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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夜機

(2018-04-28 01:48:45) 下一個

夜機

“小確幸”的意思就是微小而確實的幸福與滿足,小確幸的感覺在於小而實在,每一枚小確幸持續的時間半秒至一整天不等。

在烏雲籠罩時匆匆趕路,前腳剛進家門,後麵就是接踵而至的電閃雷鳴、傾盆大雨。那些在你身後哪怕隻差半秒的人,統統被雷暴轟炸瞬間成了落湯雞。這樣的小確幸發生次數多了,會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是天地之間,被上天偏愛的那一個。這種錯覺,讓她在麵對各種境遇時都有股莫名其妙的底氣。

這種錯覺和底氣,讓她在苦難當頭時有恃無恐,是他給她的最珍貴的禮物。

那些小確幸,比如讓一陣烏雲推遲小段時間再變成雨,好讓她一切都來得及;比如剛一出門,總有一束陽光正好照在她頭頂,讓她在這最高規格的聚光燈下成為獨一無二的女主角;比如委托一陣清風捎帶上一小朵野花,讓它剛好停落在她深棕色的發梢……

陽光、空氣和水,飛鳥與魚蟲,慢慢地,她和周遭的自然與生命有種很隨意的親近。這是他自幼教給她的寶貴課程。

她在人間,他在天上。夜空中最亮的星,天狼星。

她有奇怪的直覺,從超市提著購物袋回來,有野貓攔住她撒嬌。“瞄瞄”兩聲,她馬上知道它是餓了,在討要食物。抱歉地蹲下身:“對不起喔,我袋子裏剛好沒有適合喂你的東西,都是家裏做清潔衛生用的東西。”貓咪豎起耳朵眯著眼看清楚了她的嘴和表情,隻好怏怏地轉身離去。

在公園裏遊玩,聽到人聲,湖裏的魚兒成群結隊朝她遊過來,她把自己的麵包和它們分享。空中的飛鳥看見了也不甘落後,一群鴿子呼朋喚友落在她腳下,衝她“咕咕”叫得歡,隻好再拿出些口糧散給鴿子們,直到最後一點兒麵包渣。她攤開雙手:“真的沒有麵包了,你們走吧。”那些鳥兒們聽懂了她的話,打了個盤旋,撲棱著翅膀全都“呼啦啦”飛走了。

她逐漸習慣了和所有偶遇的生命對話。哪怕是不同物種間的交流都很順暢,無需翻譯。

在對葉好接近兩年的觀察中,周磊也發現了她這些非常幼稚的舉動。直到有一次在海洋館,他看到有一種海裏沙地上的大魚,叫做魔鬼魚,是鯊的同類,忽然躍出水麵衝她露出一個明白無誤的微笑。他有些震驚,不再暗暗嘲笑她,開始有了些困惑。隨後他又親眼目擊路邊一隻暴躁狂吠,小獅子樣的藏獒如何被她安定的氣質所影響,最後鎮靜下來圍著她轉圈,溫和而馴服。

她曆經苦難,卻最終成為吉祥的人,走到哪裏都是一派祥和。

他能分析出什麽呢?用儀器測量每個能量體不同的生物磁場?

這些用儀器探測不出的一種神秘,令他著迷。

他還是努力用各種儀器研究她,有了意識冰川閱讀器,他一夜一夜不眠不休地幫她尋找丟失的記憶。她是他的《玫瑰聖經》,一頁頁忠誠地翻讀,是周磊愛葉好的方式。

即便她是個乏味的人,如果你用了好幾年的時間來觀察她,這其中耗去的時間和精力,也會讓你一時丟不開這個研究對象。很多時候我們不肯放手,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習慣。

周磊掌心裏的感情線一根劃到底,很簡單。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從不為愛糾結。這就象二進製計數方式中0和1的差別,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這樣的人,惟精惟一,做起事情高效、精準、專一。

葉好三歲半到通仁縣兒童福利院,四歲時被領養。在此之前的三年半,找不到任何線索,是一段懸疑的空白。

搜尋良久,周磊找到一段被刻意抹去的,葉好大學時代的記憶。十年前……

十八歲那年,她沒有報考夢想中的T大。去京城參加數學競賽回來之後,學校放寒假,她搭乘輪船回到了通仁的家。

家裏等著她的不是父母,而是永鑫機械廠的廠領導。

廠裏在年底停產檢修期間發生了燃氣大爆炸,死了二十多個工人和技術人員,其中包括葉好的養父母。震驚之中,她戴上了黑紗袖籠,綴著一朵孤零零的小白花,跟隨長輩們去靈堂拜祭父母。

