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關者之上海灘
1933年, 中國 江南小城會安,農曆十月,小小的震遠武館被三個外來武師領著一幫本地的無賴踢館砸了武館的招牌,混戰中打打殺殺死的死,傷的傷,掌門夫婦和幼子當場慘死。遠遠觀看的路人竊竊私語,有流言說是主人家得罪了縣太爺,餘下的幾個弟子門人也嚇得四散逃命,做鳥獸散。無賴們闖進內宅洗劫一空後放了把火,把這個往日殷實的小院落一下子燒了個片瓦不留。
阿光被爹派去鄉下祖產跟著老家的顧伯催收租,等雇了烏篷船載上收來的百來升大米,到了碼頭又換了牛車一路顛簸趕到家門口時,不過一周時間,家已變成一片焦土殘垣。震遠武館家的大少爺剛一露麵,早有探子去通風報信,半盞茶功夫一夥無賴蜂擁而至。先搶了米糧,一夥人把阿光團團圍住,一陣棍棒亂打。十五歲的阿光躺在焦地上血肉模糊,折了一條腿,痛得錐心刺骨但一聲不吭。領頭的地痞瓷牙咧嘴地笑:“大哥交代了,打斷了腿留他一條賤命,讓他這沒腿的叫花子給他祖宗十八代丟人現眼。”
阿光在瓦礫中一動不動躺了整整三天。武館原位於小城繁鬧的街道,三天之中城中路人都小心翼翼刻意避開這裏繞道走,沒有人敢接近這是非之地。第三天夜裏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冰涼的雨絲讓阿光清醒過來,張開幹裂的嘴唇,伸出腫脹血紅的舌頭,雨水是甜的……
半個月之後,行人們不再繞道,這條街車水馬龍熱鬧如常。阿光沒有走遠,爬到路口的張家茶鋪旁,蓬頭垢麵斜趴在地上,麵前擺一個撿來的爛草帽。有以前的街坊路過,斜眼瞟瞟他,把手藏在長長的袖籠裏,趁沒人注意時偷偷往草帽裏丟幾個銅板或者半個饅頭。麵對路人的施舍, 阿光麵無表情隻是發呆。會安的人都在背後說震遠家的兒子給揍傻了,又殘又傻,這家人真是造孽。
阿光在路口不聲不響趴了三個月,有人趁夜裏他昏睡後給他的腿敷上傷藥。臘月間小城冷得像冰窟,有人丟給他破棉被裹身,他熬過了冬天,沒有被凍死街頭。春天來的時候,他能感覺痛漸漸消褪,腿已經越來越有力了。可以坐起來的時候,他有了個念頭:去上海。他知道1934年的上海是個繁華的大城市,那裏有很多機會運氣,還有高等學堂可以繼續念書。“我想上學。”
等勉強能夠站起來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現在成了個跛子。可以走路了,他數了數手上,一共攢了五十個銅板。十五個銅板上當鋪買了身舊學生裝,夜裏去河邊把自己搓洗幹淨,換上還算合身的衣裳,又借來剪刀把參差不齊的亂發隨意剪短了。十五個銅板交給長江邊撐船的阿大。五月的一天清晨,天黑麻麻地,他和一群背井離鄉討生活的男男女女擠在去上海的木船上,隨身隻有一個搪瓷大茶缸,喝水吃飯洗漱都是它。掛起了帆,渾濁湍急的江水旋轉著,衝擊著,拍打著船幫,故鄉慢慢遠成了個小小的灰影。船身起起落落,在茫茫的江水中顛簸起伏,在接踵而至的黑夜白天交替中穿梭。醒了,又睡著了,夢裏都是搖晃著的嘩嘩的水聲。天色總是陰沉沉的,江麵上的風吹得臉刺痛,從水路到上海原來這麽遠,遠得好像永遠上不了岸……
船抵黃埔江上駁船碼頭的時候,正是半夜,黑乎乎地什麽都看不見,掛在碼頭木樁上的馬燈微光閃爍,腳踩到晃悠悠的木跳板上,腿發軟,人還在跟著江水搖晃。
天稍微露了點白,同船的鄉親很快三三兩兩散去。一對跑碼頭賣武藝的父女主動招呼阿光跟他們搭個伴兒。“學生郎,上海灘灘大浪大,大家作伴相互有個照應。”
