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暮年
隔海相思,苦盡甘來。再度團聚,如換了天地,雖然仍是上班吃飯,秀蘭說就是討飯吃,也是夫妻相伴呀.
秀蘭仍去上州幫潘家帶孩子.轉天早晨我乘七號地鐵,把秀蘭送到曼哈頓中央車站,送上車囑咐她自己小心,車要開動了我才下來,車開走了,我望著遠去的火車,不知是什麽滋味,就像吃了蒼蠅,我心裏問自己,這是怎麽啦,舉目無親,無依無靠,不會開車,不懂英文,到底是為了什麽,到了諾大年紀還浪跡天涯.轉頭又安慰自己,世界上本就沒有容易事,天上不會掉餡餅,既然踏上了這條移民路,就勇往直前吧,我的性格就這德行.
第一份洗碗工
獨自回到‘家',我為什麽把家字打上引號,因為隻住了一夜,空蕩蕩一張床,根本不像家,它又確確實實是我花錢租的家.胡亂弄些吃的,就開始翻世界日報,中文是認得的,打了幾通電話,都不招人,突然一條消息吸引了我----職業介紹所.我按照地址到了法拉盛的那家介紹所.很幸運介紹所的林小姐說:“紐約笑(newyaoshale),中餐館洗碗工,每月一千塊去不去.”二話沒說我答應一個字“去!”
火車站我認得,但不知上那趟車,我拿著一張事先寫好的小紙條,在窗口詢問,算順利的上了車,車開動了,還是放心不下,再一次拿出小條子打聽鄰座的老人,他說:“follow me.”我聽懂了,看樣子他不會騙我.一會兒就到了,下車後,人生地不熟,我在街邊電話亭摸出一個硬幣,打電話到餐館,叫老板來接,他說:“現在正忙,很近的,你自己走過來吧.出車站順著左邊哪條路,過兩個路口左轉,就看到餐館的牌子.待會兒見.”他把電話掛了.我按照他指的方位,很快找到了,算吉人天相吧.
進到餐館二話沒說,老板拽給我一身白色工作服,把我領到廚房交給大廚,大廚操著香港腔:“趕快洗碗!”家具槽裏堆滿了各種餐具,雖然沒幹過這個,但是這種簡單的活,一看就知道怎麽幹.我幹得滿頭大汗,雖然快六十歲的人了,沒覺累的怎麽樣.倒是想起勞動改造時,過得非人的日子,現在幹點這種活,還不是小菜一碟.這時隻聽大喊一聲:“不要站著,幹活去!”這是大廚的聲音。把我正躊躇滿誌的思緒打斷了,我剛想發作,覺得不妥,就將這口氣吞下了.打雜的蕭某悄聲告訴我:“慢慢磨,別站著”我心領神會,漸漸懂得和廚房同仁搞好關係,隻防著大廚就萬事皆休了.
幹活吃住一條龍。打烊後晚餐算是豐盛.大廚炒一手好菜,味道好,吃著可口,葷素搭配對身體大有好處.大廚是香港人,禿頭油光錚亮,看得出來飽經風霜.他說話刻薄,總是以工頭自居,非常跋扈.表麵上廚房同仁都捧著他,實際對他敬而遠之.
晚餐後上樓洗吧洗吧就休息了.年輕一點的朋友,有的打牌賭錢,有的喝酒聊天.大廚安排我和他住一間屋.衝涼後就各自躺在床上看房頂.他不抽不喝不賭,也不愛說,隻要一說話就像吃了槍藥,八十裏路不換肩抬死杠.
我比他大很多,下班後他對我並沒那麽凶,他問:“單身?”
我說:“有老伴。”
“哪來的?”
“中國.”
他不削的:“大陸哇,兩個人穿一條褲子,挑水吃!哪個省?”
“天津市”接著我介紹現在的中國不像他說的那樣了.“我們天津家家都有自來水,而且......”沒等我說完,他猛地坐起來:“開玩笑,你是共產黨,給共產黨搽粉吧?!”
“我說的是事實.你跟共產黨有仇,老百姓可沒招你呀.”我話題一轉“聊點別的吧,你家都在這裏嗎?”
“沒有家.”
“怎麽會,太太呢?”
“跑了,別再提這茬兒,不然我跟你急.”
日子長了,知道他十六歲從廣東去了香港,後來成了家,不知什麽原因,太太跟別人重組了.後來就一直打光棍.這是我聽襯聽來的,也不便,也沒必要去打聽印證.一時沒話,他從枕頭下麵抽出一本雜誌扔給我,封麵是《花花公子》,我從來沒看過,原來這裏的夥計除了吃喝賭博,就是用這些不堪入目的書刊打發日子.看來這裏的人都走過一條心酸路.淪落為餐館工心有不甘.可是類似這個階層的打工仔,多不求進取,時間的洗滌,隻好隨波逐流了.逐漸地我也隨同仁逛逛醃臢的地方,坐酒吧。基本思潮是得過且過,賺了錢花掉,再賺,再花掉,如此而已.
我覺得自己身上還有擔子,孩子們出國念書,都需要票子.漸漸地和同仁走單了,同行們覺得我不合群,我也感到孤獨,心情糟透了.大廚時不時找茬兒,頂他兩次後關係變得更緊張;一九八五年期間,從中國內地來的人,在廚房幹活的像我這年紀,少之又少.在餐館裏找個人推心置腹地說說心裏話,一個字‘難’.我實在混不下去了,幹了整整一個月,決意走人.
數一數暗綠的紙幣,一千元,在當時可兌換人民幣八千.那時我在國內的工資是一百元左右,一個月下來賺的錢,夠我辛苦五六年,覺得還行,在中國窮怕了,存些錢養老吧.在這裏是不能幹下去了,再就是不能和秀蘭常分居,回到法拉盛的家,立即給她打了電話,兩人商量當機立斷,她辭掉現在的工作.
我到中央車站接秀蘭,左等左不來,右等右不來,我急得團團轉,出站的人群一批又一批,不見秀蘭蹤影,她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認不全,舉目無親,他可能連上那趟車,在那裏下都不知道,我擔心她走失,心裏正搗鼓著,秀蘭隨著人群出來了,穿著婆婆給買的外套,不慌不忙,還挺有派頭兒.我低估她了,便三步並兩步衝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一掄甩開我,轉又抓住我道:“嚇死我了,還以為碰到流氓了!”
“我擔心你坐錯車,坐過站,急死人了.”
“潘太太給我寫了紙條,錯不了.”
“工作辭了嗎?”
“辭了。我跟那女人說不幹了,她還舍不得我走,我說聽你的,她隻好放我走.”
“我們留在這裏,不就是為了在一起有個伴兒嗎”
我們回到住處,臨時的,花了錢,理所當然就是自己的家.二樓三家房客,另外兩家的情況還真得嘮叨兩句.西屋小李陪太太讀博士,在餐館打工,開一輛破車送外賣,他說能賺兩千刀,聽起來不錯,可以一試.東屋是一間鬥室,住著一個單身,是房東的表親,姓申屠,幾年前出來,黑下來沒回去,管理一家投幣洗衣店,能維持生活,仍在進修,打算考研究生,太太兩次拒簽,兩人過著牛郎織女的生活.沒見過他的笑臉,周末宅在家裏不知做些什麽.一天突然呻吟聲從隔壁傳來,秀蘭叫我過去看看,我們敲敲門,他不支聲,仍在哼哼唧唧,推開門隻見他在床上打滾,雙臂抱著胸,非常痛苦的樣子.我給他把了把脈,(文革時期我自學中醫,雖然半拉咯嘰,常見病還算懂一點)不是心血管疾病,這就好辦了.我問他吃了什麽,他說是剩飯菜。我基本確定他是輕度食物中毒,便叫他張大嘴,用食指壓他舌根,他便忍不住吐出來,那味道沒法形容,好在是吐在臉盆裏.申屠立刻有了精神,漱口後,就要給我磕頭,我一把沒拽住,他跪在地上,我和太太把他攙扶起來,一個大男人放聲哭了.他說:“感謝你們二位老人,咱們素不相識,你們像親人一樣幫我.”他猶豫一下“我住在遠房親戚家,希望有個照應,下班後我什麽都幹,做飯洗碗,搞衛生。但是一些冷言冷語,我真受不了.”擦幹眼淚接著說“我不知自己這是幹什麽,上班還好一些,回到家就像進了地獄,整夜整夜睡不好覺,親愛的三歲小女兒,和相敬如賓的妻子,兩年多沒見了,他們來不了,我回不去,我怎麽辦,沒人能幫我。沒人分嚐我的苦,我天天默默地忍著,忍到嘛時候是個頭”他苦笑了一下接著說:“有的朋友想得開,進了大公司,幹脆和過去了斷,另組成了新家,我沒有想過這條路,怎麽麵對過去的信誓旦旦,山盟海誓,真的很無奈,堅守什麽的都有,我還是守著自己的底線,走一步算一步吧!”他轉移了話題問:“你們二老偌大年紀怎麽也獨自闖天下?”
“說來話長.”我和老伴兒互相看了一眼表示願意說一說。
“一九四九年父親無奈逃到台灣.祖母、母親、叔嬸、姑姑、妹妹、等十幾口的一家人都留在大陸.其實爸爸當時也沒逃,他覺得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國家,為什麽要逃,日本統治大半個中國,堅持抗戰八年,終於取得最後勝利.他想留下來不走,堅持鬥爭.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共產黨和日本侵略者完全不同,日軍是侵略,全國人民同仇敵愾(漢奸除外)爸爸在敵後組織抗日,有老百姓掩護,他能左右捭闔.終於熬到光複.
八路軍就不一樣了,共產黨以民主、自由、解放,等口號得到人民的認同。喚起人民的覺悟,得到工農和知識分子的支持和參與,蔣介石由領袖一變而為蔣匪幫,父親作為蔣匪幫的殘部,還能有容身之地嗎,四八年末大軍圍城,爸爸將喜愛的書籍字畫等物分散,藏到親朋好友家裏,最後自己也離家,後來知道爸爸先隱居蘆台,蘆台早已解放,街道聯防,難於棲身;又轉到漢沽,最後轉北平,以賣糖果煙卷掩蓋身份,常被盤查,無法藏身。後來托關係弄到一紙證明,去打理姑姑在香港的生意.幾番周折終於獲準赴港.當時軍管會開具路條,順利在塘沽登英輪到港,脫險後與台灣方麵取得聯係,遂安抵台灣.”
“幾十年來,我是被監控對象,後又因右派勞改三年,妻子是右派的臭老婆,在單位抬不起頭,孩子入不了紅小兵組織,給孩子幼小心靈裏,留下難以撫平的傷痕,像我們這種狀況,在中國的待遇可想而知了.天道無常,我們終於熬出了頭,一九七九年右派得改正,享受處級離休待遇,從臭不可聞,到香得出奇,評先進,當優秀,特邀出席政協各種會議,吃吃喝喝,旅遊觀光,弄得我一時轉不過彎來,還以為是在做夢,原以為福無雙至,到了我身上變了,喜事紛至遝來,爸爸出逃三十多年,杳無音信,我連想都不敢,想一想親人都覺得是犯罪,還敢通信嗎;一天突然爸爸寫信來尋找兒女,我們一家通宵達旦,反複讀著那封簡短的信,難以入睡.後來終於獲準赴美親人團聚,稀裏糊塗的就到了地球的另一麵,糊塗啊糊塗!”申屠聽著我的述說,感慨萬千:“同是天涯客,一言難盡.”我從此多了一個朋友.
其實我們移民美國,也是隨大流並不在計劃中.幾十年接受的教育是,國民黨反動派,台灣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那裏的老百姓連香蕉皮都沒得吃;美帝國主義是垂死的資本主義,那裏的人民在階級壓迫下,等著我們去解放,懷著救世主心態來到美國,還沒下飛機,在機身的舷窗望下看,紐約市區燈的海洋,把我震住了,心想這不太像階級壓迫的魔窟.在美國的見聞上半部已經談過,我並不羨慕這裏的繁華,和豐富的物質生活,倒是這裏的和平氣息,自由新鮮的空氣打動了我,從心底升起一種感覺:要不要留下來呢,妹妹和家人願意給我們辦移民,我就決定留下來,晚年能過一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也不失為上策.放下這段插播,言歸正傳.
兩人都辭去工作,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正想去法拉盛職業介紹所找工作,三妹大平來電話,他說接我去考駕照,這是我第二次應試.第一次是一九八五年首次來美國,英文半拉格機,隻好到首都華盛頓DC 用國語考筆試.
那時大平在紐約工作,她不便親自送我去,然而她卻請了假,送我到機場,叫我自己乘飛機去,到時弟弟在機場接.
這裏還有個值得一說的事情.到了機場正有一個航班飛往DC,時間緊迫再買票已來不及,機場服務人員告訴我:“可以在飛機上買票,”我急忙穿過安檢,很快來到登機口,監票人叫我出示機票,我不懂,兩手一攤,他好像明白了什麽,揮一揮手,我領會他的意思是趕快登機,我三步兩步竄上飛機,原來空位不少,急忙找個就近的座位坐下。空姐給我補了票,旁邊有個東方麵孔,我小聲問:“是中國人嗎?”他點點頭。並熱情地問:“來探親,剛從大陸來,就一個人?”我看他沒有歹意,便簡單介紹了自己,心裏正琢磨他怎麽說中國是‘大陸’,咯裏咯生地,聽著不順耳,她卻在我耳邊嘮叨不停:“見著中國人,就特親,美國什麽都隨便,就拿乘飛機來說,像坐公車,我們都叫它空中巴斯.”“飛機從起飛到降落才四十分鍾。我們該下飛機了,有人接你嗎?”
“有!我弟弟來接.”
“在美國,你的親戚很多嗎?很高興碰到你,歡迎你來美國!”
“謝謝!” 腦際掠過一閃念:美國是你家呀。話又說回來,人家就是把美國當成自己國家,關你什麽事.本來素昧平生,人家客氣一下也是出自禮儀.忙回答:“是,弟弟一家在馬裏蘭;三妹一家在紐約;四妹一家在西雅圖,親戚不少.”
同機旅伴走了.我獨自一人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往來旅客,不見大同身影,有些著急,便坐下來暫且歇息。回味起大平和大同通電話的情景:大平通知弟弟,說等我考試完要在他那住些日子,大同回答:“大哥住下來,我歡迎,可是不太方便吧!”(大同意思是平時他去上班,家中隻剩下大伯子和小嬸子,他那麽想也是常理)
大平說:“大哥又不是外人,有什麽不方便,太小心眼兒了.”大同隻好答應我住下.
弟弟終於出現了,到底是兄弟,大哥聲聲發自內心,叫的我心裏熱乎乎;他的夫人在一旁站著正要說什麽,大同忙介紹說:“這是大哥,”又指指那女人:“這是台鳳.”
台鳳滿臉堆笑地說:“歡迎大哥來做客,我們先去吃飯吧!”
我說:“在飛機上吃過了”其實短途飛機並不管飯,我從心裏不願意剛見麵就麻煩人.
台鳳說:“帶大哥去飲茶吧,附近就有一家.”我心想:我還餓著肚子了,再喝茶,怎麽受得了,隨他去吧,隻能客隨主便了.
車子七拐八拐停下來。下了車進了一家叫‘遠東’的餐廳,裝潢華麗而典雅,那時我在國內還沒見過這麽氣派的餐館,落座後,服務員問:“用什麽茶?”
大同客氣地問我:“大哥說吧!”
“什麽都行,”其實我過去就知道喝花茶,因為我們從來不買茶,茶葉都是單位發的.
“那就香片吧!”大同說。
在大陸隻知道茉莉花茶,不知道香片是什麽東西。說時遲那時快,服務員已經端上一壺泡好的茶,同時放一張紙片在桌上,茉莉花的香氣傳出來了。覺得自己有點土,我不動聲色,誰也摸不透.
我用餘光掃視鄰座,都在邊吃邊聊,我咽了一口唾沫,知道這裏不光喝茶,連吃帶喝,這時一個姐姐推餐車過來,大同說:“大哥點吧,”
我第一次見這陣勢,但是點菜還行,於是就說:“一個蝦餃,一個芋頭包.”
大同和台風也各自點了喜歡的食品,連吃帶喝還真不賴.
吃完飯開車大約個把小時就到他家了,大同安排我睡他的書房.晚上台鳳放她飾演的《鎖麟囊》,她的演技和扮相都不錯,但比起李世濟還差一截。大同介紹說:“台鳳藝名胡陸慧,是陸光劇社出身,我們結婚後就不再演戲了.”
後來談起國民黨他說:“蔣公太仁慈了,光複後,他不忍一舉消滅共匪,讓共產黨坐大,直到失掉大好河山,複國無望了.”說的很感慨,我不以為然,但是我不願意剛見麵就掰齒那和自己無關,且說不清的政治問題,別為這些無聊的事傷了兄弟的和氣.
轉天大同驅車去G E 上班,我和台風也沒什麽話題好說的,便到院子剪草去了.
下午大同帶我去考駕照,在交通局碰了壁,沒有社會安全號碼不能考,轉彎來到社會安全局,辦了那個號碼,再到交通局人家下班了.
台鳳說:“這樣更好,我打電話找熟人要一份筆試標準答案,大家都是這樣考的,保準通過.”我一聽就樂了,還有這好事兒,中國人把假做到美國來了.
路試時就慘了,考官說話根本不懂,沒考過,這段插敘太長了.
放下遠的說近的,這次大平是叫我考路試,運氣好,我用大平的車一次通過,拿到駕照後,我便急急渴渴跑二手車場看舊車,當時外國人的車行我說不上話,隻得在法拉盛華人的車行買,看了幾次也沒看上,對車也根本不懂行,暫時放下了,先打工賺錢是正道.
介紹所林小姐來電話楊克市有一份工,洗碗兼打雜,月薪一千刀,有車接送,每天下班回家團聚,我覺得還行,高興地去了.
這家餐館是台灣老板,專做猶太人的生意,每天來一個大胡子猶太人打開廚房的鎖,我們才進去幹活.這家餐館做的各種菜肴都很貴,但是生意紅紅火火.廚房裏忙起來,三個炒鍋一個油鍋緊忙活,都不趕趟;四個端盤子跑堂像穿梭,我一人洗碗,洗碗槽裏餐具堆成小山,洗碗機有兩層,我像機器人,將碗碟碼放到一層洗碗機裏,剛推進去,早放進去的那一,將層洗完的餐具自動彈出來,我必須立即把燙手的碗盤取出擺放整齊,這種簡單活計不停地重複,機器人還得膏油,我這快六十歲老人,真有點吃不消.活計再累,如果心裏痛快還能勉強支撐,但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中國同胞尤甚,兩件事叫我忍受不了,記在下麵.
一次我正在汗流浹背的忙不過來,她,台灣來的女侍者,吼叫:水杯沒有了.當時我很清楚,剛洗完幾十個茶杯放到架子上,怎麽會呢,我知道她故意添亂,就想發作,但是我必須弄清楚水杯是否真的沒有了,不能冤枉人,便到外麵查看,二十五個杯子整齊地站在架子上,我當時氣衝腦門,再也控製不住,便衝那女人發火了,這時她如果不吱聲,或說聲對不起,或者說玩笑開大了,我也就消氣了;他不但不道歉,反而詭秘地一笑:“累死你個老東西,這麽大歲數還幹廚房,沒出息!”
我說:“你來美國二十多年,還端盤子,多光彩,據我了解早期台灣來美國的人都是讀完學位,然後進了大公司,你的出息那去了!”
其實我出來打工,做什麽都無所謂,凴勞動吃飯天經地義,誰知此女人不這麽認為.他覺得端盤子的侍者比洗碗工高人一等,真不知道羞恥二字.我的話刺痛了她,立刻便將那麵醜臉拉長,她唾沫星子四濺,衝我開始了國罵,我正在氣頭上也開了齋,以其人之道還之,把人丟到美利堅了.
再就是下午休息時間,大廚聊天,侍應生摘菜,獨給我的活特殊,是把煮熟的雞翅膀上的細肉揪下來。聽起來容易,實際那一大籮筐雞翅擺在那裏,看著就發怵,聞那氣味頭也發暈,我還有頭痛的毛病,一邊幹活,一邊出汗,太陽穴嘣嘣跳,心裏直惡心,操浙江口音的大廚看到我受罪的樣子,走過來輕輕說:“那是該丟掉的垃圾,差不多就行了.”我心領神會,覺得哪兒都有好人,便扒拉過來扒拉過去,假裝仔細地摘,然後就倒掉了.雖然如此晚上打烊後吃晚飯時,我坐在那裏發呆,看著飯菜就想吐,甭說吃啦,這時我警告自己,一天都不能再多幹了,不能把命搭上.當機立斷辭掉不幹了.
