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溫德的秘密
丹英娜沒有料想到這一應允會帶來什麽後果。與丈夫婚後相互信任,從不曾因為什麽事情對他有所隱瞞。現在借口流感擔心傳染給丈夫和孩子,一個人睡到了主臥旁邊的客房裏。連續五個夜晚,等家人睡熟之後,她獨自關好房門,戴上銀白色耳墜躺在床上,安靜地傾聽溫德在耳機另一頭的喃喃低語,間或傳來溫德不眠的琴聲。
夜間無人私語時,一個訴說,一個傾聽,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窗外天色微亮,直到庭院裏那株櫻花樹上傳來早起鳥兒的婉轉鳴叫,她才收起耳墜勉強小寐片刻。在旁人看來,這情形是在是曖昧極了。丹英娜不這麽想,她自認心懷坦蕩,她所作的一切,隻為著寬慰溫德那晦暗痛苦的心。哪怕這樣的舉動可能引起先生誤會,她也不會因為這種顧慮而止步不前。
星期六的黎明時分,不用趕著去上班。丹英娜放下耳機,眼角閃爍著淚光,心潮起伏,久久無法入睡。和溫德相比,她是幸運的。也許正如溫德所言,因為有著快樂無憂的童年,美好和睦的家庭,互敬互愛的雙親,她的內心才會如此寬厚仁愛吧。
“你就象一個小小的太陽,默默散發著宜人的光芒。甚解人意、體貼入微,讓人渴望與你親近。真讓人羨慕甚至嫉妒。如果你有我這樣坎坷的身世,你還會象現在那樣開朗,對誰都這麽好嗎?”溫德忍不住追問她。“是啊,如果有溫德那樣複雜的成長背景,我想必也會是一個憂鬱沉默的小孩吧。”丹英娜這麽想。
中學階段的溫德,在別人眼裏孤傲不群,丹英娜卻感覺到他的沉默陰鬱。但是當他登台演講時,又或者是參加辯論賽時,那顧盼自若的風采,靈活善辯的口才,讓丹英娜又以為自己不過是一時的錯誤印象。她暗暗猜想:太優秀的人,太聰明的人,都難免走向孤獨。那時候,她常常鼓勵溫德不要陶醉在一個人的成功,要樂於與人溝通分享。對她的鼓勵,溫德很配合,也正是這種表麵的配合讓她誤以為溫德已經走出複雜多變的青春期,日益成熟,越來越陽光。卻原來,自己對他根本一無所知。一想到那孩子淒楚的童年,她的眼淚流了又流,更為當初的自以為是暗自羞愧。
後來,溫德帶她去看過那個地方。他們的吉普越野車在K國那蒼莽的群山裏一路顛簸,兩邊是鬱鬱蔥蔥連綿起伏的雨林。藏在這叢林之中的偏遠小鎮,有人看到的是古樸,有人看到的是貧窮。這麽多年過去了,麵貌也沒有什麽變化。小鎮很小,四十多分鍾,就能從鎮東口走到西邊盡頭。中間一條狹窄的土路,有風的時候塵土飛揚,下雨的時候滿是泥濘。兩邊有不多的幾間店鋪,舊式的木製櫃台,店裏光線很差,木板封門。路東是一家小飯鋪,西口是一家理發館。沿路多是歪歪斜斜的兩層小木樓,都是當地住戶。他們去的時候是冬天,枯葉飛舞落滿小徑。溫德拉著她的手,無視鎮上居民好奇的目光,努力辨認著一戶又一戶,想找出當初媽媽帶著他和妹妹租住過的房子。
小鎮周圍三麵環山,一麵是農田。農田之間的草坡上開滿了紅豔豔的虞美人,也有少許白色、紫色和藍色。虞美人,很浪漫的名字,這麽美這麽豔的花,卻渾身都是毒。當地的小孩淘氣誤食了虞美人的果實汁液,昏迷不醒的事情也是時有發生。那時候溫德帶著妹妹在野地裏玩耍,累了困了餓了,倒在花叢中睡著了。等媽媽“辦完事”四下裏大聲吆喝著他倆的名字,他才從睡夢中驚醒,推醒了妹妹。兩個小孩手拉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回鎮裏,媽媽見了他倆,一人手上塞一個烤餅,就是晚飯。