趁碼頭上的船陸陸續續地抵岸,父女倆挑了個人流多的開闊處開始吆喝著耍起了拳腳棍棒,不急於離開的人好奇地慢慢圍攏過來。老爹耍了一套拳,又介紹起自己的跌打藥膏,女兒甩著黑油油一根獨辮兒,反手拿著銅鑼繞場子一圈,裏麵頓時多了好些銅板。
阿光找船家賒來信紙毛筆桌凳,在父女倆旁邊擺起了“代人書信”的攤子。立刻有一兩個碼頭卸貨的工友掏出懷揣的家信讓阿光念完了再幫著回複。
天總是陰慘慘,沒有放晴的時候。
突然五六個手持斧頭的地痞圍住了父女倆,老爹連忙賠笑遞上銅鑼,又四下搜了搜衣袋翻出兩三個銀元放進銅鑼裏,“鄉下人初來乍到不曉得規矩,請大爺們多多照應。”為首一個滿臉絡腮胡的,一腳踹翻銅鑼,銅板銀元滾了一地。“吃了豹子膽了,也不問問誰的地盤,就敢自己練攤?”,手一揮,身後兩個跟班衝著老爹“呼呼”耍起斧頭,嘴裏咋咋呼呼地一通亂罵。父女倆早嚇得“撲通”跪倒在地,隻管求饒。看熱鬧的早閃光了,隻有一個人孤伶伶坐在斑駁的舊條凳上,麵無表情,一動不動。那就是阿光。
絡腮胡的斧頭忽地朝他臉上揮過來,到鼻尖時忽然一拐,斧頭帶風擦麵而過。阿光還是木無表情,一動不動。
“嗬,看你瘦瘦弱弱,一個書生模樣,膽子倒是海大,斧頭砍來了不躲也不藏。告訴胡子哥,你是憑什麽?”原來絡腮胡綽號“胡子哥”。
“不憑什麽。跛子跑得慢,想逃也逃不掉,索性不逃。”阿光淡淡地回答。
“原來是個跛子。”胡子倒退幾步,有點欣賞地上下打量著這個代書郎。“哥哥我倒是覺得你這小跛子還有幾分稀罕。既然你識文斷字,不如給我們兄弟夥兒當個軍師?”
“既然要我當軍師,那我說話你聽嗎?”阿光直直地看著胡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聽,當然聽。”
“那我要你們不要再糾纏我同鄉父女,放他們一條生路,你肯嗎?”
“那老頭兒和柴火兒妞?我隻是嚇唬嚇唬他,也不過是個孱頭。這個簡單,把錢交來就可以走人。”那父女倆趕快把銅板銀元撿齊了恭恭敬敬跪地交給了胡子手下,千恩萬謝地離開。
“現在,我數一,二,三。你們都轉過身。”
一幫地痞拿著斧頭愣住了,一個個都拿眼瞧著胡子。
“還磨嘰什麽,轉身轉身都轉身。”胡子鬧不懂這是唱哪一出,但他還是納悶地吆喝手下背過身去。
“現在,我數到三十。你們不許跟著我。”
“一,二,三”阿光從條凳上站起來,每數一下,倒退一步。胡子猶疑不定,也不吭聲。斧頭們背轉身焦躁難耐,沒有大哥發話,也隻有原地不動。一直數到十,跛子又遠了幾步。胡子沉默著,斧頭兄弟依然定在原處。數到三十,跛子已經走遠了。一拱手,“小弟暫別,後會有期。”胡子一愣,這算什麽?你不跟我們走,怎麽當軍師。眼珠咕嚕一翻,又一轉念,“好,跛子兄弟,大丈夫說話算話,你也要記得你答應過的,大家夥撤。”大家做鳥獸散。
就這樣,阿光夜宿破廟,白天去碼頭守著代書攤替人書信糊口。沒有主顧的時候,他也四下裏轉轉,偶爾也能看到幾個拿斧頭的家夥遠遠瞄著他。這是黃浦江上一個不起眼的小碼頭,拿斧頭的不過是家鄉發大水逃難出來的小混混,十來個人其實隻敢在這一小片地盤欺行霸市當個地頭蛇。學堂都在城裏,聽說有的學堂對績優生還免學費,發生活費。
一個月過了,胡子果然說話算話,沒有斧頭兄弟來打擾,代書生意不好不壞也還攢下了幾個銅板。
一天阿光收攤後,瞅見路邊麵挑子旁有個斧頭兄弟正在狼吞虎咽吃麵。他徑直走過去,說:“帶我去見胡子哥。”
站在滿腹疑問的胡子麵前,阿光不慌不忙地說:“有個生意可以做,開間米行。”半個月後,這片碼頭多了間米行。拿斧頭的有的是力氣,幾個識數會算賬的負責從鄉下收米運米,幾個力氣憨大的負責卸貨扛米。胡子哥是掌櫃,機靈點的兄弟站在不大的店麵招呼主顧,坐在櫃台後麵的帳房先生自然是跛子。胡子哥與秀才商定:米分等級,上好成色的新米賣得貴些,幹淨些的陳米算二等,價格公道。砂子穀子稗子間雜的陳米便宜不少買的多是窮人。一分價錢一分貨,明碼實價,絕不缺斤短兩。米行一時生意興隆。