休息了幾天,精神又來了,我和秀蘭又跑到職業介紹所,秀蘭去給一個賣鞋的女人看小孩,我也找到一家餐館,在費城,需要搭火車,我根本不認識,正好有一個炒鍋和我同路,這家餐廳老板很和氣,到站後他已經等在那裏,乘他的車轉幾個彎就到了餐館,他說:“今天先休息,明天開始幹活,”然後就把我們帶到宿舍,樓上三大間屋子,我和炒鍋每人一間,感覺很好,旁邊房間裏還有一架鋼琴,我便把十個手指放在鍵盤上亂扒拉起來.周姓炒鍋還以為我會彈琴,就叫我為他伴奏,簡單的歌曲右手主旋律還行,左手能八度伴奏,於是兩人漸漸熟絡了.這裏的條件對我來說算是很好了,同仁也不錯,心情自然就好,看哪兒都好.
條件不錯,活也不累,下班後廚房同仁出去喝喝咖啡,回到宿舍彈彈琴,唱唱歌,我打算在這裏幹下去,沒想到的是輪到休假,又出了岔子.兩周後該我工休,星期二收拾行囊正要走人,老板攔住我,說:“洗碗工都是歇周三,”
我問:“為什麽?”
“是這裏的規矩!”
我還是老脾氣,立即甩出一句:“那你另找人吧,我一定休周二,不然永遠見不到老伴.”
老板客氣了一句:“再商量商量,”
“不能歇周二,沒商量,您找人吧,我走了,再見.”從此告別了餐館,此處不養咱自有養咱處。
回到住處秀蘭也剛到家,兩人一合計,回國算了?!正在猶豫,電話鈴響了,是三妹大平,他也是不放心,我兩人生地不熟來到法拉盛,半拉格機的英文,能不能混過去.
大平:“大哥,還好吧,”
我說:“不怎麽好,正打算回國呢.”
大平;“有困難也別回去,好不容易來了,”
“我們倆這歲數,殘燈末廟了,還要從頭創業;老板很難伺候,你到我打工的楊科看過我的處境,回去肯窩窩頭,也強似流落異鄉.”
大平;“現在有個電子公司找人,老板是kelinger 的小叔子,密斯可鈴格(南非白人,小忠的提琴老師,)聽說大哥回國她才跟我說的.你去試一試吧.”還說了考車的時間是周五,也就是明天。我覺得可以一試。說也巧,駕照順利通過,工作也有了著落.
記得那天大平帶我去麵試,老板出奇的和善,定是小嬸嬸的麵子了.
這件事要追敘一下.其一工作不錯,做電子零件,對我來說歪打正著.一個耍嘴皮子的怎麽會做那種營生呢.
大家都知道文革那段時間,向我這樣的右派分子,黑五類的末座,舉手投足都得小心翼翼,那裏還敢造反,保皇人家也用不著我,樂得逍遙了.逍遙也不好過,出去看大字報更是惶惶不可終日,看到被批鬥被打倒的好像都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看閑書也是有罪的,期間因為孩子得病,無奈把代步的自行車給賣了,我不得不安步當車了,為了少看些煩心的事,我就帶一本醫書邊走邊看,久而久之還真入門了.相繼我讀完了中醫學概論、湯頭歌訣、藥性賦和頻湖脈學,後來還跟一個老中醫學了一點點針灸,總之算懂了一些中醫的皮毛.
有一次大女兒患急性肝炎,中醫院一個大夫開的藥方,我無意中掃了一眼,發現有位藥用了犀角,我覺得不妥,急性肝炎應該用羚羊,因為藥性賦是這樣說的;犀角解乎心熱,羚羊清乎肺肝.我心裏琢磨,人家是醫生,能不知道嗎,又一想神仙也有打盹的時候,況且這藥抓回來是給女兒治病的,萬一錯了,豈不害了孩子,這樣想著,順嘴也就說出來;“大夫,這犀角是不是換成......”羚羊兩個字還沒說出來,隻見那位女大夫臉一紅,旋即露出一絲微笑;"換羚羊吧,"我察覺到她的尷尬,她又補充一句;"其實犀角的藥效也差不多."我還能再說什麽呢,人家已經照我的意思改了,就表示接受了患者的意見已經難能可貴了,我說;"多謝大夫!"這個插曲就算結束了.
下麵該說說做電子零件的事了.文革那年月,電台廣播內容天天如此,毛語錄,革命歌曲,樣板戲,但是四個孩子還是很願意聽的,我們窮得連給孩子做鞋打夾子的破布都沒有,哪裏有錢買半導體收音機呢.三個大一點點孩子經常去隔壁鄰居家聽廣播,人家雖不說什麽,臉子也不好看.
後來在學校跟不錯的同事念叨這事.和我同齡的李學東老師接過話茬道;"早說呀,現成的,我教你裝個礦石收音機,先聽著,然後我教你攢三管半導體."當時李老師還在交代曆史問題,說是曆史問題其實就是雞蛋裏挑骨頭,解放前夕,城防司令部要求各個商家都得出一個人,充實保安隊,以保衛天津市,李老師就是這樣被派出當了幾天保安隊,解放後就成了曆史問題,每次運動都得交代一番,成了名副其實的運動員.因為我是摘帽右派分子,他對我說話很隨便,他說;"你隻要別說我教你的,就行!"
就這樣,在李老師指導下,從礦石收音機而單管機,雙管機,三管機,'推挽',最後裝好四管機,實踐中學會看電路圖。重要的是孩子們不用再到鄰居家聽廣播了.
前麵說到歪打,就是說的文革中無意中學會看電路圖,到了美國打工用上了,誤打誤撞,這不是歪打正著嗎.
克林格(kelinger) 的熱心改變了我回國的計劃.這得交代一下外甥小忠的提琴老師克林格了.那時我剛到美國,沒事幹,大平叫我陪外甥小忠去學提琴,無意中談到自己會簡單拉一點提琴.
克(林格):”你拉一下我聽聽,”
我:"可以"其實我是二胡改提琴,根本不對路,仗著我膽子大,就在琴弦上瞎出溜,半拉格機地把廣東音樂的<步步高>奏了一遍,他可能從來沒聽過,不知是什麽陽春白雪了,連聲誇好,接著又問跟誰學的.我便告訴她,根本沒有老師.他表示:"太了不起了,沒老師教就能拉提琴."她向我投來一束異樣的目光.
過了一陣子,大平跟我半開玩笑地說:"克林格要教你拉琴,他可能看上你了."大平接著告訴我:"開始克林格誇大哥,聰明,沒有老師就能拉琴,她說要教你提琴,我告訴她,已經有兩個兒子拉琴,真的沒有富裕的錢再幫大哥交學費;可是克林格表現的很慷慨,她不收大哥學費."然後大平就跟我開起了玩笑:"大哥是用什麽辦法把克林格給迷住了.以前有音樂會,她親自開車接你,完事又把你送回來,還經常誇大哥英文很快就能上道,談到你時,眼睛放光."打那以後,繼母也跟我開玩笑,說什麽:大鵬要找一個洋婆子,留在美國享福什麽的.
話分兩頭,回來接著說大平帶我去麵試,這時我能說一點半拉格機的英文,試一試手也靈光,加上後門硬,老板看他小嬸嬸的麵子,我順理成章地被錄取了.說定下一月上班,接下來的事,必須先買車,因為從法拉盛到上州上班,開高速公路得四十分鍾,怎麽買車,買什麽牌子的,心裏沒根,新車買不起,舊車看不上,光看表麵不行,看了幾家二手車,不是邁數太高,就是外觀太差,後來一個華人車販子介紹一款雪弗蘭,外觀好,裏程低,價碼合適,一口價美刀一千八,成交.辦完手續上好車牌,買了保險,一樣都不能少.我是急性子,快六十歲的人了,辦事還是不穩當,第一次上路,在社區開,感覺良好,周末秀蘭下班,我便驅車去接她了.
順北方大道往北開,前麵路牌顯示右麵上495去長島,我打右轉燈出去,說時遲那時快,隨車流上了495,登時就蒙了,限速六十,我不敢太慢,邁路表顯示四十五,後麵大燈照我,明擺著嫌我慢。我正在嘀咕,怎麽辦,前麵路牌指示最後一個出口,去法拉盛,我顧不得多想打燈靠右出去了,還好信號指示直行去法拉盛,右轉去北方大道,我的心率漸漸慢下來,覺著汗水流進脖子裏。沒接成秀蘭,但是有了上高速公路的體驗.心裏有了底,不過如此,我回到家,秀蘭已經在廚房炒菜了,她說:“我的工作不幹了,那女人很難伺候;你怎麽也回來了,”
我說:“為了和你團聚我也不幹了;好消息,我買車了,剛才上了高速去接你半路就回來了,高速公路可不是鬧著玩的,怪不得叫‘海味(highway)’呢.還是先說喜事吧,我有了正式的工作,下個月上班,還有一個星期,你也不要去打工了.”
秀蘭說:“天天開車也不是個事兒呀.”
“咱就搬家唄,搬到單位附近,租個房子,比城裏可能還便宜些.”
兩人商量了好一陣子,這才休息,一夜無話.
轉天我就琢磨著,走哪條路,如何上高速公路,算盤打得很如意,可是一實踐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開著新買的舊車瞞著秀蘭上路了。開到上八十七號公路入口我明白了,但是我不能再前進,再前進就真的上路了,可是後退又不能,怎麽辦,我急中生智,下了車,給後麵的車輛打手式,示意我的車子拋錨了,還是好人多,一個中年人下了車,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用半拉格機的中國口音的英文連比劃告訴那人,我是第一次上路,為明天上班做準備,我現在不能上路,想退回去,但是後麵有車,不敢退.一通啞巴禪,他還真明白了,示意我上車往後倒,我從後照鏡看他打手勢,叫後麵的車靠一邊,另一隻手指揮我往後倒車,總算回來了.
到了家,秀蘭問我:“到哪去了,人和車都不見了.”
我驚魂未定,氣喘籲籲地說:“別提了,你看我身上的汗,衣裳都濕透了,”我把剛才的經過說了一遍,她說:“多麽危險那!”
我說:“總得有這一天,不摸清楚,朦朦懂懂瞎闖,更危險;說點別的吧,以後你也不要打工了,我的工資足夠咱倆生活挑費。”秀蘭也沒加可否:“再說吧!”
上班那天,還算順利,有了第一回接秀蘭的經驗,就不那麽緊張了.我好像是屬鴿子的,方向感特強,從來不轉向,更不會迷路,自信心很強,下了高速公路,很快就找到上班的公司.
第一天報到,老板帶我在公司轉了一圈,然後把我領到一間黑黑的房間說:“這是你的辦公室。”我掃了一眼四周,心裏說這是什麽辦公室,明明是個小車間,不過就我一人,還行.接下來他給我一張圖,我一看就樂了,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我告訴他這是我的本行,沒問題,再就是做電腦的大線,手工活,有手就能幹.我的工作間旁邊是個大房子,裏麵擺著三台機器,一個白人小夥操縱它,這活又輕鬆又悠哉,後來我和他混熟悉了,才知道他有心髒病,據他說小命不知那天就報銷了.
還真應驗了他的預言,二十幾歲的小夥子說完就完了,後來他的活計落在我身上了,這是兩位老板分家散夥以後的事.
兩個星期下來,老板對我的工作相當滿意,我是聽大平轉述克林格的話:“米斯特林是我顧過的工人中最好的.”我聽了這話便向老板提出我拿最低工資除去房租連太太都養不起,他聽出我的意思,立即增加工資,而且轉為正式員工,不但有了醫療保險,這是我沒預料到的好事.
心情好,幹活也快。記得有一次公司寄發宣傳品,辦公室秘書忙不過來,叫員工幫忙,兩三個人在辦公室手忙腳亂,還是完不成任務,老板的女兒將一百封宣傳信,拿到我的工作間,叫我幫忙;那活太簡單了,把宣傳品裝進信封,用漿糊糊好,就完事,當我把一百封信送回去,都奇怪為什麽這麽快,我回答:“使用這兒,”然後指指腦袋.
然後秘書又給我一百封,隨在後邊跟進來,站在我旁邊注視著我,我把一疊信封用指甲輕輕一劃,信封的封口整齊地排開,接著將沾有漿糊的刷子隻幾下,所有的封口隻待沾合,不消幾分鍾,第二個一百封又完了.秘書叫我到辦公室介紹是怎麽幹的,幫忙的幾位挺吃味,臉上的表情很明顯:新來的‘拆你死’(中國人)把咱蓋了.
沒過一個月又漲一美刀,我心裏覺得還行,不到三個月,就跟一般工人的價碼一樣了,順理成章地有了帶薪假,和醫療保險,老板小聲告訴我,準備提你當組長,你必須把英文提高一下,不然.
下麵的話他沒有說,我覺得他的意思如果我的英文能對付過去,就讓我當個小頭目.我還是別拿土地爺不當神仙,得好好琢磨琢磨.
後來兩個合夥老板的內人鬧矛盾,公司分家了,我的老板用廠房入股,分家後生意沒他的份兒,另一股東喬治在皮克城租到一間大廠房,工人們都隨他搬到新址,新地方上班遠多了,不得不在公司附近找房,看了幾處最便宜的筒倉開價六百美金,我們兩口子正猶豫,租還是不租的當口兒,三妹大平說:“賺那幾個錢,還不夠房租呢,大哥大嫂搬回來住吧,大家都有個照應,”還是手足情深啊,搬回大平家,雖然上班遠了些, 除去吃喝,工資都存下來了.
我和秀蘭參加了社區免費英文班,班上學生來自不同國家,俄國波蘭意大利,等歐洲和南美人居多,大部分學生英文都不咋地,我和秀蘭雖說也是充數,但是也學了不少,時間長了,聽入了耳.學英文除了有一定的詞匯量,最主要就是聽力了,起碼我的感覺是這樣.畢竟解放前我念的中學大學的外語課都是英文,幾個月後英語大有長進,漸漸我跟公司的同仁混熟了,便大著膽子,用英文講葷笑話,這一招還真靈,我當上小組長,領導一個黑小子.
這個年輕工人叫阿蘭宗,父親是德國人媽媽是黑人,說黑也是幾代人繁衍的變種,大學生沒錢交學費,隻好打工賺些錢交學費.他上班吊兒郎當根本不幹活,我不敢說他,老板來時他就摸索兩下子,有一天中午休息時間,他出去閑逛,回來時晚了二十分鍾,巧的是正撞上老板,老板叫他到辦公室,抽袋煙的功夫灰溜溜出來了,他衝我擠一擠眼:“我被開除了!”你不幹活本來和我沒什麽關係,但是我名義上是組長,領來的任務我必須趕出來,我覺得開除了更好.我要求老板增加新人,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心想要不叫秀蘭試試,我鼓足勇氣大著膽子跟頭兒說:“能不能叫我太太來幹,”老板說:“他過去幹過嗎,有什麽經驗?”我便實話實說:“過去我帶回家的任務,不是我做的,都是我太太加工,她的活比我還仔細,她退休前在中國是做複印機的技術工人.”頭兒說:“那就來試工吧,明天就來,”就這麽巧,秀蘭稀裏糊塗地成了洋人電子工廠的工人.
秀蘭幹得又快又好,老板滿意,我們應該知足了,但是人總是不知足,
廠房破舊,到處透風還不算,有時還漏雨.按說這種條件在中國也少見,心裏感覺不舒服,跑到美國在這種鬼地方上班,覺得很失落.其實呢,隻要完成任務,也沒人管你,應該滿足了,之後漸漸適應了,幹活拿錢就是了,管那麽多幹嘛,再說也管不了啊.從這些小事,學到不少東西,隻能適應客觀現實,不在其位,就甭操那份閑心了.
日子過得倒也自在,夫妻二人開一輛舊車,風雨裏同來同去,掙錢不多過得挺開心,希望就這樣下去,但是你越想安定越安定不了,一個星期天,驅車進城給秀蘭看牙,下了高速公路,就是曼哈頓繁華地段,在一條六道線的單行路上,左轉準備上皇後大橋,剛轉過來,後麵一輛黃色出租車,衝過來攔腰撞到我的駕駛一側,我的車被撞到對麵的人行道上,登時窗玻璃碎滿一地,前後兩個車門癟進來,秀蘭和我好像夢中驚醒,摸摸自己,那裏都沒傷著,顧不上多想心裏默念‘阿彌陀佛’這是神仙保佑啊.
拿到警察的報告單,正在路邊躊躇,還不知道車子能不能動彈,一位外國老太太過來說:“你們就說腰被撞壞了,叫他賠償,後半輩子吃飯有著落了.”我和秀蘭交換一下眼神,說:“我們一點也沒受傷,算了吧.”就這樣一場車禍暫時了了.
上了車一看機器還在轉,開起來沒事一樣,隻是沒有窗玻璃,無形中開上敞篷車兜風去了,到了皇後區,牙醫診所關門了,牙沒看成,秀蘭的牙病痛也好了.
在家等索賠期間,我隻能開著撒氣漏風的破車載著秀蘭,一同上班啦,苦中有樂,都是神的保佑.
一天我在家等對方保險公司來驗車,又來一場大禍,秀蘭不在家,隻好自己弄吃的,我把秀蘭事先炸好的雞塊放在油鍋裏,本來很簡單的事可是我笨手笨腳地竟將油鍋弄翻在爐灶上,頓時火苗四射,靠近爐灶的冰箱上隔油的報紙也引著了,我一時不知所措,抱來一床棉被蓋在爐子上,大火立即衝向房頂,就像火上澆油,我也顧不得鼻子手背已經燒傷,趕快跑上樓報警:“著火了!著火了!”我的外甥小忠立即抓起電話撥打911;救人要緊,我急著催促大慶的父母逃出去,可是兩位老人就是不動,(大平的公婆正從台灣來探親,所以兩位老人也趕上了這樁倒黴事)這時煙塵衝上二樓,救火車已停在大門外,全副披掛拉開救火的架勢,但是光圍著樓轉悠,不救火.
後來他們終於動手了,隻見一個人掄起大錘咣啷一聲將兩扇落地大玻璃門砸碎了,濃煙就衝出來,這時廚房角落的天花板已燒了一個大窟窿。不消兩三分鍾,火滅了,地上滿是水.
那時大平大慶也下班回來了,消防人員問我著火原因,我半拉格機的英文夾雜著國語說不清,大慶見我被煙熏黑的臉,鼻子手背都燒傷了,趕快塞到我嘴裏一塊糖,安慰說:“大哥,別害怕,沒關係.”轉向消防人員把我說的原因翻譯給他們,消防隊員將我的名字記在一個本子上,開車揚長而去.我尋思,我把你家弄失火,不光不著急,不發火,還和顏悅色地安慰我,突然發現妹夫這人一表人才,學識又好,厚道有涵養,妹妹嫁對人了.
雖然僅僅一樓廚房著火,整棟樓都充滿煙臭味,根本不能住人,當晚全家都搬到附近的Mariyat旅館住下.
過後自己尋思太笨了,我蓋到火上的被子是化纖棉,當然沾火就著,如果事先將被子浸水後再救火,結果就另當別論了,那場火災也不會發生,我的鼻子和手背也不會烙下傷疤了.
九口人住在旅館,不能擠在一間房子裏,我和秀蘭一套,大平夫婦、大平的三個兒子、大慶父母各一套,總共四套房間,連吃帶住一周下來,上萬美金,可是大平夫婦一點也沒帶樣,我很難為情,是我惹的禍,大平看我心疼的樣子就說:“大哥別擔心,反正事情發生了,你也不願意,好在住旅館有保險公司負擔,咱們吃飯就到樓下餐廳好了,就不要叫侍者送到房間來了,這樣還能省些錢.”我便提出:“反正我和秀蘭得上班,順便在外麵餐館吃會便宜些.”大平覺得這樣更好,於是大家都到外麵吃了.