他們租的屋子隻有樓下一間,前麵是簡陋的兩張木床和一張飯桌,後麵隔出一間充作廚房水房。晚上如果媽媽要“做生意”,就會在廚房地麵臨時鋪上一張涼席,放兩個枕頭,房門一關,溫德就得和妹妹在廚房裏呆一晚。那樣的夜晚,對於五、六歲初曉人事的溫德來說,是難熬的長夜。他似懂非懂地聽著前麵媽媽和客人傳來的動靜,心裏明白這必然是件羞恥的事情。當媽媽領著他們在鎮上走過的時候,別的人家尤其是那些女人們的眼光簡直是恨不得把媽媽扒皮撕碎。他帶著妹妹出門玩,鎮上的孩子們也是時常朝他們扔碎石頭,用各種難聽的話取笑他們。同齡人的孤立和辱罵,讓溫德孤僻早熟,有著異常旺盛的自尊心。夜裏心事沉重,這五六歲的小孩常常流著眼淚、皺著幼小的眉頭很晚才睡熟過去。
溫德清楚地記得,四歲以前他們一家在另一個城市完全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那個繁花似錦的小洋樓,有三層樓,他和妹妹有各自的房間。屋子裏有仆傭,有司機,有漂亮的家具,還有各種昂貴的玩具。那時候出門都有司機接送,媽媽濃妝豔抹,帶他去昂貴的餐廳,逛玩具店,去動物園,去各種兒童遊樂場,坐飛機去很遠的地方玩,有求必應。爸爸在外做事很忙,每個月會來看望他們一次。
剛剛三歲,爸爸請了最好的鋼琴老師來家裏教他。琴凳墊得高高的,坐上去剛好夠得著琴鍵。小小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用力地按下去,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發出悅耳的聲音。媽媽在樓下約了人打牌,聽到樓上琴聲斷了,會忽然大聲嚷嚷一句:“不許偷懶,繼續練。”隨後爸爸又請來了家庭老師,教他讀英文、學數數。那時候剛有了妹妹,爸爸來的次數多了一些。每次爸爸來,媽媽都喜氣洋洋,脾氣也變得特別好,笑得咯咯咯的。溫德過四歲生日時,爸爸特地送來一個巨型大蛋糕,一輛漂亮的藍色小汽車,占去半張餐桌。妹妹還在牙牙學語,一家人圍著餐桌看溫德許願、吹蠟燭,那玫瑰色、溫馨的一幕幕,如今都變成了苦澀的記憶。
一夜之間,他們失去一切。顛沛流離,最終流落到這個異國小鎮。
後來溫德得知媽媽原本出生在K國靠海的一個州的鄉下,一大家子全靠父親出海打漁為生。她自幼聰明伶俐,因為窮很早就輟學在家,拉扯幼小的弟妹。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出落得十分美麗。傳說中海上最美的就是人魚,有魅惑的聲音。這孩子可能是美人魚投胎,小小年紀就如此嬌媚。“這麽好看的女孩子,在這個窮鄉僻壤真是埋沒了,應該趁著年輕去大城市闖一闖。”一個在城裏做生意,見多識廣的阿伯這樣勸說。媽媽動了心,給家裏留了個字條就跟著阿伯去了K國繁華的大都市。
她聰明肯學又能吃苦,很快練成了一身舞藝,在一個夜店裏跳豔舞,聲名鵲起。白天和阿伯形同夫婦,晚上混跡夜店。她很快學會了抽煙、喝酒、賭牌,但是她沒有跟著姐妹們一起K粉嗑藥。她是個聰明人,暗地裏想有個更好的歸宿。一旦染上毒,就很難再找個好人家了。
後來聽說G國富裕,賺錢更容易。她果斷地離開阿伯,一路跳到了G國首都最有名的夜店。在十九歲的時候,豆蔻年華,已是遠近聞名的舞娘。一位有錢有勢的五十歲的男人偶爾來這裏應酬,一眼看中她。那時候她年輕貌美、舞姿銷魂又懂得故做矜持,在燈紅酒綠、烏煙瘴氣的夜間場所也算是潔身自好的一朵清蓮。她果然得償所願,有了個令人羨慕的歸宿。
一年之後有了溫德,一個漂亮聰明的小男孩,男人喜出望外。三年之後有了莫莉,一個漂亮可愛的小公主。二十三歲的年輕媽媽十分受寵,人生扶搖直上,一路衝到幸福的頂點。命運原來是過山車,雲霄之上,頂點之後,下墜的過程生不如死、難以承受。