緊接著這裏變成了倉庫,經胡子上下打點清楚後,三家懸著黃底米字旗的米行分號開到了城裏。又接著,米行裝了電話,有人搖了電話過來交代清楚讓夥計送米上門,米行夥計蹬著三輪車滿城送貨。很快米行裏麵又另設了小作坊,曬幹麵,做米酒,拿新米釀醪糟。漸漸大家都喜歡去掛黃旗子的這家米行,采買起來方便又很放心。斧頭兄弟們大多也不拿斧頭了,大家開始叫他們“米”幫。
在胡子的主持下,原來的碼頭倉庫成了堂口,走水路到上海的鄉下人,如果有米幫裏的老鄉作保人,就可以進去管一頓飽飯。肚子吃飽後,各個分號看情形挑走自己想要的人手,餘下的就侯在各個分號門口等人領去東家處見工。城裏那些要托人找夥計,短工,奶媽,老媽子,幫傭的人家,也會找到黃旗子米行來。一時間米行人來人往,生意十分興隆。上海灘附近的都知道了如果到了上海走投無路就到駁船碼頭堂口去找米幫。可以吃頓飽飯。
“秀才,旗子為什麽要黃色?”胡子站在新搬進的米幫總會三層樓窗口,他已經改口,不叫阿光跛子叫秀才。“黃色招牌很醒目,很遠就能看見。而且,我喜歡黃色。”
一個力量的平地崛起,總會遭遇阻力。一天胡子收到一張請帖,是上海灘勢力最大的黑道龍頭幫老大約他去暢春園茶樓喝茶,茶貼裏特地申明見麵雙方隻能帶一個手下兄弟赴會。胡子拿到請帖,眼睛在自己身手最好的幾個兄弟身上瞄來瞄去,希望他們能毛遂自薦。誰都知道龍頭老大暗藏禍心,這杯茶不好喝,弄不好就是雙雙送命。議事堂上,秀才不慌不忙,站了出來。其他兄弟雖然臉色赫然,也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裏。胡子隻好換了身新袍子,和秀才單刀赴會。
龍頭老大在暢春園藏了多少把刀,多少把斧頭,胡子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的新袍子裏麵的褂子在大冬天濕了整個後背。麵對米幫生意的興旺發達,龍頭老大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快,一雙眼珠瞪得溜圓,隻等米幫主動示好。胡子不是不懂,這是想和他分賬。但是這龍頭老大仗勢欺人,給少了不滿足,給多了自己憋屈。原本就是出來混的,這裏要進貢,那裏要伺候,需要打點的地方不少,三下五除二,如果米幫被訛個精光,怎麽向米幫兄弟和米行上下交代?
“我們米行,都是蒙各路大佬照應才有口飯吃。新來的孫警督,手下吃的是我們米行特供的黃金米,新添的幾百條槍也是我們米行孝敬的見麵禮。龍頭老大也是我們道上兄弟的大哥,孝敬大哥也是道上規矩。隻是不知道米行的生意,大哥要占幾分才算滿意?”秀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俗話說空手的怕拿刀的,拿刀的怕拿槍的。龍頭老大不知道米行什麽時候已經結交了真正的地頭蛇,上海灘警方。這新來的孫警督,大家還沒來得及了解他的底細搭上關係,米幫卻已經捷足先登了。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一把火說不好就會燒到黑道第一把交椅的龍頭幫。龍頭老大心裏一盤算,氣勢立刻蔫下來。馬上改口:“哪裏哪裏,我龍頭幫隻是一直仰慕胡子兄弟,今日難得一見,二位果然是豪傑人物,大家結拜個兄弟,如何?”