說到下餐館,不由想起過去在中國的歲月,一角八分五一斤的標準粉,是限量的,我說的還不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
那時每天棒子麵大窩窩頭,是主食,還得省著吃,也不是什麽人發明的增量法,窩窩頭蒸熟了別吃,加水揉勻再蒸一遍,放到嘴裏,那感覺,沒有吃過的人是不可能感覺到的,肚子餓的前心貼後心,是能吃的就往嘴裏斂,可是往哪裏去找吃的去呢,記得鄰居不知從哪裏弄來一籃子幹菜葉子,媽媽和秀蘭羨慕的沒法形容,因為副食店裏沒有這種貨,偶爾有茄子蘿卜之類的,也是憑本,切著賣;媽媽正在發愁,我從板橋勞教農場放假回來了,激動地那婆媳兩忙把我手裏的布袋子接過去,知道裏麵一定有東西,因為我每趟回家,總會帶點農場的土產品回來,這一回僅僅是一把幹胡蘿卜纓子,我隻說了一句,地裏除去土坷垃,連個菜毛都看不到了.媽媽說這也比沒有強啊,放到水裏發一發,蒸菜團子挺好的.想到這些,每天吃餐館應該知足了,說也奇怪,天天如此嘴巴都吃酸了,這不是賤骨頭嗎.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是翻修房子,為了減省一點,大平找了一個幹私活的老頭子,別看這人六十多歲了,幹活挺麻利,沒過幾天整個底層變成了房架子了,扒下來的垃圾堆的到處都是,我自覺理虧,每天上班前就將部分垃圾裝進汽車後備箱,帶到單位放進大垃圾桶內,勞動量很大,再加上精神緊張,經常心跳,天長日久六十多歲的我,身體吃不消了,一天在班上犯了心髒病住進醫院,出院後又接著修房子,秀蘭怕我累著,刷漆磨光等重活都落在她身上了.修房子的老頭子覺得我們搶了他的活,對我們很不滿意,其實我們完全是盡義務並不拿報酬,可是他不知道,聽了他不少閑話,我們也就認了,可笑的是修房期間,他借給我們一個淘汰的舊冰箱,最後還叫我們陪他五十美元,真是豈有此理.我兩英文不好,也隻好啞巴吃黃連了.這裏跑題說說修房的老頭子,聽說他是麻省理工學院畢業,應該很優秀,據說他辛辛苦苦幹到退休,除去自己建了一處小房子,還有三四萬存款,再也沒有什麽財產了,怪不得該丟掉的一個小冰箱,還訛了我們五十刀呢.
接下來就是索賠,大慶叫我把損失的東西,列個清單,其實我們傢具很少,無非是被褥衣物,幾隻箱子,簡單家用電器而已。沒想到大平把賠償的錢給了我三千美元.
火災修房,加上單位的環境差,感覺精神和肉體都撐不住了.這時方兒來電話,他說孩子小,兩人都要工作,要我們去幫忙,他說:“你們的年紀越來越大了,別再幹了幫我們看看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啊”我倆覺得兒子說的在理,大女兒林藝也正臨產,我們倆毅然辭掉工作,投奔溫哥華孩子們家去了.
老板見我們辭職,以為是嫌錢少,要給我加薪,我告訴他年齡大了,想退休養老,後來他叫我再留一個月,幫他培訓一個新人,盛情難卻,又呆了一個月,新招來的工人高中程度,剛來時還挺神氣,我覺得管它呢,個把月就離開了叫他得意去吧.
有一天他拿到一紙訂單,標明產品規格是零點七五,他在機器上撥弄半天,也不知道怎麽辦,笑嘻嘻的問我,我告訴他定四分之三就可以了,他說:“你怎麽知道的?”我告訴他小學生都學過分小數互化,打那以後來他對我就畢恭畢敬了.
到了加拿大,見到兒女,覺得心裏熱乎乎的,久違的骨肉,終於在異國團聚了.更沒想到的是溫哥華風景優美,可以說是個大花園,怪不得香港的闊人都跑到這裏養老呢.那利福利極好, 室內遊泳,蒸汽浴都是免費的,英文不好也沒關係,華人比老外還多,我真的愛上那裏了.瑞赤曼簡直就是華人的天下.Ub c 大學太美了,是我到過的大學中最漂亮的了,大女兒和他先生都在讀研究生,溫哥華島伸到太平洋裏,UBC 不多不少正好占了伸進海裏那一部分,除去和陸地相連的一端,三麵環海,東南麵的海邊是天成絕壁,從這裏下去是平坦的海灘,上麵是春天,海灘上就是夏季了,這裏便成了裸體浴場,每到四月份天氣漸暖,男男女女赤條條就開始曬魚幹了,開始我不敢脫,後來看到來這裏的人都很和善,有的是一家一家來的,我大著膽子也脫光了,開了一把洋葷,平躺在柔軟的沙灘上,陽光灑在身上,仰望纖塵不染的晴空,整個人連靈魂都融化裏邊了.
這裏探親的家屬很多,山南海北那裏人都有,打牌、神聊、練香功,此外就是到海邊看能洗滌心靈的接天海浪。這段日子過得舒袒,連心都熨平了
記得女兒和方兒兩家陪我們到維多利亞島度了一次假,汽車開到船上,輪船劃破碧藍的海麵,連人帶船,從裏到外徹底清洗幹淨了,真想在那裏紮根養老,也就是說說罷了.期間最難忘的家庭團聚,時有繼母、三妹四妹一家, 林藝林方兩家,和我們老兩口,真沒想到,幾十年隔海相望,終於在天堂般的溫哥華重逢了.
大女兒林藝和女婿怕我寂寞,叫我參加了一個大學裏的交誼舞班,這個班學製四年,我雖然會跳但不正規,就從一年級開始,沒想到的是,六十多歲的老人還挺受歡迎,都願意搭我這個伴,每周上兩次課練習兩次,老師都是參加過北美交誼舞比賽的舞者,兩個學期下來,升班考試是一對一對過關,好幾位女士願意和我搭伴考試,我也樂得多幾次練習的機會,我自己順利通過升級考試,還帶了三個女士通過升級.升入二年級時必須有固定舞伴,一個白人女孩約我當他的舞伴,我欣然答應.
時光太快,不知不覺中四季輪換一過,女兒女婿畢業找到工作,方兒的孩子也不需要人看了,我們麵臨何去何從的抉擇.
一年後一九九五又回到紐約,臨時住在紐約大學女婿女兒家,我是個閑不住的人,走路到中國城閑逛,發現有個訓練班招生,我報了文員訓練班,學期半年,每天上午四節課,相當正規,除去英文課以外,其餘三門分別是:國家簡史政治製度、會計、計算機.我在班上年齡最大,但是不客氣的說我們班二十人,我學習最棒,期間有個小插曲多寫上一筆.
同學中大部分是中年人,他們都是邊待業邊學習,訓練班負責介紹工作,我聲明不想再去工作,他們不願意,也拿我沒辦法.大約在期中,學校分配程桂蘭同學,到某單位試工,她去了一天,覺得不適合自己,就拒絕了,學校找她談話,強迫他去上班,他堅持不去,學校就逼她退學,他也不退,班主任每到上課就找她談話,擺明就是刁難,這事引起同學的不滿,我天生就這脾氣,見不平就要上,在班上和老師辯論起來.老師強調這是學校的規矩,我說每個人都有選擇職業的自由,這是受法律保護的,我說的處處在理,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程女士平時不懂的功課,就經常找我補習,通過這件事,她對我更加感激,放學後常在一起走,有一次老師看到我和程在街上一起走,酸溜溜的指著程問:“大鵬請你吃什麽館子啦!”
我沒理他,我早就知道他總和程套近乎,沒懷好意,程接茬道:“你管到校外邊來了,我願意,少管閑事!”老師臉上一紅一白,沒趣地走了.老師這一參和,本來隱隱約約的曖昧關係,變得明朗起來,有一次課後他約我去喝茶,談起他的家庭情況說:“我哥哥說如果你願意可以和他(他現在的丈夫)離婚,找一個投心思的,在美國這不算什麽.”她又介紹自己:“我出身不好(地主)又有海外關係,母親叫我找一個成分好的(工農出身的)不要再受那份窩囊氣了,”又說:“我那時剛滿十八歲,情竇初開,有人介紹一個複員軍人,就是現在的小白,誰知道一個大老粗,什麽都不懂,我都懶呆跟他一塊出去,一步走錯,一輩子的事,我不好意跟你說這些;”她的眼角濕濕的,我默默地聽著,他接著說:“林先生你別笑話我,我兒子說:‘媽媽,您別是看上林先生了吧!’我說再瞎說我抽你嘴巴子。經他這麽一說,我的心嗡的一下, ”又停一下“你若是年輕二十歲我會嫁給你,你比我大二十五歲呢,何況你還有太太.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幹什麽,這種熱帖的後果怎樣,我不知道,反正是同學每天都見麵,教會計的女老師也誚呼:有一次程在電腦上的題目不會做,問老師,老師說:“問大鵬去!”謳得班上同學哈哈大笑,我覺得也挺不好意思,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畢業.
畢業了,我得找房子搬家,程女說他房子出租,住在一起大家也好有個照應,說定了住她的三樓,搬到那以後,他叫我臨時住地下室,我有被人捉弄的感覺,決定另找住處.按照報紙的廣告地址來到法拉盛,轉了一圈也沒找到,正在掃興,一個過路的中年婦女看到我們一臉彷徨的樣子,關心的問:“迷路了嗎?”
我說:“我們正在找出租的房子.”
女人毫不猶豫地說:“我的一樓一房一廳,如果你願意,算便宜些;我一看二位老人就是好人,住進來吧!”我倆隨她走不遠就進了他的家,房子不新不舊,地板是新換的。房東是韓國人,法拉盛匯豐銀行職員,一看也不是壞人,覺得運氣很好就決定住在他家.
馬不停蹄把簡單的行李裝上破車,開拔了。程女士的家在布魯克林,距離皇後區最少也有四十分鍾的車程,半路上覺察到車軲轆嘰裏呱啦響,像我這種外行開車光知道把穩方向盤,不知道停車檢查,一會響待會又不響,就這樣搬了兩趟,轉天才想起是不是該檢查檢查了,修車場師傅聽了我的介紹,用腳輕輕蹬一下輪胎,說:“你這車應該拖來,太危險了,一個羅斯斷掉了其餘的幾個螺絲都鬆了.”聽了師傅的話我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路上車輪子甩出去一個,就會翻車,我們兩不死也得脫層皮.我回家跟秀蘭一說,他說:“萬幸啊,多虧老天爺保佑咱.”
再說說女房東,他住二樓,還帶我們到樓上看看並說:“樓上的門不鎖你們用什麽可以來拿,電話也可以打,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她就生生地相信我們,我和秀蘭事後議論,他從哪裏看咱是好人,咱可能又遇上好人了.
覺得跟不同族裔住在一起,沒有是非,沒有煩惱,每天老兩口三餐之暇無所事事,就跑到法拉盛圖書館看書,這裏好些書,在國內看不到,感到很新鮮,我和秀蘭在這裏看了:紅牆內外、李誌綏醫生回憶錄、毛澤東和他的女人們、叫爸爸太沉重等所謂禁書不一而足,雖然不可全信,有些事也並不是空穴來風,當笑話看唄.
除了圖書館就是逛公園了,時間一長無聊這東西自然就襲來了.人就這麽賤,想當初運動一個接個,聽不完的報告,開不完的會,寫不盡的檢查,哪有閑工夫寂寞,恨不得安靜一會兒,那有啊.勸自己知足吧,無聊兩個字總是揮之不去,兩人雖然都是六十歲左右的人,感覺不老,我和老伴商量,打算找點活,哪怕是給人家看大門,管吃管住就行,在說每月六百美刀的租金就省下了.
想嘛來嘛,三妹大平來電話:“大哥最近好吧,有個人急需幫忙,”
我問:“什麽情況?”
“張某剛離婚兩個孩子大的七歲小的四歲,都上學,張先生上班,早出晚歸,孩子下午三點放學,晚上做一頓飯,其餘時間都是你們兩人的,”
我說:“我們兩人必須都住在她家,我們不要錢!”
大平說:“太好了,人家歡迎你們都去,還說這樣有個家的感覺,管吃管住每月一千美圓.”
正合我們的心思,痛快地答應了,在張先生家一呆就是五年.張先生的學名叫張叔平,他是個孝子,對他的父母百依百順。把我們也當親人,喊‘伯父'‘伯母’喊得震心,參加他們的所有活動.有好幾回我因身體不適,他都親自送我到醫院,有一次我犯血壓高留院觀察,他一直陪我到深夜,和顏悅色,噓寒問暖,我感到像兒子在身旁,其實兒子也不過如此了。我們請假回國探親一個月,回來工資一個也不少。他還說真怕我們辭工不幹了呢。他的兩個孩子稱呼我們爺爺奶奶,就這樣三代人就是一家人了.
這期間白天我們自由活動,經常去白原市的老年中心,在那裏認識了不少中國人,老人的活動內容很豐富,我則喜歡打拳跳舞。在溫哥華學的舞步雖然是初級,但是很正規,一路走來,我在那裏又成了香餑餑,那裏也不乏國內來的舞林高手,但大都是蜻蜓點水,我是有舞必跳,於是搭上幾個固定舞伴,其中高女士,羅女士和我很默契。羅芬是文藝團體轉業,後在江蘇某文化館退休,抓住我不放,何英閑言閑語,暗指羅芬霸占了我,其實我更願意跟何英跳。談話間羅芬提到與老伴合不來,還總誇我跳舞打拳有模有樣,總套近乎,有一回他打電話給我,說有事和我商量,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但是拒絕又不好意思,我讓秀蘭跟我一同去,太太說:“我跟你去,看她能把你怎麽樣”
晚上天大黑了,她在約定的地方站著,他沒想到的是秀蘭和我同時從車裏出來,街燈下看得出她臉一紅一白,但畢竟是搞文藝的,像演出似地背誦著台詞:“都來拉,我是想叫老林”沒說下去馬上改口道:“叫林老師給出出主意,我想留在美國,不知怎麽辦,你們的移民是咋辦的?”
她既然顧左右而說別的,我也就順著她的話題介紹辦移民的過程:“說來話長,簡單捷說吧。本來是我先辦,但是妹妹給哥哥申請移民,等的時間太長了:所以就給秀蘭辦勞工移民,很麻煩,請了律師,花錢不說,也等了好幾年,總算下來了.”
她又追問:“勞工移民咋辦呢?”
“得有可靠的人肯雇你,但是你現在的身份是探親,身份如何轉換我就不知道了,所以你必須先找一個律師谘詢一下,然後再說,我隻知道這些.”
“那得多少錢啊?”
“秀蘭的律師要了她兩千一.”
“美元那”“這兒當然是美元.”他不說話了,沉默一會,我說:“天色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說吧.”
轉天老年活動中心一邊跳舞,他好像無事的樣子,臉上掠過一絲陰影,陰陽怪氣地:“太太把得很緊呢,人家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單獨聊聊,”
“太太不放心大黑天一個人出去.”我解釋.
“你去跟高何英跳吧”不知哪裏來的醋味,酸酸的.
高何英漂亮,舞步輕盈,說話隨和,甜甜的,給人以親切感.當然我也很滿意這個舞伴;他搭上你的手,胸部前挺,想躲也躲不開了,她有意無意的示好,這種關係說也說不清楚,她的先生大她幾歲,我在中文學校見過的,由於中風坐輪椅多年了,他說話時顯得很無奈的樣子,他說:“我先生從來不過問我的事,我的朋友很多,男女都有,我也算天津人,從小跟姥姥長大,住在天津望海樓(天主堂)裏,受過很不錯的熏陶。”聽她介紹後,我也隱約覺察到她修女的味道,很可人的那種.從那以後,兩人談得很深說不出來的滋味,大家都是已婚的人,無所不談,我也自覺的淡化處理了.我隻能說除去我的秀蘭,在黃種人裏她是我見過的女人中膚色最白析的了,尤其是她的酥胸讓人不忍看.九一一後不久,我遷居伊利諾州,就沒聯係了.
時針無情的旋轉,我們過了古稀之年,兩人商量不能再為錢奔波了,趁著腿腳利索到處跑跑,看看外麵的世界,於是跟張先生提出,叫他另找別人,他犯難的樣子,看得出他是真的不願意我們走,於是我們就婉轉提出回國探親,他隻好答應,臨時找一對探親的夫婦幫忙.一九九九年我們踏上歸程,就要投入闊別十六年的故鄉懷抱了。盼著早日見到久別的兒女,沒有那種經曆的人,是無法感受到什麽滋味的。
第一站日本東京,林深和先生唐偉在哪兒讀書,我們移民美國時深兒剛上大學,把孩子一個人留在國內,跟哥嫂生活,幾次在美國和加拿大領館簽證被拒,無奈去了東京,算是旅遊結婚,一晃十幾年,在成田機場見到女兒夫婦,和三歲的可愛外孫女兒,恍如隔世,他們住在新宿區,聽起來不錯,進到他們的鬥室,心裏嗡的一下,孩子們住在又潮濕又小的裏外屋裏,說是兩間,其實也就是一大間的麵積。廁所是蹲坑,洗澡是一個方形的洋灰池子,年紀大了跳進去還真有點費勁,這也不算啥,因為我們在中國時,有過七口人住一間十一平方米的經曆,他們尚能克服,更困難的是必須打工賺錢交學費,兩人帶著一個孩子又打工又上學,舉目無親,那日子怎麽過,真叫人難以想象.在日本已經讀了八年了,什麽時候拿到學位還不好說.我們零四年第二次歸國探親時,他們終於畢業回國,都謀到一個不錯的職務,可見他們在日本受夠了.
在日本的一周,有幾個感受,印象最深的是街道黝黑錚亮,一塵不染,可能因為島國氣候的關係;食品價格昂貴,但很新鮮;看了街景,逛了淺草並沒什麽新玩意,很像天津的古文化街,但是人的素質不同,餐館整潔,服務周到,盤子很大,菜肴很少,看來日本人很摳門兒.
有一回上完廁所才發現廁所裏沒手紙,幸好有個紙煙盒救急,才沒出醜,在美國多年沒遇到過那種尷尬的事.
一周很快過了,飛機上再一次俯瞰了綠色的東瀛三島,感慨可愛的中國政府和老百姓年年植樹,為什麽祖國大地穿不上綠衣裳,我又瞎操心了.
終於回到自己國家的首都,那種心情,如果不是久別重歸的遊子,是體會不到的,飛機離地麵越來越近了,首都擴展得無邊無際,衝天的洋灰柱子別劃破飛機的肚子,飛機落地了,心也放下了.
通關時我不得不走外國人通道,覺得有點怪怪的,這也沒什麽,誰叫咱誤入歧途了呢;過關後看到秀蘭還在排隊,我站在旁邊等她,把守國門的大殼帽瞄我一眼,不屑的:“旁邊站”我說:“等我老伴”說話間秀蘭到個兒了,大殼帽在秀蘭的護照上戳了一個紅印記又說話了:“她是你老婆!”當時我的心堵了一個大疙瘩,好容易回家了,把大門的就這德行,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
到處人山人海,鋪天蓋地,上了大巴,人上的差不多了,還是不開動,等更多的人,賺更多的錢,他並不知道超載多麽危險.口渴了,下車買來一瓶水,他說是礦泉水,要我五塊錢,開瓶喝一口,五味雜陳,我才緩過神來,祖國嚴重缺水呀.那時高鐵還沒開通,巴斯開不起來,高速公路變成露天停車場,遠看機場路兩旁綠化很好,近看綠樹葉子上都被蒙上一層土,我的心也朦朦的,是誰的責任,中國人口太多太密了.新高速公路直通天津,兩個半小時的路程,飽覽了沿途新建築,天津市區擴大了,熟悉的地名,陌生的新貌,籠罩在灰蒙蒙煙霧中,應該是大興土木的結果,車子進了市中心區,漸漸慢下來,從河東開上大光明橋,《大光明》老名字新氣派,原來的光明影院還在,但是昔日的光芒,被四周的現代建築遮住了,畏縮在角落裏顯得很不起眼.
到站了,小白樓終點站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我正東張西望,大兒子林垣衝到我們跟前:“爸爸媽媽,可把你們盼來啦!”十六年孩子從二十幾歲的小夥子,變成了中年人,我一時不知是什麽滋味,留下林垣一人在國內
一家團聚遙遙無期,覺得愧對孩子.林垣帶我們上了一輛出租車,沿著長江道緩緩而行,多麽熟悉的濱江道人山人海,法國教堂依稀可見,它也褪去了色彩,灰溜溜偎在角落裏,失去了往日的傲慢和威嚴.到了和平區河北路一帶,還是老樣子,我原來舊址後麵是山西路鞍山道拐角處,大羅天,張園,退位後的末代皇帝溥儀曾住過;山西路盡頭靠近多倫道的仰止坊,拐角上的同仁堂藥店,都是老樣子,這才找回些許家鄉的感覺.