她再一次成了孤兒。

廠裏派來一名義工,是葉好媽媽的同事張姨。張姨同吃同住寸步不離地陪著她,葉好知道她是放心不下,擔心自己想不開。

夜裏躺在床上,淚濕衣枕,腦海裏全是過去和養父母的點點滴滴。

冬天寒冷的早晨,媽媽總是第一個起來準備好早餐,再把葉好的小被子拉開,哄醒睡意朦朧的她,給她穿上親手做的厚棉衣。生病了上吐下瀉,爸爸背著她去廠醫院看病,路上一不小心吐了爸爸滿脖子,爸爸沒有一點兒埋怨。從市裏高中放假回家,爸爸早就儲滿幾大框水果,好讓她在家裏吃個夠。端午包粽子,冬天做臘腸,春節包湯圓和餃子,媽媽頭發花白,總是從早忙到晚。

爸爸樸實木納,不善言辭,發起火來脾氣很大。媽媽一味忍讓,終日為生計操勞。家裏氣氛有些緊張沉悶,後來葉好懂了,養父因為沒有親生兒子始終有些介懷。這個家算不上十分和睦,卻也一直亮著燭光,是個可靠的小小港灣。

失去之後再回想起來,全部都是他們的種種好。

葉好沒有太多時間來流淚,腳下的路該怎麽走,變成了巨大的問號,逼迫著她去行動和思考。

回憶到這裏,催眠狀態中的葉好突然放聲大哭。那些積壓已久的陳年悲愴,在巨大變故中還沒來得及變成眼淚釋放,就被匆匆掩埋。這一瞬,她象個幼兒,蜷縮著,抽搐著,淚雨滂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周磊紅了眼,伸手摟住她,取下視鏡,俯身貼近這個命運多舛的孤女。

家裏住的房子沒有產權,每月要向廠裏支付房租。翻找到父母留下的存折,那筆錢用來一次性地買下房子,是廠裏對她特別的照顧。料理完父母的喪葬後事,銀行戶頭的錢所剩無幾。

繼續念書,還是去廠裏做臨時工,還是跟著張姨的大姐去市裏做小買賣?這是擺在十八歲的葉好麵前的嚴峻問題。

除夕夜,外麵燃著煙花炮仗,此起彼伏的繁華與熱鬧。葉好從張姨家吃完團圓飯回來,小小的屋子,空前的冰涼。廚房的水龍頭有些漏水,“滴滴答答”響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出門,滿地殘屑,虛空粉碎,好象剛發生過一場世界大戰。

她找到父母收藏的書信,照著通訊地址試探性地給舅舅寫了封信。

“舅舅”這個詞,引起心頭很多溫暖的記憶。

十二歲第一個裱著好多玫瑰的生日蛋糕,是舅舅托人送來的。

十三歲生日收到的第一本相冊,也是舅舅寄來的,扉頁上題了四個字:不虛年華。

十五歲開始學小提琴,那把琴是舅舅的饋贈。

還有上中學後,那些在本地很少見的漂亮衣物,也都來自舅舅。

過了年,葉好套上媽媽穿舊的工作服到車間做學徒工。一頭長發小心地盤好,塞進工作帽,操作機床。中午,拎著春曉送她的那個不鏽鋼保溫桶,到食堂買最便宜的飯菜。過了一周,索性把頭發剪成男生頭。工作服油跡斑斑,和滿嘴粗話的工人師傅們混在一起,看他們抽煙喝酒講葷笑話,成了個假小子。

眼看育英高中已經開學三個月,她不得不借用車間主任辦公室裏的長途電話,通知學校自己退學的消息,隨後接到學校寄來的一紙正式通知。

夏至,葉好厚厚的工作服換成了單衣單褲的工裝,下班回到家,一身酸軟。女孩子力氣小,在車間裏幹不了重活兒,每個月拿著最低的工資。每晚,再累還是要拉幾曲小提琴,練習了這麽久,舍不得放棄。這時候,她會想起很多人和事,想起育英高中的同學,想起父母,想起春曉。