胡子之前聽秀才提起過要打點新來的警督,沒想到自己隻是去了趟江南一帶催米,他就已經把事情辦得妥妥貼貼。一想到那幾百條槍,胡子心裏頓時有了底氣。也就順勢借了台階下,和龍頭老大喝了杯歃血酒,結成了金蘭兄弟。
“俗話說:授人與魚,不如授人與漁。巧取豪奪收取保護費其實是不得已的下下策,遇到治理嚴明翻臉不認人的警督,說不定還要落個人財兩空。既然大家已經是自家兄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坦白說,我們米行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確實有它的門道。有錢大家賺,如果龍頭大哥肯開門做白道生意,我們一定會想方設法替大哥好好謀劃。”秀才依然是不慌不忙,一派沉著淡定。
幫派裏擴充實力,除了會拳腳功夫不要命的狠角色,更少不了出謀劃策拿出錦囊妙計的軍師,三國演義裏武將馳騁沙場,謀士運籌帷幄。簡單一交手,龍頭老大對這個跛子白衣秀才已經是另眼相看,果然斟上茶陪著笑仔仔細細地征詢他的意見。寥寥幾句,馬上就知道對方是不是真心。秀才明白指出來:上海灘最繁華的鬧市區,向來是龍頭幫的地盤。在這裏開設賭場和大舞台這類娛樂場所,必然人潮爆滿,生意興隆。從修建設施到人手聘請,宣傳廣告到具體打點經營,秀才毫不藏私,傾囊相授。龍頭老大吃了定心丸,果然一五一十地實施下去,搖身成了娛樂界的大老板。很快秀才又點撥龍頭老大做起了港口的大輪船生意。龍頭老大越發成了商界大佬。有了新警督照應,米幫又借勢龍頭幫,江湖地位和威望也與日俱增。龍頭幫與米幫,兩個幫派成了雙贏的局麵。
為了讓更多鄉下來的兄弟有飯吃。在秀才的建議下,米幫收購了最大的黃包車行,隨後迅速擴張。很多新來上海灘謀生的鄉下人都拉起了黃包車。1930年代的的上海灘,最常見的出行工具就是一輛黃包車。黃包車夫大街小巷滿地躥,什麽人都拉,無形中成了上海灘的耳目與眼線。黑道白道,連警方破案也少不了找車行幫忙。好幾樁大案要案,米幫都幫了大忙,成了消息靈通的包打聽。孫警督還特地贈予胡子哥一麵錦旗,上麵大書特書四個字:警民共榮。
衣食住行當中“食”和“行”,米幫占了兩樣。有了更多人力財力,胡子四處結交各道人物,忙碌的身影背後都有那個年輕的帳房先生。
米幫的弟子除了日常各自有事務安排,還專門安排了習武習文。弟子們不許偷懶,每日必定早起一個時辰練功。胡子特地重金從南京的中央國術館請來孫祿堂的高足當總教頭,教頭帶領幾個國術館畢業的武師教授弟子們拳腳,摔跤,器械等等武術功夫。孫祿堂被尊為集大成的一代中華武學宗師,是形意拳的傳承發揚者,也是孫氏太極的創始人,他的高足也是不容小覷。弟子們師從教頭師傅每日操練,拳腳自然有了長足進步。江湖上的人也知道米幫弟子都是有些身手的,更不敢輕易招惹。
習文當然是秀才的主意,每個星期挑一個空閑晚上,弟子們會上米幫總會館學簡單的識讀文字,教書的自然也是秀才。秀才上課還喜歡給大家出字謎,這些從來都是握鋤頭握斧頭,隻會用力不會用腦的莊稼漢,慢慢也學會了握筆,還學會了動腦子猜字謎。私塾裏的先生不會這樣教課,洋學堂裏也沒聽說過教學生猜謎語。“秀才先生真的有些稀罕,花樣很多。”胡子想,他的腦子裏不知藏了多少新鮮點子。
胡子替米幫編了一些米幫兄弟才懂的暗語,胡子叫它“青口”,青口非常通俗易記。這樣即便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兩人如果用“青口”交談,就算近在咫尺,外人也完全不懂。
林子大了,什麽鳥兒都有。胡子和秀才商量著製訂了一套嚴密的家法幫規。