車子左轉,上了多倫道,垣指給我看路邊上那個光膀子的老人是老趙,原來察哈爾路五十號的老鄰居.我想起來了,他和我彷佛年紀,老伴五十多就去世了,生了三男四女,好在女兒們對老趙照顧得不錯,就算幸福了.
到家啦,西南角的家,絲毫沒變,原來的大門歪歪唧唧,還支撐著一輛破舊自行車,街道的垃圾站就在旁邊,還像昨天,好像什麽都是老樣子;上了電梯晃晃蕩蕩直衝頂層,開門迎接的是白白胖胖的大孫女,我們踏出國門時她還在繈褓裏,人長大了,才體驗到時光的流逝就一眨眼的功夫.家裏的陳設依舊,大概是垣的良苦用心,他為讓我們感到是自己的家,才這麽做的;兒媳還是那麽胖,也不見老.我原來最擔心的是怕見到兒女時,都認不出來了,現在放心了,好像十幾年來一切照舊.
在國內除了兒女最親近的人就是大榮了,她是我的胞妹,她說:“哥,你從天上掉下來啦!”分別十幾年,再見麵時的情景高興歸高興,互相端詳著,確實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不想再回憶了. 但是想起大妹妹大榮,她的淳樸善良是天生的,是我最敬佩的人之一.我們小時候生活清苦,吃穿方麵媽媽總是偏向我,妹妹從來不和我爭;四九年天津解放時他才剛剛畢業,就為了一家的生計在印染廠當了工人,和廠裏的電工王義全結婚後,他每月仍舊把工資的一部分交給我們的母親,在我成為右派勞改期間,如果沒有她的經濟資助,一家七口人的生活真不知道怎麽熬過來.他現在也是八十四歲的老人了,我們兄妹經常在視頻上話家常,互道祝福,行筆到此我從心底說聲謝謝你.
記得秀蘭帶著胖兒媳逛商場買衣服,兒媳和小孫女都很高興.最叫我受不了的是售貨員的熱情,看完商品如果不買,想走也走不了,據說工資和效益掛了鉤,積極性起來了,說白了就是錢催的.
回國省親熱鬧過後,說完了想念之情,發現可交流的內容不多,隻能各說各話了。下麵就有了國內華東五市旅遊的事.這種遊記寫起來覺得乏味,寫了又塗塗了又寫,隻好一筆帶過,城市繁華,人山人海;跟著旅遊團走馬觀花,我們好像也跟團友們一起浮躁起來了.中國人好像很有錢,都掛在臉上,穿在身上,吃飯狼吞虎咽,我和秀蘭總趕不上趟,十六年的國外生活,落後了,僅此而已.
再就是訪友了,出國前九位同學來家小聚,這次回去,僅僅見到克儉和小同鄉劉忠漢,其他人不複再見了,特別是我的學弟兆鶴,是同學中的佼佼者英年早逝,五零年考上山西醫學院讀了一年,覺得不是自己的心願,轉年考上清華機械係,從北京一個機械廠總工兼副廠長位上退下來,正趕上開放,還想大幹一場,想不到突發腦溢血,奪走了還算年輕的生命,人生無常啊,當時的心情包含在下麵這封信裏:
克儉:
傾接來函,得知老同學兆鶴辭世,不期八年未見,再也見不到了。我第二次赴美之前,在北京與他小聚,竟是最後的決別,世情難料啊!
兩年前我因心率不齊住過醫院,恢複得很快,此後再沒做事,到處走走,在美國西海岸及加拿大的溫哥華住了一年多,去年八月又回到紐約.回來後精力充沛,除打拳跳舞,仍有餘力,才又到學校修課,與年青人在一起學習,常忘記自己的年齡,進修隻是增加生活情趣,不會再去工作,你知道我本來就不求進取,名利對我無緣.
我曾讀過聖經,繼而又看佛經,想尋覓點什麽,來慰藉已死的靈魂,徒勞無益.“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逆旅也好過客也好,都是轉瞬即逝。轟轟烈烈的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和成吉思汗去了;希特勒,東條英機,莫索裏尼去了;羅斯福,斯大林,蔣介石去了;毛澤東也去了。科學界不勝枚舉的“家”們都去了。愛因思坦留下相對論去了;居裏夫人留下原子能去了,她並不知道原子能給人類帶來多少福,多少禍,等等,如此而已,有誰能幸免於轉瞬即逝呢.時間如白駒過隙太快了,設想再過幾十年,現在活在世界上的人類,恐怕都不存在了.我們已經渡過了幾十個春秋,餘下的時間的確不多了,我希望在僅存的歲月裏活得自在一些;回憶前半生,口中說的是別人的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慚愧啊.
為了活得自在,就得鍛煉身體,取戶樞不蠹之義,不能以心為形役,疲於奔命,傷害了身體.快樂才是人生之本,煩惱是令人衰老,致病和過早死亡的根本原因.快樂各有其道,不居一格,你說是嗎.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不能紐曲了自己的靈魂,這就足夠了,當躺在床板上等待西去的時候,我會毫無遺憾地說,我經曆了人生最美好的一頁,就像太陽曆盡世間的萬物,西沉時那樣豁達,那麽自然。我要囑咐家人,在我死去的時候誰都不要哭,出自自然,回歸自然而已.
也是手懶,疏於通信。得便代我問候所認識的老同學,不另.
繞不過去的是探望我的故鄉,心裏想著兒時的歡樂時光,踏上回家的路,在長途汽車上思緒起伏.我全家人都在大城市,我是去看看生我養我的故鄉,看看村前的水坑,村後的小河,河濱的楊柳和兒時的夥伴,……我走進村,村頭的那口井還在,淺僅丈許,水快幹了,我心茫然.村裏的人以為我是問路的,我說是這村裏的人.一位老人揉揉眼睛問,你是大鵬還是大為!?我抓住它的胳膊說:“你是玉榜叔!?我是大鵬啊!”他比我小一歲,臉布滿核桃皺紋,背微駝,接著他說了一長串名字,輕歎一聲:“都走了,老人沒有幾個了,……”我又是一陣茫然。覺得可看的隻有記憶了,告別老人,沿著村後的河堤,望著幹涸的河床,向著回程的車站蹣跚走去……秀蘭見我向回走,就說:“你糊塗啦,他姥姥家還沒去呢!”我隻得跟著她朝西奔藏家屯而去。李賈村離臧屯六華裏,半個多小時就到了.
剛下過小雨,地又濕又滑,兩隻鞋插在泥裏,拔不出來,秀蘭是回娘家,當然心急,我在後麵緊跟,穿過幾條過道就到了。老人早就過世了,秀蘭唯一的親人隻有比她小六歲的弟弟,兩扇褪色的木頭門,依稀可見的舊門神被風吹的呼啦啦.秀蘭走向前輕輕叩門吊,敲了好幾次才出來一個年輕婦女,隔著門縫問:“誰呀!”
秀蘭估計是侄兒媳婦,便答道:“我是你姑婆,從美國回來,開門吧!”從未陌麵的姑婆婆的口氣把她震住了,門開了,侄兒媳婦紅著臉說:“還以為是討罰款的來了.”她一解釋我們才明白,因為生了二胎,要罰款,東躲西藏,不敢貿然開門,這時內弟俊甫回來了,熱情地喊著姐姐姐夫,把我兩讓進屋,吩咐媳婦:“快去合作社割塊肉,給你姑姑姑父蒸包子”
臉上那種憨厚實在的樣子,我們倆實在沒法拒絕,隻好任他擺布了.接著老舅知足地說:“現在吃喝不愁了,不吃粗糧,淨吃細糧,白麵隨便買 沒有限製,家家都用上自來水了.”顯眼的躺櫃上穩穩地擺著彩色電視機,炕上鋪著毯子,炕沿裏邊還有一部電話,十幾年變化太大了.
說著話熱氣騰騰的肉包子端上了桌,肉餡真香,肥膘流油,我和秀蘭不敢多吃,但是老舅熱烈地勸讓,我們隻好又吃一個,再吃就頂嗓子眼了.
我們打算當天就回去,老舅攔住像打架,一定要住一夜,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住下了.我和秀蘭睡西屋,炕上堆滿糧袋子,挪出睡覺的空地,老舅把他們能鋪的被褥都鋪在土炕上,我們倆人躺在硬棒棒的炕上,聞著發散出來的新糧食的香氣,聽著老鼠嬉鬧奔跑,還有吱吱的叫聲,它們不睡也不叫別人休息;天快亮了,公雞打鳴呼來了晨風,窗紙咕打咕搭夾雜著稀疏的雨點,秀蘭說:“一宿沒合眼。”我說:“肚子不得勁,不知那一口吃的,還是喝的,我要上廁所!”
“黑燈瞎火的,就著伴兒一塊去吧.”外麵還有雨星子,地是泥濘的加上滿地雞屎,一走一滑,兩人攙扶著,進了黑洞洞的茅房,劃根火柴,腳下是一個長方形的屎坑,隱隱約約大概是蛆蟲的蠕動,開始時我不敢蹲下,無奈裏急後重,秀蘭說:“把手給我,我拽著你滑不下去,快點吧,我還得上呢(是方便的意思)”就這樣兩人輪流拽著手,終於如釋重負;忘了帶手紙,隻好撿起角落裏的土坷垃解決問題了。老家的老少爺們都是這麽幹的,據說這法子可以防痔瘡,沒有考證過.關於這事還有一句歇後語呢,是這麽說的:土坷垃擦屁屁-沒門兒(迷了門)。
回到屋裏,秀蘭說:“若是真掉進屎窖子,還真沒地方去洗,萬幸萬幸”
天大亮了,老舅在外屋(堂屋)正用桑條子編筐,桑條像小手指那麽粗,老舅的手指更粗,說玄點像擀麵棍,桑條在老舅手裏就像麵條.開放以來老舅靠編筐,拿到集市去換錢,現如今不幹這營生了,隔三岔五給街坊鄰居幫幫忙也是有的.他介紹說:現在政策好,農業有補貼,我種的蘋果樹棗樹今年大豐收,可是行情不好,賣不上價,運氣不好,咱燒香佛爺吊腚
認倒黴.天放晴了,老舅送我們上了長途汽車,十幾分鍾就到了大城縣城,汽車在城裏等乘客,我下車買了兩套火燒夾驢肉,是大城縣特產,等到汽車滿員,必須出站,按規定不許超載,但是車子走走停停,直到走道裏擠滿了人,才開拔,嚴重超載是很危險的,司機為了多賺錢那裏顧得了那些閑事.北上的汽車經過檢查站時,司機就讓沒有座位的乘客提前下來,通過檢查後,車子停下來,等提前下車的人再上來才開車,到了市區,照樣辦理,所以直到太陽大偏西才到家,還好沒在途中鬧肚子,到了晚上肚子開始翻騰,一夜跑廁所十六躺,沒等到天明大兒子林垣就送我去掛急診,我已經沒力氣走路,醫院不管你怎樣,一定按程序先掛號付款,醫生才不耐煩地問病情(他熬了一夜,還沒下班,擠滿走廊的病號一個接一個也真難為白大褂了)診斷後要輸液,還是先交錢,後拿藥,然後等待打針.
讓我最受不了的是,兩種藥本可以同時注射,他非要捅我兩針.因為我早有思想準備,忍著沒發火,隻有隨鄉入俗了.後來琢磨琢磨症結是祖國的人太多了,再能耐的頭頭恐怕也整治不了,美國的總統們,你們也甭神氣得太早,把你們派到中國當頭頭試試,保準也得嘬牙花子;毛主席沒聽馬寅初老先生的勸告,人口問題一發不可收拾,怨誰呢.
這一次回國探親的經曆,動搖了我落葉歸根的念頭.
回美後又給張先生幫了一陣子忙.我和秀蘭商量,七十歲的人了,再疲於奔命有點傻了,趁著走得動爬得動,到處走走看看外麵的世界,美國該看的看了,決定下一步去歐洲.名人假期旅行社訂在十月半,是一個十七天走九個國家遊十一個城市的旅行團.接下來準備行李,照相、錄像器材一應物品,單等如期開拔.
九月十一日,午間看電視,突然畫麵上一架飛機攔腰切進世貿大樓,緊接著那擎天柱堆呼下來,據說那是永不會倒塌的建築,我當時糊裏糊塗地還以為是動畫片,後來的報道證實了是恐怖襲擊.向來美國都是打別人,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窩囊氣,懲罰性的報複是鐵定的了.我覺得吧,美國哪兒都好,社會穩定,福利好,就像過去說的社會主義好那樣,人人有飯吃,有衣穿,老有所養.真沒必要當那個世界頭頭,國防足夠強固,沒人敢把你怎麽樣,把自己的事情辦好就得了,何必操別人的閑心呢!這是我這種小人物的一孔之見.
我想歐洲旅遊可能泡湯了,打電話一問,行期照常,出發那天汽車在半路被警察攔住盤查,見我們兩人絕非恐怖分子,自然放行.趕到紐瓦克機場時間尚早,候機室就我們兩個老人,秀蘭估計旅行團取消了.正拿不定主意,同團的旅伴陸續到了,大部分是華人,也有中外混搭,大家互相攀談時間過得快,領隊姍姍來遲,舉著名人假期的牌子,招呼團友點名,一個不少,一切順利.到了登機口麻煩來了。我持美國護照順利過關,在飛機內等了半小時,還不見秀蘭登機,我想出去看看,不讓下飛機,領隊叫我耐心等911以來安檢非常嚴格,這時秀蘭拿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護照進來了,原來過關時,被攔下安檢,大小提箱翻了個底兒掉,還不行,查完腰帶,脫掉鞋襪檢查,她說:“不光我一個人,排了很長的隊,挨個兒檢查”
第一站倫敦,看了溫薩古堡,進到裏麵陰森可怖,心想這能住人嗎?她的院子就是個不小的花園.不過看到皇家的衛隊操練換崗,很有感觸,幾百年的舊習俗紋絲不變,大熱的天,還戴著一尺高的皮帽子,熱不熱呀。興衰幾百年,從轟轟烈烈的大不列顛日不落國,縮回到英倫三島,他們仍保有原來的架子,女王可能在古堡裏還做著世界霸主的美夢呢,別管那麽多了,不過呢,這個島國像懸在天空,麵對著浩瀚的大西洋,還可以大有作為;再不過呢,連自己的子民都管不住,空讓他們獨立成美利堅,也是活該如此了.出了古堡在小鎮的街上用午餐,感覺不錯,說不出來的那種安詳恬靜,絕不像美國,看著那麽浮躁,那樣暴發戶的心態.雖然本是同根,大哥的紳士派頭沒變,小弟美利堅強大得很霸氣,不免仍有打天下時留下來的掠奪習氣,慢慢來吧.
到了倫敦,倫敦橋雖不過如此,但比美國搬來安放在沙漠裏的倫敦橋氣派多了.我們也在西敏寺,倫敦橋等地隨俗照了相.秀蘭說:“這不就像天津市的勸業場嗎!”他這一說把我從英國拉回到天津濱江道的勸業場,可不是嗎,天津九國租界留下來的建築,簡直就是萬國建築博物館.
倫敦塔內保存有王冠,警衛森嚴,那顆大鑽石應該是真的.說實在的我對英國印象不錯,可能是因為他們對美國來的遊客非常友好,特別是歸程因為秀蘭病了,奧地利航班拒絕我們登機,奧地利人跟美國死磕,關我們老兩口屁事,舉著機票不讓登機,那真叫叫天天不應,如果不能上飛機,我們就得繼續住下來,等秀蘭恢複健康,就在我們為難時,英航慷慨地說:“別著急,搭乘我們的飛機,保證送你們回家.”在飛機上照顧的特別周到.
到了英國忽然想起還沒退稅,可是已經出了歐盟地界,當時英國還不是歐盟成員國,機場工作人員見我著急,便過來安慰,並幫我退了稅,當時我想退美元,他們說還是英鎊劃算(當時美元正貶值,)雖然是些細枝末節卻表示出他們很友好,我再一次謝謝他們. 話得從兩頭說,想當年大英帝國船堅炮利,帶著鴉片和聖經打開滿清的大門,也是一轉眼的功夫,堂堂日不落國混成現在這樣子,開天辟地以來的王朝興衰,不過三百年而已,周朝的八百年,連春秋戰國五百也算上,有名無實.諸位就別奢望那不可能的千秋萬代了.
乘高速列車穿越英吉利海峽,就是比利時廣場,北約總部設在此,想當初這個小比國竟也是八國聯軍一員,還在俺們天津市開租借地,耀武揚威滿街跑的叮當叮響的有軌電車就是他們家的,在我家鄉的街道上劃了一道恥辱線.現在還仗著北約狐假虎威,作吧,早晚有人收拾你.我這那裏是旅遊亂發議論,大巴載著我們來到荷蘭,說是要坐一坐運河上的玻璃船,淨瞎掰,隻不過是玻璃罩子而已.不過倒是領略到了阿姆斯特丹水城的氣派.城區老舊乏善可陳,社會秩序井然,可能壞人都跑到紅燈區去了,我在曼哈頓十幾年看過零零散散的色情生意,和荷蘭的好幾條街的紅燈區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鮮話的肉體是擺在櫥窗裏的,如果窗簾垂下,那就是工作了,不像有的國度明裏是不準賣肉的,因為有傷大雅,可是那下作程度就沒法形容了.
參觀了鑽石切割,看了琳琅滿目的大大小小耀眼的鑽石,摸摸口袋,小的看不上,大的買不起,隻能溜之大吉.荷蘭的大風車很開眼,過去在小說裏介紹唐吉柯德大戰風車,不知是什麽樣兒,原來是個龐然大物;他們的河流水位高,一漾一漾地像要爬到岸上來,導遊介紹荷蘭的地勢低凹,海平麵高是他們的一大特點。荷蘭的大地上到處是奶牛場,人很少,那麽美的田園風光。配上少婦們白衣黑坎肩裙,和那特有的頭巾,那種美感,怎麽形容都不過分,下一站不知不覺就到了德國的黑森林.
在這裏的感覺就像在紐約的大熊山公園(bear mountain)甚至還不如那兒,旅遊不就圖個名兒嗎.
值得一說的是海德堡,海德堡坐落於內卡河畔,卡納河由狹窄而陡峭山穀流向萊茵河.從海德堡城堡俯瞰古老的城區,紅頂白牆掩映在綠樹叢中,隔河相望,人與畫融為一體;城堡已經毀於炮火,殘破的高牆上隱約留有硝煙痕跡,導遊介紹:城堡在1693年普法爾茨王位繼承戰爭中被法國人焚毀,部分城堡被破壞,我和秀蘭鑽進城堡,沿著破舊的旋轉樓梯上到頂層四望,更感觸到世事滄桑多變又無常.底層橫臥著兩個碩大的橡木酒桶,大的直徑比我高很多,我不知道它的來龍去脈,隻好糊塗著.
海德堡不僅有著引以為榮的中世紀城堡,歐洲古老的教育機構海德堡大學亦坐落其中.(據介紹曾在這裏學習和工作的著名思想家有黑格爾,伽達默爾,以及社會學家哈貝馬斯,語言哲學家卡爾-奧托- 阿佩爾等,這些本和我沒什麽瓜葛,附榮風雅說說罷了)
乘大巴一路邊光來到萊茵河邊的小鎮,領隊把我們帶上一條不大不小的遊艇,飽覽萊茵河兩岸風情,一派和平景象,後來看了多瑙河也不過如此,倒是我國山海關附近的堰塞湖的青山綠水,更有幾分恬靜的妙處.
上岸後在河邊小鎮用晚餐,啃豬腳,和秀蘭對飲德國黑啤酒,萊茵河的夜景,對岸的燈火一閃一閃,我把它當作漁火欣賞,有酒勁確含幾分醉意,秀蘭是從來不喝酒的,這次破了例,我覺得後來途中犯病大概和這次的飲食沒節製有關.