男人的正妻飛揚跋扈,父親原本就是衝著嶽父的權勢娶了她。金枝玉葉,當麵嗬護備至,唯她馬首是瞻,背後金屋藏嬌暗渡陳倉。沒想到有天會被抓個正著,“偷來的東西,終究是要還回去的。”正妻傲慢地宣稱。雌威之下,豔舞女郎被剝奪得一幹二淨,拖兒帶女遣送回原籍,餘生不得踏入G國半步。嶽父一個不高興的眼神就會令自己前途盡失,知道其中利害,溫德的父親徹底斬斷了和他們的聯係。
媽媽返回K國,原想依舊靠豔舞謀生,出門處處碰壁。有人好心透露,原來名字已經上了黑名單,眾人避之不及。既然正妻勢要趕盡殺絕,城市呆不下去,家鄉也不敢回,怕連累父母姐妹兄弟。忍氣吞聲拖著年幼兒女一路流亡,躲到偏僻的山間小鎮,好不容易安頓下來,苟且討個溫飽。這些,溫德和妹妹莫莉都不知道。
盡管有怨氣有委屈,溫德有時也會心疼媽媽。為了糊口,再難聽的話,再難看的臉色都要去默默承受。而鎮上那些男人,時不時踏進屋裏,順便給他和妹妹捎些好吃的,他也恨不起來。隻是這屈辱的感覺,一天勝過一天。他忍不住捏緊拳頭心裏發狠:“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會怎麽樣呢?他也不知道。
六歲那年,妹妹失蹤了。後來被人發現莫莉赤裸著小小的身子,手裏握著幾株豔紅的花朵,死在山洞裏。相依為命的妹妹,天使一樣漂亮可愛的小女孩,被人誘拐又弄死了。鎮上的女人們議論紛紛,硬著心腸罵這一家是報應。如果不出事,這個小女孩遲早也會是個狐狸精。有人說小鎮古樸,民風淳厚。遇到威脅自己家庭的女妖精,再忠厚的女人嘴裏也可以飛出利刃。巡警來過,草草調查了幾日敷衍了事,由於缺乏證據無法緝拿凶手。溫德很恨很恨,如果不是因為媽媽做那種生意,別人怎麽會想到對妹妹下毒手,警察又怎麽會如此漫不經心。他的心痛和怨恨,成了一根毒刺,慢慢長成一團毒瘤。他似乎成了啞巴,幾乎不和人說話。
“丹英娜,請你告訴我。如果換作你,那種時候,你能到哪裏去尋找公平正義呢?”溫德質問。
“可憐的莫莉。”自己的女兒剛好也是三歲,天真無邪,稚氣可愛。丹英娜的眼淚一次又一次浸濕了枕頭,柔腸寸斷。三十四年,自己是蜜罐裏泡大的,哪裏見過這些人間苦難。
七歲的時候,父親突然派人來把媽媽和溫德接回了G國。耄耋老翁,時日無多,形勢所逼,嶽父不得不徹底交權。人走茶涼,父親已是大權穩穩在握。對丈夫的女人防賊樣防了一輩子,終於還是鬥不動了,那位慓悍的正妻被氣出了乳癌,重症之下心灰意冷,隻能眼睜睜看著陸續有人登堂入室。
三年了,他們又住進了以前的小洋樓。但是妹妹已經沒有了,歡笑早就被帶走,這棟小樓氣氛冷到冰點。那個叫爸爸的男人對媽媽很冷淡,媽媽對他的厭棄也心知肚明。大起大落的命運,女兒的不幸夭折,讓她日漸憔悴。位高權重的貴人早已另結新歡,又有了其他子女。媽媽悄悄叮囑溫德要認清情勢:爸爸現在有七八個孩子,兒子並不稀罕。爸爸也早已嫌棄她,他們母子倆的命運如今都掌握在溫德手裏。如果他不好好讀書,不努力討爸爸高興,一旦讓爸爸失望,他們甚至可能會被再次趕出家門。溫德打了個寒戰,明白媽媽不是在嚇唬他。
剛入小學的溫德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打著一個深深的羞恥的烙印:“私生子”。重壓之下,他格外珍惜失而複得的讀書機會。錦衣玉食裏不敢鬆懈,對自己有著異乎尋常的苛求。無論是課業還是品行、運動、才藝,凡事必須全力以赴、力爭第一。從最好的小學到最好的中學,一貫如此。
媽媽終日流連牌桌,有時也借酒澆愁。母親是寂寞的,沒有太多的自由,卻又不得不承受著父親長久的冷落。當父親猶如期盼了很久的西邊的太陽終於出現時,她必定要按照他的喜好使出渾身解數,曲意應承,百般獻媚。等這稀有的太陽消失後,她又忍不住在背後咒罵這個冷漠寡情的老頭子。青春與美貌漸逝,她從幽怨變得暴躁易怒,經常沒來由地刮起情緒風暴。麵對言語粗俗、喜怒無常的母親,溫德的回應經常是沉默。“石頭人一個,象你爸爸一樣,冷血動物。”母親莫名其妙對他數落完了,最後悻悻然罵一句。
