默對視。“來,靠在這兒更舒服。”他坐到床頭,拍拍自己的肩,把寬厚的肩膀遞給她。葉好順勢依偎過去,額頭正好貼近他下巴。小小的親密一旦開了頭,在觸覺裏落下鮮明的印記,就再也無法阻止,它在貪戀更多。
思璿把自己關在衛生間格子裏無聲慟哭,失意的人羨慕別人的濃情蜜意,受不得這種刺激。她仰著臉痛痛快快地流淚,然後對著鏡子洗淨臉。抹幹水氣和淚痕,回家以後,她要做回以前那個開心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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