不知不覺到了郵票小國,列支登島,街上沒有人,首都總人口三千,在這裏見到一尊雕塑,平生首次見到,它就是首都的唯一了,把照片貼在此
在這裏稍事休息,便來到瑞士第一大城—蘇黎世,街上都是大銀行,和俺無關,乃逛鍾表店,進門後看到玻璃櫃裏的商品,很吸引眼球,百十來美元,買得起,在往裏走還是那些表,價碼幾百幾千不等,摸摸錢包,覺得不是咱該看的,更不是我輩該想的,打消了買東西的念頭,劉姥姥進大觀園看熱鬧吧,進到最裏邊就不忍看標價了,十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你可能不信,卻是真的.同團的美籍俄羅斯大鼻子偕一華裔女士,讓他買,大鼻子搖頭;女士指一指三千刀的,大鼻子搖搖頭;女士再退一步要買三百刀的表,大老俄鼻子更紅了,這是他難逃的價碼,我以為這一回該買了,可是他牽著華女士出去了,我和秀蘭覺得本不是我們該買的,無所謂的出來了,看到女士依偎著紅鼻頭,我們沒好意思再看下去.
老兩口在湖邊散散步瞄一瞄陌生的街景,這時肚子咕咕地,得補充熱量了,夫妻相攜登上lunch boat,湖心水禽,乘著漣漪伴著遊艇隨波蕩漾,環顧湖邊,我不會形容了,就說‘秀色可餐’吧!隨旅遊團奔波八天,這是最愜意的一日,悟到旅遊就該是這個樣子,以後再有機會出遊,一次隻能瞧一個地方,住在那裏,等休息足了,哪怕是在路邊喝杯咖啡,欣賞一下古老建築下麵的人生百態,讓思想沉澱沉澱,享受融入畫中的那份情緣,也不枉長途跋涉一回,總比疲於奔命,到處拍照錄像強上他好多倍.
阿爾卑士山占了瑞士大部分國土,鐵力士山峰是我們下一個目標,要登山,我們倆望而卻步,導遊說乘纜車上去,上麵都是終年不化的積雪,我們放心了,遠遠眺望覺得它不高,導遊介紹海拔約四千米,乘上纜車中途停下,換一個較小的纜車,不久又停下換一個特大號環形纜車,邊往上爬邊旋轉,居高俯瞰,感覺腿酸酸的,心裏敲小鼓,萬一纜繩折了不就白白死了,雖然壯烈但太平宂了,想太多了,不知別的乘客都想什麽,又一想成年累月那麽多遊客,那就叫咱趕上啦,又覺得這種思想太自私了,誰敢上誰的命沒了,還是不出事的好,不過呢,倒是沒聽說誰從纜車上摔下來過.
導遊帶領大家穿過一個冰洞,黑黢黢地也沒什麽好,隻是心裏覺得鑽過跌力士山上的冰窟而已.
山頂上除去幾個小店在風裏顫動,還有一麵旗呼啦啦地吼,我疑惑那兩隻烏鴉是怎麽飛上來的,它到山頂上來幹什麽,誰知道?它頂著風翅膀扇呼半天不見前進,尾巴一歪轉向順風去,箭一樣不見了.這黑東西可能也是探險來了,是我的笨解釋.給老伴兒照了像,以資紀念,然後就隨纜車溜下來。
夜宿喜來登大酒店,聽說是全新建築,和往常住過的酒店相比,那富麗堂皇,不可同日而語;我們被分配入住一個角落裏的特大房間,一對團友羨慕地說:“二位總是這麽走運,換一換行嗎,讓我們也享受享受.”當然是玩笑話,不過令我想起往事,記得馬背上馳騁在內蒙古大青山期間,是我青春迸發,最難忘情的時段.牽著馬爬上一個大坡度陡峭山峰,我牽馬在前,腳後跟常碰到後麵戰馬的嘴巴,我可以抓住灌木叢,而馬隻能把它的兩條前腿彎曲下來,才勉強維持平衡,在陡坡上艱難地向上挪動,馬的鼻孔睜得很大幾乎可以放進一個拳頭,我看不到自己鼻孔是什麽樣子,棉衣上冒著白汽,裏麵是濕軟的,外麵是滑溜的,如果停下來胳膊腿可能就不能打彎了,艱難歸艱難,終於攀登到山頂.北風呼嘯,夾雜著樹上飄下來的不規則的冰粒子,射在臉上麻麻地也不覺痛,那時真想癱在地上喘息一小會兒,哪怕是幾分鍾,命令是不容許的,必須馬不停蹄,下山奔襲,常言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兩條腿顧不上打彎,直著往下搓,不得不拉著馬走之字,連滾帶爬地下山了,看來下山也是很容易的.回憶的感覺好,情濃濃的,心蕩悠悠的,不知道還有誰和我有同感.
坐上旅遊大巴,飽覽沿途風光,一派和平景象,當年歐洲人為什麽不停地互相廝殺,到了希特勒又妄想征服世界,如在下小民者流,奈難理解.下一站是我向往的奧地利,莫紮特的出生地薩爾茨堡,我深深的被他吸引,秀蘭站在薩爾河的木板橋上,默默地注視著河水,一動不動,突然轉過頭向我招手,說:“你看那河水像玉,”我正沿河遠眺說:“往遠看比畫可漂亮多了,”我實在不知道怎麽形容,網上的遊記描述的林林總總,這裏我不想再費勁巴力地嘮叨了,走馬燈似地看完了莫紮特故居;廣場的莫紮特銅像,然後坐在大教堂(想不起他的名字)廣場木椅上歇歇腳導遊說別看那大教堂外觀不起眼,裏麵可容納萬人呢.廣場正中有一股噴泉是從石頭馬嘴裏噴出的,我坐不住了,就跑過去留了個影,未見到好處,回到座位上已經疲憊不堪了,趕快去用餐,餐廳不接收美元,有銀行兌換奧地利紙幣,買了一盒莫紮特夾心巧克力,是給女兒的小禮品。吃完飯眼睛發惺剛想迷瞪一小會,導遊招呼上車又開拔了,這那裏是旅遊,連走馬觀花都不是,簡直是趕場.
維也納,是我最想去的地方,‘維也納’三個字中國人把它翻譯的太有詩意了,圓舞曲多瑙河之波,貼近他,依偎他之後覺得隻有心裏有詩情,才能體察到她的畫意,一掃而過,沒能領略他的神韻,唯有坐落在綠樹從中的古城,顯示出他的滄桑感,曾幾何時羅馬帝國都城於此,烜赫一時,意欲成萬世基業,和世界上所有統治者一樣,都逃不脫幾百年的短命下場.
奧匈帝國囊括歐洲大部分土地,貌似強大不可一世,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解體,被協約國分割成諸多民族國家,這些都與俺無關.站在美泉宮皇家園林裏,聽導遊胡侃她的過去和現在,他說:“大主教修建美泉宮作為皇妃的生日禮物,”我沒有考究,據說美泉堪比美凡爾賽宮,見仁見智.我倒是對那個忘記名字的大教堂,很感興趣,它是歐洲古典建築藝術的代表作,古色古香,走進它體察到她的雄偉,傲視一切;進入殿堂,不由肅然起敬,這就是古代文明叫人仰慕的地方.
為了給秀蘭留個紀念,我叫她走遠些靠近雕像,他說:“太累了,”現在回想這是她發病的前兆,當時我以為她是連天奔波體力消耗太多,沒想到遊覽完維也納奔赴意大利的途中,秀蘭病倒了.在一個小鎮小憩,秀蘭臉色煞白,眼皮耷拉著,我問她:"不舒服嗎"她無力地哼一句:"感到翻心要嘔吐,胳膊和後脊梁痛,要裂開了!"幸好救護車來得及時,十幾分鍾就送到附近小鎮的醫院.隨團的醫生陪秀蘭去了醫院。話分兩頭,導遊命旅遊車把我安頓在醫院附近的旅店住下,旅遊團就走了,留下我一人在旅店,秀蘭住醫院,舉目無親,怎麽和說德語的當地人交流,仗著我膽子大,我用半拉格機的英語向旅店老板打聽,坐甚麽車能到醫院,意大利女老板也用不大熟悉的英文連比劃帶說:“現在沒有車,不遠,走路二十分鍾,黑燈瞎火你不知道走法,別著急,我送你去!”當時一個閃念,心裏說世界上還是好人多,顧不了這些,竄上老板的車,幾分鍾就到了,她說:“進去看看沒事快點出來,我不能把你一人扔下不管;我回去還得做生意呢.
小鎮的醫院很大,順著指示牌,遠遠地看到急診室,三步兩步衝進急診室沒人阻攔,一眼瞭見秀蘭躺在病床上,雖然監護器和不知名的家夥布滿全身,但是她那安詳舒適的樣子,不像有病,她見我近來,頭微微翹起,要說什麽,我趕緊以手勢示意,別動,這時我已站到她的旁邊:“好些嗎秀蘭?”她說:“一到醫院就沒事了,別擔心,我現在很好.”我的心呱嗒一下放下了。這才發現諾大一個急診室,就秀蘭一個病人,一應醫療器械俱全,兩個大夫,三個護士,圍過來用不太流利的英語解釋,不太重要的位置,心肌梗塞,會很快恢複,不過一定得住院觀察,等病情好轉,體力恢複了,再出院,回到自己國家接著治療.從醫生的神態和語氣透露出他們對病人有信心,使病人和我都很安心,也充滿了信心.
我告訴秀蘭:“旅館老板人很好,熱情的幫忙,把我送到這裏,人家還在外麵等著呢,你安心養病,明天早晨我就來看你,我就住在附近的旅館裏.”
我從醫院出去,看到女老板獨自在星光下溜達,見我出來招呼我上車,毫無慍色,我心存感激,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反倒安慰我:“遇到這種事千萬別急,急也沒用,夫人好嗎?”我被她的善良感動了,暗自擦眼淚。
回到旅館,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根本合不上眼,翻身下床到前台給美國的女兒和溫哥華的兒子撥電話,告訴他們的媽媽病情穩定,別擔心,我囑咐他們:“每天都要打電話,問候,這樣你們的媽媽心情會好些,會很快痊愈.”他們一一答應照辦.
回到房間毫無睡意,打開錄像機播放秀蘭在病床上的視頻,再一次端詳她安靜的樣子,雖然有病還百般安慰我,一下子把我帶回幾十年前的場景.
前回書說過,秀蘭是我的終身伴侶,是我的老鄉,臧家屯離我的出生地李賈村僅六裏之遙,因為我從小時候就隨父輩在外生活,從未謀麵,族叔錫路見我二十大幾還沒結婚,便自願給我介紹對象.
這裏還得先說說介紹人,錫路是村裏的佼佼者,雖然沒讀幾天書,卻也初通文字,生的一表人才,能說會道,機靈能幹,雖然沒練過拳腳,動起手來不要命,村裏人都怕他,唯獨見了我父親,畢恭畢敬,謙卑的很呢.後來先父從一個農民的兒子一路讀完大學,步入仕途.父親雖身為農家子弟,別無根基,憑自身的幹練,二十五歲便出任靜海縣財政科長,於是命錫路擔任傳達文件兼雜役.錫路由是感激,常常護送我上學,他的乳名單一個敦字,我便稱他敦叔.後來先父長大城縣,敦叔擔任縣保安隊班長,他行事低調,仗勢欺人的事從未幹過,就這樣一個小人物,解放後被戴上壞分子帽子,監督勞動.老天爺沒有虧待他,賜給他一個漂亮標致的媳婦,為他生下四男三女,雖然物力維艱,生活品質不濟,但是一家人和樂相處,算是溫馨。
一次偶然的機緣,見他一家圍在院子裏土地上一張方形地桌旁,用晚餐,一個用高粱稈穿就的羅鍋篦子上,擺滿了黑黢黢的餅子,敦叔夫婦,和孩子們十四隻眼睛盯著黑餅子一動不動,我被這一幕驚呆了。敦叔說:“大鵬一起吃吧!”我說:“我吃過了,快發話叫孩子們吃吧!”
敦叔一聲令下,滿滿地一羅鍋篦子貼餅子,登時下去一半,沒有菜,連老醃鹹菜都沒有,每人一碗泛黃的餾鍋水,這一幕到現在還非常清晰的浮現在腦海裏,我控製著沒叫淚珠掉下來;度荒時期作為直轄市的天津,憑本購糧,到底是真正的糧食,肚子裏的腸子雖然也有閑著的,但是畢竟每人還供應二兩油,也有些許蔬菜,浮腫的市民每個月供給一斤黃豆,總算闖過了這道關.
敦叔說:“大鵬啊,不怕你笑話,都快斷頓子了(沒吃的了),距離麥收還遠著哩,紅高粱麵摻些穀糠和著野菜,也接不上麥子熟啊.”
我聽著敦叔的嘮叨,再看看孩子的大腦袋細脖子,大口地吞咽著餅子,喝一口餾鍋水,我不忍再看下去,便告辭了.一晃幾年過去了,敦叔老了很多,對我還是那麽關心,這不是嗎,一見麵就給介紹對象.
時間是在夏季,地點是何奶奶的院子,何奶奶追問:“快說說是誰家的閨女”
敦叔這才慢條斯理的說:說起來大夥都知道,臧屯李五爺,外號‘畫眉’的,閨女就是他親孫女,土改時劃為地主,被鬥掃地出門,還挨了打,其實那算什麽地主,就是因為李五爺平時托個畫眉籠子,識幾個字,就是個土鄉紳.他們原來是個大家庭,老哥五個分家另過,每戶分得幾十畝地幾間磚坯土房,畫眉行五人稱李五爺,他膝下有五個兒子,老二有一女,學名秀蘭,因為家庭被鬥爭時還小,家長總是囑咐少說話,別惹事,上學也耽誤了,直到二十歲才小學畢業,同一年和小她六歲的弟弟升入縣立中學,後因家裏窮中途輟學.(後來秀蘭自己告訴我,上學沒錢交飯費,自帶玉米麵,食堂幫助蒸窩窩頭,衣服一身一件,連換洗的都沒有,上體育課沒有運動服,實在堅持不下去隻好退學了.)敦叔提高了嗓門:“忠厚人家,和你門當戶對,你是官僚出身,女孩子是地主世家,這門親事我保了.”
我點頭表示沒意見,心想見麵後再做決定吧,敦叔騎自行車一個多小時就回來了,訂在集市上見麵相親.
轉天賈村大集,表弟陪我趕早就來到集市上,叫賣聲,要喝聲,煞是熱鬧,我無心買東西,一心盯著相看對象,左等左不來右等右不來,那叫一個望眼欲穿那.中午時分一個老婆婆後麵跟著一個半大小子,來到見麵的地方,四下張望,我一見就知道來相親的,我臉皮後便驅前搭訕,老人不好意思地說:“你是姓林吧,真叫人難為情,勞你久等了;閨女不好意思到集上來,怕人多嘴雜,我那女兒正趕上今兒個身體不大舒服就沒來,改天叫你敦叔陪你到臧屯家裏見麵好嗎?”我雖然掃興,老人的解釋也合情合理,我隻好答應.老人回家時我和表弟,還送了一程,其實是再一次觀察她母親,近六十的農村婦女,皮膚白皙細膩,她女兒應該錯不了.
回家跟何奶奶學舌,何奶奶說:“人家大閨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到咱村集市上來,成不成的,叫咱全村人都看到了,人家心眼兒多,先讓母親來看看,人品好呢,本人再見麵,如果她母親看不上,就算吹了;她母親叫你到她們家去,當然是看上你了,八九不離十了,差不多就定下來吧,再說呢,趁著你媽身子骨硬朗,給你拉把幾個孩子,可別再錯過機會,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不是你當大少爺的時候了,不要再挑剔了.”
何奶奶一席話都說到我心裏去了.想起當年說親的,自由戀愛的,陰錯陽差失之交臂,那時總覺得小夥子一表人才,白白淨淨,照著鏡子,顧影自憐,早結婚太煞風景了,瀟灑夠了再結婚不遲,找個媳婦那是手到擒來.
世情難料,我已經不是原來的公子哥,天津解放,我大學沒上完,輟學參軍,軍中講學曆,入伍就是正排級,私下揣度,用不了三年五載,混個團長當當應是水到渠成,實踐並非如此;部隊更講出身和資曆,在軍中摸爬滾打七年,一九五五年評定少尉,定銜未受銜,非黨非團白人一個,編入預備役複原了.
回憶韓戰期間,招考飛行員,我滿腔熱情要為祖國效力,寫血書報了名,檢查身體非常嚴格,我身強體健,過關斬將,全部合格;我等待駕著鋼鐵雄鷹翱翔藍天,保家衛國,拋頭顱灑熱血為國捐軀,男兒當如此.我努力學習,積極工作默默等待祖國召喚,一個月,兩個月.........後來據說航校早開學了,我耐不住心靈的折磨,到政工處去問,回答是:“安心工作,不要有情緒,上級下達名單沒有你,你應該知道原因,政審是很嚴格的,你的家庭出身是要經過長期考察的.”我雖然有心理準備,聽到這裏,腦子翁的一下,打了一個舉手軍禮,離開了.
我還能說什麽呢。入伍七年原地踏步,回到家鄉,擔任一名小學教師,我也認了。期間談對象是繞不過去的自然規律,我也拒絕過幾位,總想著曾經閱過的倩影,殊不知時過境遷,那時眼皮子虛的人恐怕是醉翁之意;更多的是一聽我的出身,連個團員都不是,就敬而遠之了.
仔細琢磨何奶奶的話,聽老人的沒錯,不是有句俗話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人比年輕人走的路多,過得坎兒多,吃的鹽醬也多,總能把事兒看透.
轉天約好見麵。臧屯秀蘭的大姑家,大院子裏都是她的本家族門,對方的母親、敦叔和我靜靜的等,秀蘭還沒到,她母親說到前村辦事,很快就回來,正說著外屋有人說:來啦!
我從紙窗上的破損處向外看:嵌花短袖小褂兒,青市布水褲,快到門口了,白皙的麵頰,透著桃粉,(這種洋白,在大城市也少見,)朱唇天成,兩條短辮,進到屋裏,敦叔說:“這就是秀蘭,”轉向她:“這是大鵬,”
我想握握手,沒好意思伸出去,麵對羞澀靦腆的她,我不知平時的勇氣跑哪裏去了,哪裏還有等得不耐煩的心情.當時介紹人敦叔推說屋裏太熱出去了,屋裏隻剩兩人了。互相介紹了自己的年齡後,我麵對這位二十多點的大姑娘,不知她心裏想什麽,她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我,我也不好意思緊盯著她,心裏想,談過的對象中,除了喬毓秀,再沒有比她再有女人味道的了,我暗自慶幸,這樣冰清玉潔,閑塵不染像剛出水的荷,被我無意中邂逅了,這是天隨人願啊,城市小知識分子的一絲絲傲慢掃了個精光,謙卑的介紹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介紹人談過了,我不多說,但有一點我應該解釋清楚,解放後第三天軍管會就將大封條貼在我們家大門上,我無家可歸,你們家掃地出門,我跟你家差不多,不久我放棄大學學籍,考上革命大學,畢業後當了解放軍,幹了七年沒入團,‘黨’就更甭提了,一九五五年複員回家,當一名小學教師,和叔叔沒分家,七八口吃飯,全靠我的五十八圓五角工資,吃窩窩頭沒問題,有吃沒穿,一個字全概括了就是窮.”
我本以為說這些準嚇她一跳,沒想到他聽完我的話樂了,接茬道:“現在不都這樣嗎,改天到我們家看看,屋裏四個牆旮旯空空的,說個文詞兒;那才叫家徒四壁呢!”
越說越投機,明擺著不嫌我窮.
轉天我應約到她家,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農民正在院子裏,見我到了,連忙衝三間北屋喊;來切拉!看他那憨厚的樣子張開的嘴巴合不攏,我猜個八九不離十,一定是她父親,忙說:“伯父不客氣,不是切。(我們家鄉稱呼客人‘切’)”這時秀蘭和她母親從上房出來把我迎進屋,一家人喜形於色,自我感覺我是很受歡迎的.
我跟著秀蘭進了西屋,對麵靠牆一個白茬褪色磨損的小坐櫃,是唯一的傢俬,她說坐炕吧:“我們家有你家窮嗎?”我心裏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喜歡秀蘭,喜歡她的淳樸,他不掩飾,不浮誇,這一家人的憨厚質樸,讓我感到穿越了曆史,恍如隔世,久違了,我的故鄉,我甚至突發奇想,別再回到那喧囂的爾虞我詐的城市該多麽好.想歸想,我是來搞對象的 ,媽媽還等著我的消息呢,脫口而出道:“秀蘭,我對你一點意見也沒有,不知道你有什麽想法,說說好嗎?”