冬至之後,年底的通仁凍得厲害。南方的小城沒有暖氣,床上已經鋪上夏天曬過的厚棉絮厚被子。舅舅風塵仆仆地趕來,葉好終於見到了這個傳說中的好人。

舅舅看上去四十多歲,中等身材,穿著很不一樣的裁剪貼身挺括的西服,隨身的行李箱也很漂亮。他的談吐親切優雅,不象工廠區裏常見的長輩。在失親的孤苦中,驀然看到這樣的遠道而來的親人,葉好心裏生出一種親近、仰慕和信賴。

在客廳中間的那張小飯桌前,舅舅正色相告:“我其實不是你的親舅舅,我和你的養父母沒有任何親戚關係。我是你親生父母生前的朋友。你的爸爸、媽媽,是了不起的人,是任何一個孩子都會為之驕傲的父母。在他們出事前,我們一直有聯絡。在突然中斷聯係四年後,我終於打聽到他們在C國因車禍意外去世,留下了唯一的女兒。四處尋找後,才得知你被送到了通仁縣兒童福利院,又從福利院被當地的一個工人家庭領養。我隨後和你的養父母取得了聯係,得知你家生活拮據,就陸續給你家裏寄錢。你的養父母因為有所顧慮,對你一直假稱我是舅舅。現在,你可以叫我榮叔叔。”

這個一直默默資助她,令她景仰的舅舅原來隻是榮叔叔,好像即將靠岸的孤舟被冷漠地一把推開,葉好沉默著,有些不知所措。

“不要泄氣,小姑娘。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榮叔叔突然壓低了聲音,露出神秘的微笑:“在我經營的公司,有你父親當年30%的技術專利入股。如今這份股權已經變成了一筆可觀的數目。按照之前的協議,你已經十八歲了,很快就可以正式成為這筆股份的持有者了。也就是說,在你跟隨我到律師樓簽過法律文件後,一夜之間,你將會從一無所有的孤女變成富有的繼承人。你所擁有的財富,將會讓你從此衣食無憂,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想上大學。”聽到一個又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葉好揚起頭,非常肯定地告訴榮叔叔。

他欣慰地笑著拍拍她的頭:“是的,你應該接受最好的教育。象你父母一樣,成為優秀的科研人才。如果你願意相信我,我可以帶你去英國。我會送你到你父母曾經學習過的地方念書,在那裏會有人照顧你的生活。我會幫你打理財務,你隻需要專心學業就行了。”

榮叔叔寥寥幾句話,讓毫無方向的她一下子看到一個觸手可及的光明前景。

簡單收拾了行李,帶上珍藏的書信和照片,帶上她的小提琴,葉好離開通仁,和榮叔叔一起搭上前往京城的列車。這是她第二次到京城,在春曉曾經生活的城市裏,她隻停留了一小段時間。神通廣大的榮叔叔很快協助她辦理好護照簽證等手續。

第二天就要搭乘飛往倫敦的航班,葉好再次撥通了春曉的電話,電話那頭仍然是長時間的“嘟嘟”聲,隨後是一片靜默。

“再見,春曉。”她在心裏道別。

“春寒料峭,凍殺年少。”

一月的機場,刺骨的寒流。燈光明滅中,葉好拖著小巧的隨身行李箱,和榮叔叔夾雜在人流裏緩步走向登機口。登上遠航的夜機,投奔遙遠他鄉,十八歲的她心潮起伏。身後不斷遠離的是她熟悉的國度,前麵迎接她的,會是什麽樣的未來?

坐在英國航空的大飛機上,雖然是第一次乘飛機,卻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也許在夢裏她曾經漫遊太空。黑沉沉無止盡的夜空,沒有她想象的星光閃爍。不知不覺睡了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她坐在座位裏一動不動,透過小小的機艙窗口,凝望萬米高空上浩瀚無窮的一片碧藍,連綿起伏的各色雲層,以及令一切變得壯闊與輝煌的太陽光芒。

天地如此遼闊,茫茫太虛中,人如草芥,命如刀。天地不仁,雖然螻蟻般微不足道,人類依然憑借努力和堅持長大存活。無始以來的時間長河中,這周而複始匆匆而逝的短促一生,因何努力?因何存在?

生命的傳承,智慧的傳承。

小小的她,承載著父母留給她的生命密碼,在這場艱難的傳承的接力賽中,發出螢火蟲般微弱光芒,照亮一個人的孤獨寒夜。

深夜裏獨自觀看這段落寞的舊片,周磊不禁歎了口氣:“寶貝,你去的到底是哪個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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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您的閱讀,最後申明:本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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