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媽媽
不孝兒子大鵬拜在母親墓前:
媽媽,您這一生,曆盡人間的辛勞,不幸和無情,都是我親眼所見。家境稍有好轉,您就與世長辭了,造成兒難以敷平的哀痛。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生活的富裕,我心裏的哀傷也越來越深。
從我記事起,一家四人,爸爸媽媽我和妹妹,從利津遷到玉田而後是天津市。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溫馨幸福。我記得六歲那年,父親遷任靜海縣,您帶領我們隨爸爸一起到任。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常見您偸偸哭泣。我和妹妹雖然都不省事,但預感不祥,我們伏在您的懷裏,您的熱淚滴落在我的臉上,您怕我們幼小的心靈深處留下創傷,強抑製心底的悲痛,將眼淚咽進肚子裏。我們見您不哭了,就跑開去玩。就這樣哭過幾次,您被送回老家。從此父親隻管承歡新人,從未聞舊人的哭聲。
您帶領我們兄妹在本鄉大城縣生活,當時有祖父母照顧,還能過得去。不久日軍入侵,華北淪陷,三七年八月日寇鐵踢踐踏蹂躪我家鄉,祖父無辜遭槍殺。隻留我們孤苦無依,日子可怎麽過啊!您白天帶領我們到田裏避難刨種莊稼;夜間摸回村去做些幹糧,睡上一覺,您又將我們喚醒逃到田裏種作,真是渡日如年哪。我們雖然有父卻似孤兒寡母,況您又是纏足,婦幼汗滴禾下的滋味,有誰能體察理解和同情呢。一九四二年天旱不雨,再加日軍掃蕩,田園荒蕪,哪裏有米下鍋呢。有一次我麵對一粒米都沒有的樹葉湯,坐在飯桌前哭泣,卻不知您心裏的苦楚。後來實在活不下去了,您帶領我們隨鄉鄰一起到北大窪刨地梨,我年齡幼小,身體瘦弱,那些翻土的重活都是您的事,後來力氣耗盡了,也吃不飽肚子,您為難地說,大鵬咱們回家吧,餓死在家裏總比死在這裏好。
一次您去澆灌麥田,帶去的飯跟本不能吃。那是多年發黴的糠底子,磨成粉加水也團不到一起,隻能用手捧著吃。您在地裏拔一根大蔥就著,大口大口地咽著糠,卻是很樂觀地說,大鵬吃吧,吃飽了就有力氣。你用堅韌不拔的毅力,克服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和悲傷。我漸漸長大一些,才明白您能在走頭無路的情況下活下去,是因為您在我身上看到一線希望。八年的離亂生活,奪走了您的青春。日本投降後移居天津,雖然父親供給您生活費用,但是寄人籬下的日子,心情也難舒暢。
天津解放後我參軍入伍,忍心暫別慈愛的媽媽,您支持我,但又捨不得我,聽說在我去後,您呆呆地站在路口,忘記回家。我在部隊知道您牽掛遊子的心,每月去信希望能安慰您。在騎兵部隊時期,因調動頻繁,三,四個月沒給您去信,後來聽說您在這幾個月裏,想兒幾乎成病,在街上看到騎馬的軍人,您就跟在後麵,望看不舍,心想這不就是我兒吧!後來您接到我的平安家信,還是不放心,便不辭辛勞,跋涉幾千裏到塞外探望我。見到您的慈顏,真是悲喜交集。喜自媽媽從天而降,悲您為兒勞瘁已是白發蒼蒼。
一九五五年,我從部隊複原,您本該幸福地渡過晚年。可是您的命太苦了,叔叔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我一人維持,您仍舊操持著全家不太寬裕的日子。後來我又因被劃成右派,送去勞改。生活所迫,與嬸另過。您的晚年精力又貫注在教育孫子孫女身上。為您的兒子兒婦分擔了主要家務。一生不幸積勞成疾,身患高血壓,老年哮喘,久治不愈,忽於七五年春夏之交,高血壓昏迷,雖經總醫院搶救脫險,但從此臥床不起,媽媽兒的心要破碎了。
您的長孫小垣,剛分配工作,生活稍有好轉,您就拋下我們與世長辭了。我每想到這,就哀傷欲絕,不勝悲痛。我不迷信,從不懷疑神的有無,可是從您的命途多舛,家境稍有轉機就辭世來看,您竟是這樣的苦命人。您不能多照看我幾年,這是我終生最大的遺憾。人常勸我已經盡孝,不必難過了。我視為欺人之談,子女無論怎樣盡心竭力,是無法補報慈母心的。
親愛的媽媽呀,您若有靈就放心吧,不要在九泉之下還惦念我。真有脫生一說的話,願您來世幸福,可是無論如何兒子也忘不下您呀。安息吧媽媽。
兒大鵬今年七十五歲(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