秀蘭臉頰微泛紅暈,大姑娘的含羞,太可愛了,城市的女孩子完全不是這樣子,她開口了:“昨天我晚到了,別介意,我不是故意的,從小到大沒有談過(戀愛,這兩個字她沒說出來)有人介紹過,不同意,也沒見過麵,這一次也不是怎麽了,願意見麵,可是我還是很封建,見麵之前,我跑到鄰村算了一掛,人家說這門親合適,不犯克,人很好,就是窮,算完掛我緊往回趕,還是叫你久等了.”稍微停頓好像是瞄我一眼“見麵後,我心裏想,人好比什麽都強,父母都說同意,問我有什麽說的,我說媽媽爸爸都願意,我沒意見,就這樣才叫你到家裏來.”
一席話說的再明白不過了,我有意握握她的手,他那不卑不亢的樣子,我退縮了,人家從沒有單獨麵對過一個男人,我覺得這樣冒失,有點玷汙了人家的冰清玉潔,臨告別,我鄭重的說:“我喜歡你,(說愛字太牙磣了我說不出口)如果你有什麽要求,現在告訴我。我們一言為定,回津後我回稟母親,咱就登記成親.”她沒遲疑道:“還非說那句話呀,那我就說了,非常那個......”憋了半天“人家不喜歡你,還叫你到家裏來呀!”
‘喜歡你’終於沒有說出,我喜歡你這三個字在她嘴裏說出,實在難為她了.
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八我們結婚了。我的婚戀就這麽三下五除二,到現在快六十年了,一句話神仙眷侶,信不信由你.
睡不著覺,瞎琢磨繞一個大彎子,現在還回到秀蘭住院上來.轉天大清早就到了醫院,秀蘭精神不錯,床頭擺一束鮮花,天青氣爽,心情好多了,秀蘭見我盯著床頭哪朵鮮花便說:“是一個年青女孩子送來的,還有兩個便當(盒飯),放下就走了,咱在維也納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這不是神保佑嗎.”
我忽然記起昨天去餐館吃飯,女老板看我心事重重的樣子,和我搭訕,我告訴她老兩口跟旅遊團來歐洲旅遊,老伴突然犯了心髒病,就住在附近的醫院裏,他聽完就說:“這裏有親戚嗎?”
我說:“舉目無親,還不知道在這裏待多久!”老板立刻安慰地說:“別擔心,慢慢會好起來的,”我心裏嘀咕著,說說好聽罷了,心想你那裏知道我們的難處,說著我趕緊將碗裏的幾根麵條巴拉進嘴裏,去結賬,老板平靜地說:“不收錢了,這裏還有倆個便當,帶回去,明天就不要跑大老遠來吃飯了。”我心裏一愣,才打量這位女老板,三十來歲年紀,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不好意思馬上離開,隨便攀談幾句.知道她來自台灣,和溫州的先生經營這家小餐館,取名長城飯店,離開時我向她深鞠一躬,說聲謝謝離開了.我拒絕了那倆個便當.
秀蘭一說,我立刻判斷就是她,兩個飯盒,擺在床頭櫃上,就是我沒帶走的哪兩個,今晨他先我一步,送來午餐,還有鮮花.我立即想到世界上哪裏都有好人啊.素不相識的旅店老板那麽善良,開小餐館的女同胞待我如親人,身在異鄉的孤獨感,立刻煙消雲散了.秀蘭說咱遇上好人了,我告訴她,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午餐時護士見我沒吃飯,總是多給秀蘭一些飯菜,叫我也吃,怕我吃不飽就多給一盒酸奶,時間長了,才發現這裏的所有成員,醫生,甚至勤雜人員都很善良,很快改變了我對洋人的看法.過去隻知道資本主義國家就知道剝削工人,沒有人情味,唯利是圖;這段不長的經曆告訴我,歐洲不僅創造了燦爛的文化,也創造了人類文明.在醫院陪秀蘭十二天,雖然語言欠通,但是沒有流落異國他鄉的感覺.住院期間原來的團友,紛紛打來電話慰問.
出院後我想在旅館多住幾天,讓秀蘭恢複一下久病的身體,我便要求換一間大些的房間,沒想到臨走結賬時,旅館老板說:“你們旅遊中途發生這種不愉快的事,花錢的地方還很多,我幫不了大忙,你按小房間標準付費吧,電話費也免了”雖然錢不多,我很受感動,人家開旅館做生意,就是為了賺錢,一個美國來的遊客,形同陌路,人家憑什麽這麽對待我們,這就是人性.
臨行前長城飯店女老板又來詢問,並開車帶我們去旅行社訂機票,還叮囑我:“不要自己叫出租車去機場,價格很貴,我是本地人,我找熟人送你們.”一時間我真不到該說什麽好,秀蘭說:“就叫你女菩薩吧,”那人擺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到這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和性,忙說:“那就把您的名字和電話留一下吧,日後也許你們有機會到美國,我會把你當親戚看待的.”
這樣我知道了她的芳名---黃慧平。
黃女士目送我們上了車,車子開動了,還一直在擺手.幾十分鍾後到達維也納機場,我拿出錢來遞給出租車司機,他不會英語,擺擺手,意思是有人付過了,我又一次被感動,黃女士當時說幫我叫車,我沒想到給人家車錢;現在司機又不要錢,我們並不知道他收了黃惠平的錢,如果他現在多收一份,神不知鬼不覺,何樂而不為呢,然而他堅拒不收,這塊土地上連出租車司機都誠實的開愛.
取下行李,謝過出租車司機,直奔櫃台辦手續.
這會兒遇到了麻煩,人家拒絕辦登機手續,說秀蘭是病人,真是豈有此理,我急得直冒汗,秀蘭的病好了,回不了家,在這裏兩眼一抹黑,錢也花的差不多了,難道要在異國流浪嗎!心想奧地利給我的印象不錯,機場為什麽刁難這兩老人,我突發奇想,立即跑到英航的售票處,那位女士臉上掠過一絲笑意,道:“別擔心,乘我們的航班吧,在倫敦換乘美航很方便就回家了.”那女人還說了些什麽我沒聽太懂,大意是咱們是一家人嘛.
登上英航七三七,我和秀蘭這才把心放在肚子裏,秀蘭向我這邊靠一靠小聲說:“你閉上眼睛,我給你掐一掐頭,打個盹也好!”
我說:“現在好多了,”她說:“那就說會兒話吧.”
“這些年你真不容易,想起那年我到農場看你,差點哭出來;當老師的時候你的頭發彎彎的,在腦門上起一個鼓,白皙的臉上,兩道眉毛黑黑的,我不會說,就像遠山吧;眼睛深深地窩在裏麵,怪不得那麽多女人喜歡你;怎麽一下子改造成老農民了,我不是嫌你成了農民,是心痛,當時我恨不得替你來改造.”
我知道秀蘭愛我,但是從來沒有表示過,今天不知道犯什麽病了,她接著說:“你看你的手指現在雖然恢複了好多,但是也不像從前了,改造以前你的手不大,又細又白,肉活活的,......” 她好像還要說什麽,我看到旁邊的旅客,也在聽,我捏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小聲點,“別叫人家聽了硶,笑話咱,這麽大老婆子老頭子,還老不正經.”他也臉紅了.
都沒再說什麽各自眯起眼睛假睡,許多往事像演電影,往事真的不如煙.
從入洞房那一夜起,我才真正認識她.從相識到結婚滿打滿算隻有短短的三個月.開始她以出水芙蓉的纖塵不染,細皮白肉抓住我的眼睛;又以淳樸善良打動我的心,他不慕地位和經濟裝況,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結婚前幾天他從鄉間來到天津,我帶她來家看看‘新房’由於風吹日曬,腦門泛黃,完全不是在農村相識的樣子,這能怪她嗎,一個農村姑娘乍到大城市,不入時是有的,家裏人背地裏說三道四,:“大鵬是什麽眼光,還不如那個小學教師呢,更不如趙金秋。(都是過去談過的女朋友)”
我聽而不聞,我是成年人了,大主意要自己拿;何況我不是找人樣子,而是結婚過日子,她是自己心儀的人,我們沒有洞房與花燭,結婚前我帶她來家看看房子,一間十二平方米的樓房,我雖然用石灰水刷過漿,但牆皮老舊,坑坑窪窪,還是顯得破破爛爛;她坐在床上,掀掀炕被,一張舊床,破板子已經稀裏嘩啦了,她坐上去吱呀呀響,一方八仙桌中間裂開大縫子,我用一張牛皮紙鋪在上麵,算是掩蓋過去了,唯一的傢俬是老人留下來的一對樟木箱子,我問秀蘭:“你看行嗎?”她說:“比我們家強多了,你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家裏窮,但是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我懸著的心放下了.我靠近她坐著,想攬一下她的腰,她拒絕了.我說:“咱們已經登記了,還這麽封建.”
“舉行完儀式才算是夫妻.”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既清楚又明白,我被她的話震住了,如臉皮頗厚的我,還是尊重他的認真,他絕不是熟透了的女人.
還是回到洞房那夜,在行那種事之前,他鄭重地問:“你如果反悔,一點也不晚,你們家的人除去你,好像看不上我;別等到生米做熟飯,我丟不起那個人.”
“你嫁的是我,不是別人,山盟海誓沒有用,我不是那種紈絝子弟,青皮二流子,相信我,如果中途變心,我... ” 她盯著我誠實憨厚可掬的臉,捂
上我的嘴,沒叫我往下說. 以後的事不能細說,但是她確實使我驚豔.上蒼把她賜給了我. 他初來乍到,很難適應這麽一大家子,叔叔無辜被勞改,嬸嬸帶著四個孩子無有依靠,我不能光顧自己好過,打心眼裏也過不去,加上我母親秀蘭和我,八口之家,我的工資僅僅五十八元五角,那年頭供應麵粉百分之十,隻能賣玉米麵,天助我,吃棒子麵足夠了。素食以當肉,秀蘭和大家一樣,都過慣了艱難日子,以苦為樂,秀蘭天性和善,不多說少道,尊長愛幼,幹活搶在前頭,家庭成員親戚故舊漸漸改變了看法,都覺得秀蘭是個好媳婦,這樣的貧賤之家,和樂融融度歲月我感到無限溫馨.
一天下班到家,秀蘭害羞地告訴我,她可能有了,我問她饞不饞,他不說話,我每天下班後總是匆匆往家奔,惦記著她,怕她寂寞,有一日下班路過菜店,順便捎些菜回家,想給秀蘭帶回點什麽,看看也沒有什麽好吃的,有也買不起,這麽一大家子人,單給秀蘭買也不合適,便順手擇了幾根胡蘿卜,沒想到的是,胡蘿卜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 回到家我將胡蘿卜吞在袖筒裏,三步兩步竄上三樓,秀蘭聽到我的腳步聲在門口等我,我輕輕親了一下她粉白的麵頰,,叫她閉上眼睛,然後把袖筒裏的東西遞到她手裏,她開懷大笑,結婚以來首次聽她到從心底發出的聲音,我悟到隻有妻子快樂,才有自己的幸福。家庭和睦,夫妻恩愛,眠香臥玉,滿室馨香;權貴可能隻知道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一定不知道窮人淡淡地默默地快樂著,享受那真正的幸福. 想不到的是,遲來的幸福是如此脆弱.我就這毛病,嘴守不住寂寞,共產黨開門整風,號召大鳴大放,黨的喉舌人民日報說;‘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歡迎黨外人士幫黨整風。看到共產黨的誠懇迫切,覺得黨是大有希望的,小民對國家興亡也是有責任的,能不幫嗎.我提的意見大意是;一、農業合作化運動早了點,應該先機械化現代化,再合作化不遲;二、報紙應當實事求是的刊載新聞,好消息,壞消息都應報道,叫老百姓心裏明白;三、一個單位應該讓懂行的人來管,黨的一元化領導欠妥,黨委起監督作用就行。 還對單位個別頭頭提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沒想到熱臉貼到冷屁股上,說我反黨,反三麵紅旗,我被劃為極右分子.我覺得我一個退伍軍人,左就左,右就右,我才不管那一套,我教我的書,反正也當不了領導. 後來性質變了,黨報宣布,右派分子是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我覺得還可以承受;也不過檢討檢討,接受批評而已,我雖然年齡不大,可是老‘運動員’了:三反、五反,鎮反、肅反,也沒怎麽的,寫寫檢查熟套子,輕車熟路;更何況十一歲就跟大人關過日本憲兵隊,二十一歲我在解放軍騎兵支隊服役,無故被懷疑和父親有聯係,坐了五個多月的牢,查無實據,結論是誤壓,恢複原來正排級職務。不就是勞動嗎,這還不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根本沒放在心上.事實可不是我想象的那麽簡單.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九日,出乎我的意料,專門為右派設置了一個機構---勞動教養,我就範了.以前我是光棍兒一人,老母親也曆經折磨和考驗,我們都熬過來了,我後天獲得了抗壓性;現在大不同了,我有一個溫馨的家庭,新婚半年的妻子身懷有孕,我怎麽辦,當時我感覺就像天塌了,怎麽和秀蘭說呢. 回家趴在床上痛哭,秀蘭見狀,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怕她經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塌天大禍,委婉地告訴她我要被送去勞動教養,不是勞改,我沒想到她如此鎮定,她說:“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等著你回來,家裏還有咱媽,我生完孩子,就去工作,能生活.” 她的話教育了我,其中‘你是好人,’和‘咱媽’兩句話,深深地熨帖了我的心.新婚半年平時她開不了口稱呼婆婆‘媽’.在這關鍵當兒,她對我說咱媽二字,隻要不是傻子都明白表達的是什麽意思. 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九日我被送到李七莊,後轉移到板橋農場,前者說過了.現在我要強調的是,我在單位被共產黨保衛委員叫蔡允迪的押走的;我是什麽罪,沒有經過任何法律程序,蔡允迪的權力是誰賦予的;當時我要求回家告別一聲,順便取些生活必需品,他不允許.現在回想當時我為什麽不據理力爭;這些都是假設,那時黑雲壓城,那種恐怖氣氛大氣也不敢喘,能反抗嗎. 我被押走了,秀蘭有孕在身,媽媽年邁,嬸嬸和四個孩子,一家老小的日子可怎麽過. 從此我這個識幾個字的小知識分子,一下子變成勞改犯,雖然說年輕,但是身板單薄,突然幹那種從來沒有幹過的重體力活,身體和精神都要垮了但是八十七歲的我,現在不是還活得挺好的,這真得感恩.當時我抬著裝滿幾百斤重泥土的大抬筐,快要堅持不住時,心裏默默告訴自己,不能倒下,一旦垮掉,就不可能再爬起來,家裏老母親盼兒早摘掉右派帽子;新婚的妻子懷著我的兒子,等我回家;我咬緊牙關,挺直腰板,忍著肩膀的劇痛,接受脫胎換骨的,觸動靈魂的改造. 像做了個夢,飛機的鈴聲響了一下,空中小姐示意大家係好安全帶,這才又回到現實,在倫敦換乘A A順利回到紐約. 遵照歐洲醫院的囑咐,轉天就去看診所的醫生,心髒科大夫說:“不能耽誤,這裏的設備不能做心髒手術,立即轉院.”秀蘭被轉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附屬醫院,到了預約日期,一部豪華林肯來接秀蘭,洋司機西服筆挺的站在車門旁,我攙扶秀蘭走近他時,他便彬彬有禮地將車門拉開,秀蘭上了車,我也繞道對麵上了車,車子徐徐開動,一路風馳電掣來到曼哈頓,車緩緩停在醫院門外,按預約登記排隊等候,這裏是心髒科,專做心髒支架或搭橋手術.中午時分,一個成年男醫生親自來到候診室,和善地問長問短,意思是不要緊張,我和秀蘭確實有些擔心,醫生胸有成竹,把握十足地向我們解釋:這不是什麽大病,檢查以後如果不需要手術,就立即回家,如果有問題,我們很快給你修複,手術後留院觀察一夜,明天出院,有專車送你回家,一切費用醫院償付. 聽到醫生非常自信的闡述,我和秀蘭心裏踏實多了,隨後跟著他進了手術室.秀蘭聽不懂外國話,大夫特許我進入手術室隔間,透過大玻璃窗清楚地看見秀蘭躺在手術台上,他身後是滿麵牆的屏幕,手術全過程看得一清二楚.手術開始了,我的心髒跳得很厲害,心好像要從嘴裏蹦出來;當看到視頻顯示圖像時,我的心情才慢慢靜下來.我在頻幕上看到秀蘭的心髒跳動,均勻而有力,血管在屏幕上顯示跟手指一樣粗,另顯示有一段血管僅僅像吃飯的筷子,那正是賭塞的血管部位;我旁邊的計算機操作手不停的工作,手術全過程一一記錄在案,我還看到執行手術的醫生和他的三個助手,好像不是進行心髒手術,而像是打遊戲,麵部表情輕鬆自然,醫生不時拍一拍像氣球一樣的東西,血管裏就像一股液體不時衝擊堵塞的部位,我的眼睛盯著秀蘭的臉,她安詳自然,好像沒有痛苦的樣子,我的心也隨著鬆下來;但是我瞪大眼睛,仍舊不錯眼珠地盯著手術台,上麵躺著的是相依為命的親人啊,手術進行到大約四十多分鍾,屏幕顯示堵塞地方突然通了,血管粗細均勻了,我將視線移到秀蘭的臉上,見他眉頭突然一皺,好像不舒服的感覺;手術室裏的醫生們卻是個個喜形於色,我旁邊的計算機記錄員說:“手術非常成功!你太太心髒堵塞的部位不重要,很快就好起來了.”我突然心裏一酸眼淚嘩的一下流下來.記錄員指一指腳下的塑料筐,堆滿記錄下的文件,她告訴我手術全過程都記錄在案,別擔心.我懸著的心呱嗒一下放下了.大夫說:“住院觀察一夜,明早可以出院回家.”我陪秀蘭進到三樓病房,剛安排好,手術大夫就進來問長問短,檢查了傷口,血已經止住,然後說:“非常完美,先不能吃東西,可以喝水,明天正常用餐.” 