學校每次見家長的日子,他不願意這樣的母親出現在校園。往往是父親的一名秘書充任“叔叔”的角色去學校與老師麵談。對身居高位的父親而言,溫德和他的母親始終是無法見光的,要時刻提防被政敵拿著這隱私來大做文章,影響他的仕途與聲望。在溫德的學籍檔案上,父親一欄總是照例填寫“已過世”。溫德也對這秘密守口如瓶,不對任何人提起身世。這複雜的家庭關係,堵絕了他成長過程中向外擴展的人際網絡。整個學生時代,他都無法接近任何人,沒有信任,沒有友情。成績報告單上,丹英娜建議溫德多交朋友,多和同學相處。“你不需要朋友,不要和人走得太近,不要相信他人,不要讓別人看透你。隻要夠強夠硬,自然會有人來結交你。”高處不勝寒,這是父親的心得。
“所謂的親情,也是利益的衡量。如果我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將來對他的事業沒有任何幫助,他可能看都不願看我一眼。如果不慎暴露醜聞,我和母親會馬上被切割得一幹二淨。”溫德冷笑著,揭穿這虛偽的父子關係。
隨著溫德日漸長大,在一幹子女中一枝獨秀,他漸漸獲得父親的器重和青睞。多種權衡中,父親的天平傾向了他和母親。他們搬進了更富麗堂皇的房子,家中雇傭了更多仆傭,有了父親刻意的精心栽培。這畸形的疏離的家庭關係,讓這英俊少年內心晦暗、鬱鬱寡歡,表麵又通曉各種利害關係,懂得察言觀色、審時度勢,如人所願扮演著理想角色。
校園裏人人羨慕的風雲人物,少女心頭的白馬王子,原來不過是個孤單落寞的小孩。別人看他恃才傲物,他卻如履薄冰,害怕被人追問家庭與父母。
在高中三年,苦難裏開出了花,他生平第一遭有了愛。當他懷著愛慕的心望著講台上的英文老師,聰穎的他立刻認出這樣的女人是真正的好女人。從丹英娜的眼中,他看到了發自內心的關心。他真想好好親近她,和她聊一聊自己。從什麽地方開始呢?就從那個小鎮開始吧,從那些山野裏的虞美人花開始吧。猶豫了很久,溫德最終還是放棄了。泄露自己的身世興許會給她帶來麻煩。
秘密太重,無法衝動。
在父親的明確吩咐下,他也深知自己將來的妻子會是由父親安排的合適人選,在這方麵他沒有任何自由。就象擦肩而過的兩片樹葉,他和她被大風卷向各自的命運。
丹英娜的眼淚簡直停不住,枕頭濕了又濕。喉頭哽咽,雙目紅腫,臉色憔悴。白天出門見人,隻能推脫是重感冒。這場感冒來得又快又凶,沒想到真的就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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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任性的精神孤旅
(關於故事《幸存者》)
首先感謝您的閱讀,更感謝給我珍貴意見和建議的您們。《幸存者》是個原創科幻小說,內容純屬虛構,講述的是怪怪的人和怪怪的事,是我的一次任性的精神孤旅。
故事結構當然也是怪怪的,我是希望閱讀者將來能夠跳來跳去地閱讀,自己去整理出情節。既然這樣為難別人,一開始就不討好,我也沒有期待熱烈的反饋。嗬嗬,我覺得這樣很好玩,敝帚自珍,這當然也是一次任性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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