米幫每月的總壇議會,胡子坐在議事堂中央唯一的一把交椅上,秀才站在一側。堂前是36個堂主按座次,分左右成兩列站隊。議會先是自我檢討,對自己一個月來所言所行,若有違幫規的,必須一一袒露。自我袒露的懲罰較小,一般是用家法鞭打處治。接下來是檢舉他人,如果被他人檢舉核實的,則是視其罪狀處罰。首先剝奪堂主位置,再到或斷一指,二指,三指,直到最嚴重的斷手,斷足,驅逐出米幫。如果有人被剝奪堂主位置,接下來的座次會依序向上遞補。對於被驅逐出米幫的敗類,在各個米行門口會張貼黑榜示眾。被米幫驅逐的人,無人理睬,在江湖上很難混,往往隻能是貧病而亡。幫規之中,“嚴禁殘害自家兄弟”是第一條。
有這樣嚴厲的家法,米幫裏敢以身試法的少之又少,一時間風清氣正。上上下下對於胡子哥以及帳房先生十分敬畏,絕不敢欺上瞞下。
隨著米幫的日益壯大,胡子又一次接到請帖,這次是鄰省的大軍閥陸海川,喝茶的地點就在他位於霞飛路的上海公館裏。仗著人多勢眾,陸海川垂涎上海灘已經不是一天兩天。明知是鴻門宴,胡子哥和秀才又一次隻身赴會。上海灘背後有外國勢力的,陸海川不敢驚擾。對於米幫這樣的江湖幫派,他誌在必得。這一次,他是既想要人,又想要財。讓陸海川一口吃掉米幫,胡子又一次緊張地敲起了小鼓,怎麽辦?
“陸將軍,我來自長江邊上的小縣城會安,我們那裏有個風俗。父親到了50歲的時候,不管身體是否健康,子女裏麵都必須要指定一個掌事,同時昭告親戚族裏,明白地對他加以培養。以防父親萬一哪天有個三長兩短,家裏有個主事的人,才能夠繼承家業、延續香火。”秀才忽然不慌不忙講起了故事。“如果父親辛辛苦苦打下江山,再大的家業沒有個能掌事的繼承人,最後也隻能是白白送與他人,為他人做嫁裳。”胡子靈光一閃,明白了秀才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陸海川聽了秀才的話,歎了口氣,這話說中了他的心病。他娶了三房太太,生了八個丫頭,40歲的時候才得了唯一的兒子陸鳴淵。現在自己已經年近六十,快二十歲的寶貝兒子卻念書念糊塗了,私自跑出去鬧學潮,整天吵著要和軍閥父親切斷關係。眼前這白白淨淨的江湖少年和兒子相仿的年紀,卻知道為人父支撐家業的難處。稍一轉念,吃掉米幫和擇定掌事人相比,真的不重要。
陸海川放下原有的盤算,開始和秀才閑聊起他為何離鄉背井闖蕩上海灘,那條腿又是如何致殘的等等私事。秀才也毫不隱瞞,把自己的家事背景來曆一一坦述。陸海川聽得入神,忍不住感歎這孩子不容易。最後他和顏悅色地提出了請求:“你看上去和我兒子歲數相仿,年紀輕輕就在江湖上闖蕩。米幫如今聲勢浩大,你的見識想必也不同尋常。我兒子關在學校整天和一幫沒用的文人廝混,讀書讀傻了。能不能請你去和他交個朋友,順便替我開導開導他。”
庭院深處的書房,關得住人,關不住心。秀才一開門,陸鳴淵猜到又是軍閥父親派來的說客,索性趟在床上一動不動,毫不理會。秀才一顛一跛走近書桌邊坐下,陸鳴淵發現他身體不便,又是個十分年輕的文弱少年,忍不住好奇地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起話來。秀才沒有談論太多忠孝大道,也沒有議論黑白是非。他隻是簡單提到弟子規中一句“親有過,諫使更,怡吾色,柔吾聲”。讓陸鳴淵明白一個道理:如果真的看不慣父親的作為,真心替自己的父親著想,希望他能從善如流。首先要放棄對抗的態度,隻有柔順地與之合作,在能夠溝通交流的情況下,才能真正對他施加影響。強硬的對抗隻能加深彼此的隔閡,製造更多矛盾。處處與父親做對,讓父親生氣與失望應該並不是他的本意。沒有指責非議,秀才站在自己的角度說的這番入情入理的話,讓陸鳴淵在苦悶之中豁然開朗,不禁對他連聲稱謝。