大夫走後我端詳著秀蘭,蒼白清瘦的臉,好像大病一場,我問她是不是很難受,她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就是餓,我已經二十四小時沒吃東西了!”我突然想起醫生叮囑手術前不能吃東西,隻能喝水,餓著肚子承受大手術,到現在一天一夜了,才把個細皮白肉不胖不瘦的秀蘭折騰成這樣子,我隻能安慰她說:“不然我去弄些吃的?!” 她說:“我能堅持,聽大夫的吧!”然後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我問:“傷口還痛嗎” “不動不痛,傷口本來就不大,像織毛衣的簽子似地,紮到血管裏.” 我叫她閉上眼睛,休息,她卻說:“你這一天也沒吃沒喝,不餓嗎?” 我這才感到肚子咕咕地,還真的餓了,原來光顧擔心了,沒有理會肚子餓不餓,她催促我快去吃飯,我看到她精神好多了,便到醫院外麵胡亂的買些吃食,跑上樓來,剛要闖進病房,然又止住,想像著,我吃著,她看著這不就是折磨人嗎.於是我便在門外狼吞虎咽地吞下剛買到的熱狗,我怕驚動她,腳步輕輕地進入秀蘭的病房,她已然睡了,雖然沒吃沒喝,臉頰微現紅潤,氣息勻長,我小心地,輕輕地坐在病床旁的木椅上,端詳著她不知不覺進入了時光隧道,重新經曆曾經的事. 那是我被送去農場不久,秀蘭腆著大肚子參加了社辦街道工廠幹體力活,釘木箱子,頭頭兒不但不照顧身懷有孕的秀蘭,還派她去運木料,秀蘭不敢說不,隻好默默地拉著兩輪車,在太陽底下,穿著薄薄的塑料底布鞋,踩在滾燙的軟軟的柏油路上,汗水從臉上順著脖子往下流,通身像水澇的一樣,後來秀蘭告訴我,媽媽要替她,她說:“我年輕力強,怎麽能叫老人去幹那種活,再苦再累我能扛得住,這不是也走過來了嗎!” 後來媽媽悄悄告訴我:“秀蘭那孩子,沒處去找,糧食不夠吃,他能自己勒緊褲帶,也不搶吃搶喝,不但讓著我還讓著你嬸嬸一家.有一次秀蘭和你嬸嬸到宜興埠挖野菜,臨去空著手舍不得坐汽車,腳都磨起泡來,到天黑回來時,每人背一大布袋野菜,孩子在家哭著要吃奶,秀蘭在外麵拔野菜兩個奶子脹得生疼.她一句怨言都沒有.”媽媽喘口氣接下去:“剛進門時我看到你嬸嬸帶回一個大麻包:秀蘭背回不滿的一布袋,心裏說還是你嬸子能幹,等到兩人把野菜倒出來,我才明白秀蘭采回的野菜,洗一洗即可以下鍋;你嬸嬸的菜是連根拔的,一家人重新摘過,能吃的菜比秀蘭少多了.我打心眼裏喜歡這孩子.”媽媽加重語氣“在家裏幹活那叫一個麻利,又巧,摘野菜也是這麽細心,拾把柴火也是順溜的.”聽完媽媽一席話,我安心了,過去我一直認為世界上的婆媳是一對天敵,原來也有例外,秀蘭就是. 秀蘭每月辛苦下來,僅僅拿到二三十元,每到月初發工資總是連工資單如數交給婆婆,自己一分一厘都不留,現代社會我從來沒聽到或見到過,還有這樣的兒媳婦;後來媽媽不幸年僅七十二歲因病過早辭世,這種傳統直到我們二人過日子,還是兩人的薪金如數放在一起,沒分過彼此. 談到我的婚姻大事,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決定之一.前麵提到過家庭情況,現在還想囉嗦幾句。父輩雖然不是鍾鳴鼎食之家,但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住著土山花園的德式洋房,出入乘轎車,家中常駐警衛四人,其餘閑雜人等上下十幾位;我自己雖然討厭那種出門有人盯著,放學後還得進家館的生活,哪有個人的自由;說歸說那時節提親的保媒的踢破門.奇的是陰錯陽差許多姻緣都錯過了;當然有時間和社會變遷的客觀原因,但是我更相信命運,為什麽當第一眼見到秀蘭時,便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注定要跟她終老一生.我倆文化程度雖有差異,但是我們幾十年來天天都有說不完的話,而且從不抬杠,總是你一言我一語,海闊天空,想到哪說到哪裏,從不冷場往往是說著說這話就睡著了. 一個偶然的場合,和好朋友張敏潔閑談,他說人是有前世今生的,夫妻的結合是天注定;我突然提起我和秀蘭的手腕上都有一塊胎記,部位大小相同,巧的是她的胎記在右手,我的是在左手,敏潔激動地說:“這就對啦!你們兩個,上輩子準是偷情被人捉住,處死了,神同情你們遭遇就讓你們轉世做夫妻了,封建時代這種事一點也不奇怪,甚至是司空見慣呢.” 其實這種想法我和秀蘭私下也議論過,經敏潔煞有介事地一說,而且她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前世今生’給我們看,證明她說的有根有據絕無虛言.這種解釋合情合理,我們兩人的結合完全是神的安排,夫唱婦隨;婦唱夫也隨,親密無間不分彼此,沒有半點勉強,原來我們是順了天意. 不知道為什麽兩人的關係發展軌跡會是這樣:婚後一段時間從心裏就把她當小妹妹看待,我比她年長五年零兩個月,時時事事想著她,關心照顧她,就怕她不高興;隨著時間的推移,不知不覺漸漸的我倆變換了位置,她的言行舉止都像大姐,對我的衣食起居照顧相當周到,我真的就把她當大姐了,而自己就是個小弟弟;年深月久貧賤夫妻相濡以沫,度過了難以名狀的艱難歲月;天作美右派錯誤也改正了;出走台灣的親人有了消息,但是終沒能到寶島見爸爸最後一麵,鑄成難以彌補的遺憾;(往來書函有詳述)由於有了海外這層割不斷的血肉紐帶,政府統戰係統立即待俺如上賓,幾十年沒變的薪資,連連升級,大概是補償的意思吧,結果享受處長級離休待遇,當然在感激之餘,心裏還是涼涼的,秀蘭說:“世態炎涼到哪裏去說理呢,認命好了.你在我眼裏就是個當總理的材料,可是誰用你呀,你沒有那個命,求個平安吧”又扯遠了,還是回過頭來說我兩的事,老了老了又輪到洋插隊,漂洋過海來到美國,曾經聽到說美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到了這裏發現有些差距,不同還挺懸殊. 美國人口不多,樹木草地多,自然風光美則美矣;人們生活井然有序,福利不錯,利也有了;到現在為止,美國仍稱老大,說打誰就打誰,肌肉也夠堅硬的,怪不得稱‘美、利、堅’呢。人家美利堅,是別人的事,我們還得自己打拚,在國內已經退休,到了異國就得重打鑼鼓重開張,人生地不熟當老師耍嘴皮子,外國人可不聽你那一套,就是讓你教你也教不了;隻能在工廠幹粗活,秀蘭本就是複印機廠的工人,我們也不覺得苦,十年下來拿到四十個點,可以退休了,社安金雖然菲薄,但也達到了國內說的小康水平,無非是住房、開車、吃飯,咱沒什麽奢望,當機立斷退休不幹了,有人說那點錢夠嗎?現在就‘夠’字說道說道,什麽叫夠,每個人的要求不同,標準不同.就說‘住’吧,我有一間就夠了,有的人要求高,越大越好,越豪華越來勁,住到中南海行嗎,不一定夠,毛澤東主席不是也有行宮多處嗎,沒聽到過他說夠;再說‘行’,有一輛車子就能代步,小民也不需要防彈車,咱不遭罪不需要防,有防彈車的人也免不了遭冷槍暗射;最後說‘吃’,蔬菜、水果、雞鴨魚肉蛋蝦而已,都用不了多少錢,話說回來吃得清淡一些,對健康有利.至於旅遊什麽的,退休以前該遊的遊了,該看的看了,老了還是深居簡出是上選,不知別人怎麽想. 繞了一大圈,我覺得欲望是永遠滿足不了的;我有吃有喝,有車,有遮風擋雨的公寓,我感覺很滿足了,也就是夠了. 年紀一天大似一天,八十七歲了,身板還行,可是性情越來越像小孩子,吃喝拉灑睡,都得秀蘭操持,她把水杯擺在我眼皮子底下,有時我都忘了喝,他還得提醒我喝水。秀蘭年紀也不小了,生活的興趣不減當年,孩子們都不住在一起,他就把我當小孩子來嗬護,習慣成自然,我發現她又變了,從大姐變成了母親,我的壞毛病也嬌慣成型了,說邪乎點兒油瓶子倒了也沒心思扶;有的時候也覺得愧對她,晚上說起話來我問她:“你是不是有點兒傻呀,從結婚後跟著我沒享一天福,我沒能力沒有智慧,不會賺錢,不但不能給你好日子,還叫你跟我一起受人家的欺負,人家說你是右派分子的臭老婆,你也忍了,回到家還勸我想開點兒,很多事都是你開導我,受的罪可是船載車裝,你為我受盡了折磨,為我扛著政治上的壓力,把四個孩子拉扯大,現在兩兒兩女早已成家自立門戶,你又把疼愛孩子的心思移到我的身上 ,你圖個啥?” 她回答得既簡單又直接:“把你照顧好,壯壯實實地,不為別的就圖你陪著我一齊變老唄;你也挺有用的,是我的主心骨,是給我掌舵的.” 接著她又扯到過去:“剛參加工作一個月才十幾元錢,後來在複印機廠,一個月三十塊錢拿了二十多年,臨到退休才漲到四十多,這麽算來十年下來能拿八九千人民幣:在這裏一國月賺一千多還嫌少,可是折合成人民幣就可觀了,算來一個月賺的錢比在國內上班十年的工資總和還多呢!所以我就很知足.”我覺得生活態度,對事物的看法相同才是關鍵. 我突然打了一個寒噤,一睜眼秀蘭還在我麵前躺著,她說:“你太困了趴在我腿上睡著了,我沒敢動,想叫你多睡一會兒,”我說:“做了一個夢我跟你念叨念叨,”於是就有了上麵一段閑文. 轉天早晨秀蘭恢複得不錯,大夫叫她回家休養,醫院派車免費又把我們送回家. 這期間三妹大平為了和在台灣的先生團聚,賣掉房子走了,原來之所以能在紐約生活主要是因為三妹一家在那裏;現在秀蘭身體欠佳,我們的年紀一天天老了,必須重新審視未來定居在什麽地方,四妹在西雅圖,二兒子林方在溫哥華,大女兒林藝在伊利諾的香檳,我和秀蘭盤算總得有個親人在身邊,原來想過到西雅圖靠近美加邊境的小鎮定居,西雅圖有四妹大明,溫哥華有林方:斟酌來斟酌去覺得欠妥,有個災病的身邊沒人不行,最後決定遷到香檳.打算來香檳之前林藝打電話征求我們的意見,如果決定到香檳,他們買房時可以考慮母女屋,住在一起好有個照應.我們在美國獨立生活久了,覺得親戚遠離香,到香檳後住在距離較近的地方最好,拒絕了他們的一番孝心. 秀蘭身體基本恢複健康,告別十六年來在紐約相處的朋友,免不了聚一聚,離情依依還真有些舍不得.接下來就是處理掉不想帶的東西,最後真是一身輕,書籍舍不得丟,裝箱郵寄;一應電器簡單家具,被褥毛毯多餘的箱囊,餐具等掃地出門,最後我和老伴每人兩隻手提箱直飛香檳投奔女兒來了;這次旅行有個笑話不能不說,電話上林藝說他那裏很冷,上飛機前我和秀蘭把冬天的全副披掛穿戴齊備,飛到香檳時鬧了大笑話,林藝接機時看到我們的樣子樂翻了,她說:“今天七十五度你們不熱呀?”接機的人群投來異樣的目光,還以為我兩是北極來的遠客呢. 住到女兒家總不是常事,個把月就申請到了老年公寓,我們很高興,這地方是大學城,人員構成單一,環境不錯適合養老,又有大女兒在身邊,決定安居在此。一個晴朗的早晨,林藝抱著剛滿月的小女兒,陪我們去看公寓,來到市中心華盛頓廣場一棟公寓樓,外麵還行,進到裏麵,我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壓抑,人員素質就不說了,進到單元房間,大約二十平方米的廳,牆壁是麻麻辣辣的大方磚壘成,沒有用塗料抹平,睡房黑黢黢角落裏一個小窗戶,我突然想起五十年前蹲過的牢房,再看看秀蘭的臉,陰沉沉地一句話也沒有,“回國吧,別在這兒受洋罪了!”我倆幾乎是同時說出來的.帶我們看房的經理,看出我們不滿意,就說:“還有一處,在呃版納,要不要再看看?”隨她來到哈丁老年公寓,比那邊強多了,我和秀蘭決定先住下,以後再拿主意,於是我們置辦了一應家具,電腦、複印機、沙發、床鋪等生活必需品,住下以後發現這裏還有郭玉珠和李犀利都是中國人,一個來自北京探親家屬,辦了綠卡不走了;另一個還是林藝讀醫學院時的老師,後來又成了同事,她也移民了,人熟是一寶,一來二去也就安定下來,人家都行,咱也行,再說正給大兒子和小女兒辦移民,也就不想回去了.在那間公寓生活了十一個月的樣子,總覺得不對勁,碰巧在巴斯站等車跟一個老外閑答咯,了解到附近還有幾家公寓,打聽好地址就去詢問,進去一看大開眼界,跟我住的公寓一比簡直是天上地下,二十四平方米的廳;八平方米的廚房雖小,放一張餐桌吃飯沒問題;臥室也不大,相當於我在天津七口之家住過的十三平方米的房間,一樓有活動室,台球室,小健身房,五十英寸的平板電視,二樓有圖書室,有兩台公用計算機,洗衣房一應俱全.當下就填了表,但是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挨上個兒;後來跟林藝商量尋個廉租房搬進去,看了幾處,不是交通不方便,就是離林藝太遠,那時我自己還沒有買車,正猶豫間,申請的弗羅裏達號斯的公寓下來了,條件如上所述,高高興興地入住了,遷來香檳前,將舊車送給了朋友,來香檳雖然不上班,覺得還是不方便,秀蘭說老了更要開新車,倆人駕個破車也怪可憐的,於是就買了一部全新凱美瑞(toyota),有房有車,我們再無所求,一住就是十四年.回顧這些年,日子平淡無奇,確實也很溫馨,很享受,雖然沒有什麽新鮮事可記述,也不能是空白不是嗎.
住在香檳十四年的概況記錄在下麵 我是閑不住的人,打聽到這裏也有中文學校我就去了,劉平和當時的校長張蕾倡導,組織交誼舞班苦於沒有人輔導,征求我的意見,這是我的愛好,就欣然答應了,我的要求是,大家是朋友無所謂老師與學生,我不收報酬,我需要來去自由,就這樣達成共識,這是二零零二年的事。沒想到不少人有興趣,最初有劉平夫婦、毛中原莉莉夫婦、唐明盧金明夫婦、探親家屬徐曉慧、許艮佳,於木定等,一間大教室擠得滿滿地。消息傳到校園中國留學生中,沈凱、董微,胡亮,趙龍梅,曹敏,蔡飛,黃超,郭嘉等,還有不少人記不起來了,我們這裏的一間教室不夠大,學生們要我到校園裏學生會去;說到這裏我必須解釋一下,本人隻是愛好,隻在加拿大UBC參加過一年的訓練,這是個四年的班,我隻學了一年,初級的很,好在我們這些人都是混時間,尋樂趣,不計較正規不正規,不少人是第一次碰觸交誼舞,可以說積極性很高,其樂融融,辦了一年又一年,相繼有天津老鄉孫福榮劉岩夫婦、鮑務立呂傑夫婦、查理張立鬆夫婦、陳光華高小平夫婦等,香檳跳舞的朋友大體都在一起熱鬧過;話分兩頭留學生這一群人,要求高,要求跳國際標準舞(簡稱國標)我被學生會那邊排擠出來了.沈凱董微另起爐灶走上正軌,辦起收費的國標訓練班,他們很有成效,有的人快成專業了;老陳莉莉經國標班訓練成效顯著,是這個群體的佼佼者.在學生會期間認識了小田青燕他願意做我的舞伴,從此我和她每逢周五都到舞廳去跳,一直到二零一四年他博士畢業後,在美東找到工作為止,八九年的時間夠長了,還真舍不得他離開. 除了周末中文學校,我們急需自己的場地,2006年,高興通過關係在果園活動中心借到場地,每逢周五或周六都跳舞,唱歌,聊天.後來老高因工作忙,毛老板接替主席,後又推舉齊小平主持至今,十來年從沒有間斷過;二零一一年左右突然興起一股阿根廷舞熱潮,我也卷入了一陣子,花錢學那種貼麵觸胸舞蹈,最起勁的是老高,老孫.不過時間不長就沒後勁了.十年間每年都有幾次野餐釣魚等聚會,這是美國人和旅美華人生活的常態,一筆帶過了. 病痛 我沒聽從醫生打防禦針的建議,二零一四年我突然患上帶狀皰疹,痛起來腳心就像踏上燒紅的煤球,痛過後的腳還不停的哆嗦,好幾個月左腳不能沾地,很長時間整夜不能入睡,不能下床,秀蘭陪在我身邊,喂水端尿不說,不停地撫摸我的左腿和腳,劇烈的疼痛才能有所緩解,合上眼忍一小會兒,將秀蘭也折騰瘦了很多;我的醫生開了大量的鎮靜藥,疼痛沒止住,我卻變得傻乎乎的,腦子也變得遲鈍了,足足痛了三個月,之後雖然還疼,但是可以忍受,左腳和小腿腫得很厲害,我開始下地拄著雙拐練習走路,開始隻能在樓道裏挪動幾步,我們的樓道每隔七八米一個門,我隻能走一個門,漸漸地走兩個門,三個門,半個月下來能走五十米,後來一百米,漸漸地扔掉雙拐,扶著樓道的扶手,一瘸一拐的鍛煉.每次看醫生都是大兒子林垣用輪椅推我下樓.幾個月後恢複到能走兩千米,一年過去了,腿腳雖然已經消腫,還有麻木的感覺,並不影響走路和打拳跳舞,一年後我再去參加活動時, 交誼舞貼麵舞被撲克牌打升級代替了,香檳華人的這種活動不知還能堅持多久.希望今後有心人,再恢複昔日的熱鬧場麵. 十幾年來各種活動千篇一律不去細說,單提後麵幾個地方:弗羅裏達,芝加哥,和夏威夷. 大女兒林藝夫婦在迪斯尼附近買了一間度假屋,排在每年聖誕前後一周,如果不去錢就白花了,所以有幸沾他們的光,連續好幾年聖誕期間都去熱鬧一番,都說那是度假,我們那時八十歲左右,精氣神還行,小孩子們喜歡的冒險項目,我都要嚐試一下,飛車那玩意兒可不好玩,一次我冒死上去了,雖然僅僅幾分鍾,我感到好像沒完沒了的翻滾,五髒亂了,可能五官也挪位了,當時若是有鏡子照一照,可能以為碰上醜鬼了;還好下來以後並沒怎麽樣,但是告訴自己以後就別裝嫩了,再看看半子馬丁,下來時臉都綠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可是他記吃不記打,每次過山車都不肯放過;他說很享受那種狀態.有的項目我鼓勵秀蘭和我一起玩,像吊在空中的那種,居高臨下瀏覽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匆匆趕場,和動物如羊群者流,到有水草的地方尋吃喝,也沒什麽大不同,高級動物的人,所不一樣的地方是溫飽後,還要找點精神刺激,填補一下無奈的空虛而已.
有一個節目我忘記叫什麽,姑且稱為《乘風破浪》吧,是這樣的:我和秀蘭一下子就飛上天,掃過山尖,穿越峽穀,隨著大河的激流,奔向大海掠過大洋,看著大海裏衝浪的弄潮兒,田野裏背朝天插秧的農民兄弟....腿酸酸的經曆大自然的浩瀚壯麗,但是有驚無險,速度由急而緩,等到輕輕落地,發現自己仍坐在原地座椅上紋絲未動。仔細觀察原來是一邊放映全景視頻,座椅懸空滾動,這樣一來自己就融入畫麵了。這是我最愛也是最享受的一次雖幻似真的經曆. 再就是參觀環球影城後,才知道電影裏那些地震、洪災、龍卷風等驚險場麵,都是影棚裏的東西. 兩次逛拉斯維加斯,感觸頗深,洋人中不乏佼佼者,他們把賭徒的心理揣摩到家了,你想不勞而獲,我給你開賭場,多少人不停地把錢源源不斷地運送到賭場,成就了舉世無雙的沙漠裏的賭城,且不說那裏數不清的豪華酒店賭場,單說仿建了各國名勝古跡,雖嫌小了點,也算洋洋大觀了.說到這裏, 回憶起紐約的日子,繼母在世時(説繼母不算準確, 因為爸爸娶她進門時, 我的生母才四十歲健朗在世;媽媽早在一九七六年仙逝.她待我不薄, 所以我尊稱她繼母)她每年從台灣過來都要到大西洋賭城,我們也跟著沾光,他從來不賭博,她的看法是誰能賭得過他們,開賭場的人都是人精,免費豪華大巴拉你去賭城,不但免費,還送你一些賭本,就是釣那些傻魚上鉤呢.記得第一次跟她去是一九八五年,她知道我剛來美國,羅鍋上山前(錢)短,便給了我二十美金。我看到小賭的人,都拉老虎機,一次放進一個誇特,說玄了眨眼的功夫二十刀全吞進去了,怪不得叫老虎機呢,繼母小聲不知跟誰說:“大鵬不會過日子。”我聽了心裏不爽,又覺得可也是,二十美金換成人民幣就是一百六十快,我那時辛苦一個月工資才七十八元,其實我很會過日子,過去幾十年的艱難歲月把我打造成能折能彎,適應性極強的性格;當年堂兄林大中看我在牛糞火盆裏燒土豆吃的寒酸樣說:“當年的大少爺,這裏以苦為樂,佩服,佩服,我就受不了.”其實他隻見到冰山一角,我是四個孩子的父親,穿戴都是手工操作, 根本就沒閑錢買現成的,那時我們想買一台縫紉機,對我來說那是妄想,二兒子穿鞋特費,秀蘭費勁巴力錐幫納底好容易做成一雙鞋,兩個星期不到就穿飛花了;我自己穿的塑料鞋破了,總不能光腳給學生上課吧,恰好鄰居靠刷洗舊塑料鞋維持生活,我厚著臉皮和大爺商量,用我這雙不能穿的鞋,換一雙雖舊但能穿的塑料鞋,鄰居大爺太了解我了,忙說:“沒關係,一雙換一雙,兩不吃虧,反正這些舊鞋是要回爐製成再生塑料的.”我挑了一雙尺碼相同顏色仿佛的舊鞋,穿著合適,到了學校同辦公室的於老師說;“你們快看哪,老林的鞋兩隻不一樣,一隻六個眼兒,另一隻八個眼兒,我端詳了一下,還真是如此,我完全沒留心幾個洞,覺得不影響走路就行了,管他幾個眼兒啦,沒想到被人家當成了笑料;這是小事一樁,我穿的衣服也是撿人家的,孩子們的棉鞋,也是老師們的孩子換下來的破舊棉鞋,我雖然自覺赧然,但是我有什麽辦法呢.現在繼母說我不會過日子,辯解無益,我也隻是想體會一下這種新鮮玩意兒.從那以後每年都隨繼母到大西洋逛逛,我不賭,秀蘭願意玩一玩,他確實沒別的嗜好,每次他買四十美元的籌碼能夠玩一夜,我告訴他,這種玩意兒是有輸沒贏,豪華的場地都是賭徒的錢堆成的,我們就賭這些錢的,輸完了事,不要再賭;有時輸光了;但也有幾次運氣好,錢嘩嘩的往下掉,他贏三次一百美刀,後來繼母在台灣不幸,歿於車禍,十幾年過去了空餘下對老人的思念. 再就是美國中部大城市芝加哥,那裏黑人居多,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五湖流域,說是湖,其實就是海,這樣算來美國大陸就四麵環海了,怪不得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呢.她是得天獨厚,開發又是近幾百年的事,雖說都是掠奪起家,但是建國後確立了一套較好的製度,到現在為止已達登峰造極,往下走我就不能預測了,我已風燭殘年,世界怎麽變化與俺何幹, 就不操那份閑心了. 聖路易斯倒是一個好去處,在那裏欣賞了GATEWAYARCH。設計者匠心獨具。我蹬上過不少摩天建築,但都沒有她那麽蕭灑,那麽嫵媚,她站在密西西比河岸上迎接來訪者,說遠了……
那年在迪斯尼渡完聖誕節,半子國海遊興未減,改道轉飛拉斯維加斯,我們入住MGM酒店,小賭是免不了的,上回說過,我從來不賭,這回破了例買了二十個投肯,花了一張二十刀的綠紙幣,秀蘭說:“你不過了,二十個投硍,隻能放二十次,一下子就輸光了,若是買兩毛五的籌碼,能買八十個可以玩半天.”我說:“沒關係,輸完了算完,不會再賭,就這一次.”不出她所料,兩分鍾的功夫,一眨眼二十塊沒了。她繼續玩她的誇特兒小賭,一夜下來不但沒輸,反而小勝.我則轉悠到玩二十一點地方,國海賭興正濃,我看到他麵前擺滿代幣籌碼,想來是運氣不錯,我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他的高高的幾羅籌碼,嘩啦啦地地飛向莊家的懷裏,所剩無多,但是我估計最少也還有幾百刀站在那裏,他不動聲色,從後麵看耳朵,有汗水緩緩下行,下一局當他拿到兩張牌時,突然將眼前的所有籌碼推出去,我心為之一震,還沒緩過神來,他的錢就換了主人.
國海從皮夾子裏掏出信用卡,在自動取款機前捅進去好幾次,也沒有拿到錢;後來才知道那是一種保護措施,防止賭徒陷得太深就不能自拔了.說歸說,國海正財運興旺,他請我們在劇場度除夕夜,看魔術大師表演.回程時他又慷慨解囊,乘頭等艙回家,這是我第一回享此款待,這東西比經濟艙舒服多了,將來有機會再回國,也享受一把.
值得大書特書的是二零零三年夏威夷之行,國海在伊利諾大學,取得終身教授職位那年暑假,適逢北美會計年度學會在夏威夷召開,一家人老少七口隨行,度假十七天,飽覽熱帶風光. 第一站住進濱海大酒店二十四層,兩個套房,居高遠眺,衝浪健兒,忽而推向浪尖,忽而卷入浪底,這是我平生近距離看這玩意兒,玩什麽的都有,就算玩兒大海吧. 上中學的時候上地理課,夏威夷這個名字就很吸引人,夏天媽媽給我買了一件翻領衫,我不願意穿,嫌難看,爸爸說傻小子,那是夏威夷衫,我衝那名字便欣然接受了;在世界地圖上看夏威夷,隻不過是一些星星點點的小島,大一些的有八個,後來美利堅設州成為美國的第四十九個州,首府在火奴魯魯;中國人稱它檀香山,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火奴魯魯到了中國就變成檀香山了。 後來查了一下,原來火奴魯魯意指‘屏蔽之灣’或‘屏蔽之地’。因為早期本地生產檀香木,而且大量運到中國,被華人稱為檀香山。孫中山先生曾在那裏起家,最後推翻了帝製,建立了共和,從此也開啟了軍閥混戰的新局麵.這些都和小民無關,還是談談對夏威夷的觀感吧,下了飛機不覺累,雖然熱風撲麵,國海興致匆匆,駕車載著一家七口環島兜了一圈,絕對不能用山青水秀來形容,雖然有珍珠港的的記憶,令人依稀嗅到硝煙味道,那仍是一處世外桃源.太陽撞山時我們才興猶未盡地入住酒店,我站在二十四樓的陽台上近觀,腳下沙灘上,身穿比基尼和坦克短褲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遠眺衝浪健兒在海上弄潮戲耍,晚風習習,熱浪撲麵,掩不住遊人的陶醉. 轉天,國海的親戚打來電話,約在在山頂的家中為我們接風,曲曲彎彎的山路,汽車有立起來的感覺,爬到山頂山風撕扯著彩旗,好像山在搖晃,隻有出世的仙翁道骨才配隱居如此聖地,夏威夷吃海鮮,小菜一碟算不得大餐了.少不得觥籌交錯,杯盤狼藉,然後就是海侃,我對吹牛不敢興趣獨自出來觀山景,在這裏省點筆墨,貼上照片比我瞎掰強多了。
最難忘的經曆是龍蝦灣海底觀魚,按說近八十歲的我,本不該下海了,但是禁不住女兒和外孫們的勸說,我穿上短褲,帶上麵罩,嘴含換氣管子,浸到海水裏,海水像柔軟的雙手,撫摸著我的全身,我趴在水麵上自己就漂起來了,久違了大海,回想當年,我為了某種目的,苦練遊泳,速度不咋地,耐力了得,三千米綽綽有餘,而且蛙爬仰蝶全能.記得在保定華北軍區師範讀物理係期間,還報名參加了抗洪搶險救災小組,最後也沒有輪到我們這些學生去打拚.龍蝦灣的海水清可見底,魚類五花八門與人偕行有時我輕輕觸摸它,他還主動靠近你,海底世界可謂美不勝收哩.下麵再貼一幀圖片。
參觀菠蘿園,我和國海還有一件趣事,他說菠蘿是長在樹上的,不知是聽誰說的,我記得看台灣風情片,菠蘿是種在地上的;菠蘿園大得望不到邊紅土地上種滿菠蘿,我們在為遊客搭建的涼棚裏等待下一班小火車,這時菠蘿長在哪裏的問題似乎已經有了答案,菠蘿田裏看不到樹,顯然菠蘿是種在地裏的,小火車來了,一家七口踏上車,它載著我們穿越田間,農民彎腰播苗,過了一片小苗地段,一片比一片茁壯,將要成熟的菠蘿嶄露頭角,它們頂在手指粗的莖上,探出頭來等待收割.據介紹隻有紅土地上生長的菠蘿營養價值最高,新鮮菠蘿香甜可口,那味道隻有親自品嚐後才能體會到,後來在美國本土的超市裏買到的菠蘿,吃起來完全變味了。就是缺少一個鮮字.
珍珠港多麽漂亮的名字,幾十年前的遭遇讓它蒙上一層揮不去的陰影。港灣裏的沉船依稀可見,多少兒女葬身魚腹,父母變成孤獨老人,成千少婦變成新寡,踏上在沉船上建起的紀念館,默念鐫刻在石壁上的英烈芳名,心中不免升起對偷襲著的鄙夷,為了忘不掉的記憶,收藏了一枚紀念幣, 以慰我心。下麵是我們一家在珍珠港的留影。
少數民族保護區:polynesion.我不能用筆墨來形容,隻好貼幾幀照片敷衍了事。
看了馬科斯在夏威夷的避難所、黑沙灘、逃犯隱居地無可記述,下麵很想描繪一下看活火山的經曆。 好幾個大坑,直徑大約五百米至一千米不等,很難想像岩漿從地下噴出來是什麽樣子。看完火山噴發錄像的場景,驅車直奔岩漿還在奔流的地方。已經凝結的黑色岩漿,起伏像波浪,三個孩子太小不能冒險,秀蘭剛剛手術不久,也不便進入還在流動的岩漿區,隻好將他們安頓在安全的地方。然後女兒,國海和我三人便向無邊的岩漿海洋出發了。開始波浪形的岩漿還算平坦,越往深處走 起伏越大,厚底皮鞋也不能隔熱了,甚至有些發燙,熱空氣撲麵,火山灰形成的溝溝坎坎,越來越深,全身被汗水濕透了,隱約出現一些小紅旗,伸向遠方,原來那是安全路線,這時我感到已經陷入火山灰的汪洋大海,根本辨不清方向,如果沒有那些紅旗指路,想走出來是萬萬辦不到的,越走離火山口越近,看到了,看到了,岩漿還在緩緩流動,臉上火辣辣地,我們不能再前進,國海撿起一塊凝固的黑色岩漿,投向正在蠕動著向前爬行的岩漿,我想阻止他,但是晚了,岩漿塊咋進流動的紅色東西,還好並沒有濺出火星,原來軟軟的岩漿,非常粘稠,這時大家雖然還想探個究竟,但是天色漸晚,溫度也不容你再前進一步,我們如果在留戀,太陽下山後恐怕再難找到來時路了,略帶遺憾地踏上回程。說時容易,那時難,三人已經筋疲力盡,更覺得大海一樣的半冷卻的岩漿,無邊無際,就像千山萬壑,絕對不能遲疑,天黑前必須逃出去,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天黑前我們終於回到秀蘭和三個孩子身邊。發現他們很坦然,並說:“我們在望遠鏡裏看到了真火山。望遠鏡就設在路邊。”我迫不及待地湊上去,在望遠鏡裏看火山口近在咫尺,岩漿不停的向外奔流,心裏還真有點後怕,如果在我們走出來之前,正在活躍期的火山突然發脾氣,我們就變成熔岩了。據說一兩年後他又噴了一次,沒細追究。
夏威夷州八個主要島嶼中,夏威夷島最年輕也最大,火山灰的堆積仍舊繼續,它的體積也越來越大. 看完火山乘小飛機回檀香山。我第一次從旋梯登上飛機,過去隻看到過元首們從旋梯上走下來的氣派,這回也模仿一下過把癮. 十七天的假期一晃就過了,回到香檳生活又歸於平靜。打拳跳舞之餘就沒事幹了,沒事幹聽起來是好事,其實那種寂寞孤獨感和思鄉情緒是說不清的.隻好沒事找事,手頭有一本宋詞鑒賞辭典,光看是不禁看的,於是開始了一件大工程‘抄書’,它占去了我很多時間,哩哩啦啦三年抄了七大本,大約一千多闕宋詞,親手裝訂成一函,頗有成就感.意外的收獲是將發抖的手醫好了,叫做歪打正著吧.回味漫長的移民路,有得也有失. 不說也罷,失去的就很難數過來了,失去了親朋好友,雖然常在網上見麵,也是隔靴搔癢,連氣息也嗅不到,甭提擁抱握手了.我的少年同學克儉在電話線上呼我回國養老,八十多的胞妹也希望我回去.其實我何嚐不想回去呢,到現在為止,大女兒林藝已經成家立業,先生拿到終身教授的職位,他們的大兒子大學畢業了,老二大學在讀,小女兒已是高中學生,她的一家鐵定在美國落地生根了;林方是我的老三,天津財經大學畢業後留校當老師,本來也是不錯的工作,可是他也放棄教書的前程,移民加拿大,兒女都長大成人,都有個不錯的工作,當然也紮根在溫哥華;老四小女兒林深大學畢業後和先生一起留學東京,一去就是十年,打工上學生孩子,好不辛苦,畢業後夫妻二人變成四口之家,姍姍回國了,工作不錯,但仍不死心,還想出一口當年被美國拒簽的窩囊氣,老大林垣中年喪偶,也有來美國生活的願望,我責無旁貸,已將他們兩家移民過來了.說到移民我必須從頭道來:先說我和秀蘭的坎坷路,在我探親期間,繼母林王淑敏命三妹幫我辦移民,而且打算叫我留在美國等移民,我如果答應等於將自己置於不義,這樣做無異拋棄患難的結發妻,我斷然拒絕.這是我平生做對的三件事之一.最後決定先給秀蘭申請移民,稀裏糊塗,秀蘭以探親為名,飛到美利堅,時差還沒倒過來,為了拿經驗,每月七百刀,就給人家姓丁的看小孩了,三妹幫秀蘭請了律師,兩千一百美金包成,先付七百,勞工證下來後付七百,移民局來通知後付清餘款,一等就是七年,終於下來通知,材料齊備後下一步是回國到廣州美國領館麵談,這可把秀蘭難住了,正在為難之際,天無絕人之路,世界日報登一條消息,凡是九九年人在美國的,一律給綠卡,就像大赦一樣,我們登上這趟順風船沒費吹灰之力,拿到綠卡,也沒回廣州麵談.雖然白花了兩千一百美元,算起來不吃虧.以後的事就是按部就班老兩口打工吃飯,一晃五年過去,接下來就是入籍,給已婚子女移民,這是唯一一條路,有人說可以先探親,黑下來不走,慢慢磨,我一家人是絕不會做那種理虧的事的.先征求林垣林深兩家的意見,都願意來美國,我便找了一個律師—中國人也姓林,單名一個雲字,這小子大包大攬兩家七口人五百圓保成.其實就是填個表,因為自己是剛來的老土,英文不行,隻好摁著腦袋叫人家彈,人家要打,咱願挨,從此又一次踏上了漫長的移民路.一年兩年三年,一晃五年過去了,五年當中打過幾次電話,回答是等待,五年過去了再打電話沒人接聽了,去信打聽也沒回音,後來再打,回答是空號,隻好打電話給紐約的老朋友老姚,託他跑一趟律師事務所,結果是查無此號,我往好處估計是他破產了,往壞處想他違法吃官司了,那是人家的事管不了那麽多,可是孩子們的移民怎麽辦,我翻箱倒櫃找到了原始收據,這時我的英文也不像從前那麽爛了,移民文件看懂了。死馬當活馬治吧、開始上網查找,一順百順,優先日起很快就到了,沒過多久,移民局郵來一個大信封,通知上寫明所需文件:無刑證明、出生證明、申請人和被申請人之關係等.這時大兒子林垣的媳婦因腦癌剛剛去世,還得申請免除這個名額,寫完申請書,附上死亡證明,發給移民局;孫女林舒已超齡早已結婚,申請豁免無濟於事,本是一家三口同時移民美國,到頭來隻有林垣一人拿到綠卡;同時申請的還有林深一家四口,他們就更麻煩了,因為早期留學日本,還必須有在日本十年的無刑證明,人不在日本,人家拒絕開據證明,幾經周折,日本領館答應代辦,恰在這時美國不知犯了哪門子病,移民延後一年辦理,所以林深又比林垣晚來一年.馬拉鬆般的移民道路雖長,終於走到頭,一家團聚怎一個難字了得.難字還在後頭呢,歡歡樂樂激動過後,就是日子怎麽個過法,開始還算順利給垣租了一間房子,就在我的公寓隔鄰,很快林垣在商場裏的一家日本快餐店幹活了,能維持生活他不甘心,不久又轉到一家華人開的快餐店,掌廚,一天十個多小時,一個月僅僅拿到兩千三百刀,他覺得還能承受,一幹就是三年,其實他最需要的是找一個伴侶,五十多歲的男子喪妻,很不幸,心理壓力是不言而喻的. 談到找對象,他還是蠻幸運的。剛來到美國就有一個探親單身女住在同一棟出租房子裏,知道林垣是單身,永久居民身份,就主動表示愛慕,房東看到眼裏便欣然做紅娘,這本來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不巧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個六十多歲的美國老人,拉攏她,她滿以為十拿九穩傍上個美國公民辦綠卡手到擒來,她便投懷送抱,美國佬美在心裏笑在臉上,可是輪到動真格的辦移民,他卻設法搪塞,時間一長該女孩子知道這老頭是哄弄她,便拿出看家本領大打出手,老頭不支報了警,女孩子以非法身份被拘留,好在朋友幫忙以難民身份保釋,無罪釋放.這時她知道林垣仍是單身便托人說合,願意重歸舊好,林垣覺得這種女人靠不住,婉言拒絕了,另有T姓女子離異多年,在一起跳舞時認識,我覺得她沉默寡言,有穩定工作,孤苦一人過日子,也怪可憐的,探她的口氣,願意和垣交朋友,我便從中說和,他看中我們家庭,但是覺得林垣沒有學曆,不會英文生活能力不強,最後不了了之. 有唐姓者和垣交往,林垣深情對待,但唐女是個騙子,我和秀蘭曉以大義才沒有陷得太深,這不是我的事,就省點符號,幾筆帶過. 最後垣的老同事介紹一女,見麵時談起來原是同一係統的熟人,且都是單身,話亦投機用不著帕托,就成了眷屬.現在林垣在天津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女兒也有了女兒,垣成了老爺,回國定居安享晚年,我們也就不用再為他操心了. 深兒又等了一年,舉家四口拿到綠卡,買了房子,兩個女兒順利入學,再圓滿不過了.事情總是那麽捉弄人,她先生唐偉是在日本讀的博士,舍不得外語大學的職位,所以不願意屈就美國的打工生涯,夫妻分居三年了,雖然每年探親兩次,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一家人都忍了,可是最近一次來美國遇到了麻煩,移民官認為唐偉沒有久居美國的意願,警告他如果再在境外久居,就要吊銷綠卡.按照移民法並沒有錯,但是唐偉在美國有妻室,有孩子,又有房子,足以證明決心成為美國居民,隻是一時沒有適合的職業,留在中國完全是權宜之計,隻好聽天由命了.現在我們這種升鬥小民無奈之下,也隻好安慰自己,世界上本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偏要求全,不是徒勞嗎,隨其自然阿Q一下是為上策. 前幾年還想著落葉歸根的事。後來進了養老院,將退休金全部奉獻,一日三頓西餐隨便吃,水果甜食飲料更不在話下,套房舒適,有人清掃,衣物有人洗完烘幹後送回來,再也不用心痛秀蘭灶前為炊,刷鍋洗碗,抽洗漿做,兩個女兒不時來探視,算是安享了.現在不想歸根了,不是不想,是想也白想。當年五十多歲,就像一顆樹,拔下來種到異鄉,居然成活了,而且紮下根,現在如果再將老樹刨下來,運回國肯定種不活,隻有燒火的份了,也罷,決心終老異鄉了.
最後回過頭來梳理一下,自己走過的革命路,還有脈絡可循.爸爸在自己的傳記裏說:我本農家子,祖輩因兵燹流落在河北省大城縣,城南十個賈村之一的李賈村落戶,祖輩無粗通文字者,背朝天麵朝地,勤勞種作,終歲不履城市耳. 到我父親這一輩,家道歲雖稱小康,食則雜糧,衣則短褐,現年本人八十七歲,回顧一生中國給我處長級待遇,在美國有退休福利,足以安享晚年,我不願意繼續寫下去了,就此擱筆
以 <個人小史>-《五言打油八句》為後記.
少年喜讀書 沉迷雜學中
弱冠思報國 軍旅無戰功
壯年吐心曲 博得右派名
運交遂改正 老態已龍鍾
暮年有醫保 無需去勞形
離休居異國 酸楚孰知情
耄耋思歸去 家國常在胸
幸有老妻在 相對度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