陸海川在客堂眼見秀才把陸鳴淵帶出了書房,一見回心轉意的兒子,他忍不住老淚縱橫。一把握住秀才的手,希望收他為義子。陸海川的軍隊從此和米幫有了很深的淵源。
一年後,米幫的分號已經開到了長江沿江的南京,漢口,重慶等地。作為總幫主的胡子豪情萬千,米幫弟子走出去也都是有頭有臉。胡子太愛秀才了,兄弟們也格外仰慕這位年紀輕輕,白白淨淨,文質彬彬的米幫軍師。但是秀才看起來一如既往地平靜。
1936年二月的一個黃昏,米幫總會館議事廳旁邊的休息室,隻有胡子和秀才兩個人。“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秀才有些遲疑,好像滿腹心事。“我們的文字,我知道有兩種寫法。一種叫繁體字,另一種,”秀才停頓良久,幽幽歎口氣,“叫簡體字。”
秀才的話聽起來像個很不相幹的閑談,不知道為什麽,胡子的後背心颼颼地冒冷風,汗毛也根根倒豎起來。看秀才如此鄭重的口氣,這字體寫法好像藏了什麽天大的秘密。
“簡體字,是什麽東西?”胡子呆呆地追問。
“是去年政府想要推行的一種簡化文字。”秀才遞過來一份當天的《申報》,當中登了一則在胡子看來完全不重要的消息:由於戴季陶等的強烈反對,教育部奉行政院命令,訓令:簡體字應暫緩推行。《第一批簡體字表》被收回。
“簡體字還沒用就被收回了。”胡子看懂了。
“你知道嗎?我們都沒見過簡體字。但是每次一提筆,我就知道很多字的兩種寫法。除了我們正在用的寫法,還有另外一種更簡單的寫法。那個更簡單的寫法,我可以寫給你看。”
秀才在一張白紙上一筆一畫慢慢寫了兩個字,前麵一個字胡子果然不認得,後麵一個是“好”字。
“這是我的簡體名字,我的名字是葉好,樹葉的葉。”
“原來你叫葉好”。胡子點點頭,慎重地把紙張疊成小方塊揣進內衣暗袋,同時隱約感覺到有什麽異樣,從心髒那個地方,一點一點地慢慢滲出一種酸酸的感覺叫傷心。果然秀才說要出遠門回老家一趟,交代了一些必須交代的事情。胡子壓製住內心的傷感匆匆離開,帶著幾個親信趕去警局局長家裏赴壽宴。
胡子已經走了,秀才在休息室的窗口看著太陽一點點地跌落,暮色一點點地由黃變紫,由紫變深藍,再一意孤行地黑下去。秀才推開窗,屋外的寒意撲麵而來,這時對麵樓有留聲機歌聲嫋嫋傳過來,“夜深深,停了針繡,和小姐閑談心……”是金嗓子歌後周璿的《西廂記》唱段《拷紅》。
他探出身,向著黑暗中的未知縱身一跳。
還不及發出尖叫,葉好一蹬腿猛地驚醒。原來是個夢。她看看手機,2005年4月,一個可以放寬心睡懶覺的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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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任性的精神孤旅
(關於故事《幸存者》)
首先感謝您的閱讀,更感謝給我珍貴意見和建議的你們。《幸存者》是個原創科幻小說,內容純屬虛構,講述的是怪怪的人和怪怪的事,是我的一次任性的精神孤旅。
故事結構當然也是怪怪的,我是希望閱讀者將來能夠跳來跳去地閱讀,自己去整理出情節。既然這樣為難別人,一開始就不討好,我也沒有期待熱烈的反饋。嗬嗬,我覺得這樣很好玩,敝帚自珍,這當然也是一次任性的寫作。
感謝您的閱讀,最後申明:原創作品,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