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酒囈——文人與酒偶想 作者:從維熙
寫下這個十分古老的話題,因為筆者至今嗜酒如初。汪曾祺老先生曾寫下 ‘寧捨命,不捨酒’ 的孟浪之酒言,在當代作家中的知音,怕是越來越少,而我是汪老的酒言知音之一。
記得在一九九一年初春,王蒙、葉楠、諶容、心武、張潔、抗抗、莫言、曉聲、匡滿等。約近二十位文友,曾來我家豪飲,以祝賀九一新春。時隔不過五年光景,許多文友已然棄盃不飲,在偶然的聚會上,他們出於禮儀以酒沾唇——或以水代酒‘ 清教徒’越來越多,酒嘻之歡樂越來越少,有時是挺掃人興味的。究其緣由,文友中的多數以近不惑之年或邁入老年門檻,棄杯之舉不是出自感知,而是出自理性的約束。
其中唯有葉楠、莫言,似沒有舍棄嗜酒初衷,仍能在餐桌上與我交杯,酒過三巡仍無放杯之意。去年,莫言託他山東友人,給我送來過一回 ‘景陽崗’ 牌老酒,以示友情如醇酒般濃烈。此酒在瓷瓶上燒就武鬆打虎的圖案,三杯入口,雖無醬香型白酒的濃香,卻也清爽可口,飲後血撞胸膛,堂堂男兒陽剛之氣,酒罷渾然而生。
文人當不了武鬆,甭說打虎,捉隻家貓怕也不能勝任,但是死了陽剛生氣,怕是在落墨時就少了幾分孟浪的文采。李白在《將進酒》博大而浪漫的詩篇中,曾有 ‘ 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的生命自白。如果,一個嚴於理性的評論家,以嚴謹的理性為尺,去挑剔一下這位詩仙加酒仙的詩文,可以挑剔出其放蕩無羈和嬉戲人生的意味。但再以文學自身的特征關照一下李白,如果死了那種天馬行空的浪漫,也就死了李白。唐詩中少了李白,若同星鬥中隕落了一輪明月,豈不令後人為之悲愴?!
探考酒原,古人其說至少可以歸納為四:一曰,遠古堯時即造酒千樽,此說無傳可考。二曰舜的女兒儀狄為造酒酒神,史書記載舜忙於治水,終日不歸,其女儀狄每日候父歸來皆空,她便將為舜做的飯倒於老樹樹洞之內。一日,儀狄忽聞其樹洞發出異香,取瓢勺之喝下,竟覺渾身發熱;待舜歸來,就給父王飲下,舜飄飄然稱之為酒。其三;傳說杜康為周之糧秣員,以糧秣釀酒。此說之唯一佐證,是魏武帝在飲酒時,曾邊飲邊吟:‘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其四:酒非堯、儀狄和杜康之開先河物,‘天有酒星,酒之作也 ’酒與天地共存。此說,屬於荒誕神說,不足為考。
筆者兒時住家離一家酒作坊不遠,每年春節一雙稚眼看見燒鍋老闆,必在門上張貼酒神,年畫中的酒神朱唇大耳,麵施粉黛,祖父告訴我,此酒娘酒祖儀狄。因而儀狄造酒之說,自我知酒而不識酒之時,就銘於心,識酒之後,方知酒考源流不一,但不管酒神是儀狄還是杜康,抑或是張三、李四,酒在我從事文學工作之初,就與我結下了淵緣。五十年代,我剛剛步入文壇之時,常與文友劉紹棠酣飲,兩人共飲一瓶白酒,飲後皆覺筋骨爽透,文思泉湧,從此識酒愛酒,莫能空杯。即使五七年後,我被迫走上了一條漫長的勞改路,但在長達二十年——七千多天的嚴酷時日中,我偶然有機會步出‘ 大牆 ’總是不忘偷偷買上幾瓶酒揣於懷中,,藏於勞改隊大炕炕洞或堆放雜物的旮旯,以酒解愁,以酒壯誌。當時,我還猜想司馬遷一定善飲,身受宮刑之後,如果沒有烈酒鑄其魂魄,他何以會堅韌地在大牢裏苦耕《史記》?我還想到詩祖屈原,他著《九歌、天問、以及在酒後撚鬚吟唱其雄渾詩章時,其行其影其神其態,當何其美哉壯哉?!當他最後自投汨羅江的瞬間,怕是也會將酒灑於天宇之間,然後飲之半醉才有最後自戕的向江心一跳吧!
當然這都屬學術上無可考究自我夢囈。但是酒在我勞改生涯中給了我生命張力,卻是一個事實。當我在嚴冬的海河之濱,參加疏理流到海河的渠道勞動時,勞改犯總是挑燈夜戰到天亮(白班由於幹部工人參加勞動),三九時節,白天氣溫已然降至十幾度,入夜之後寒風吼叫,凍得人伸不出五指;再要趕上一個飛雪之夜,天地之間冷若一個冰箱。我在出土之時,在破舊棉囚衣裏塞上扁裝的二兩白酒一瓶,便在滿天飛舞著‘白蝴蝶’的雪夜,無所畏懼地揮動鍬鎬。間或仰脖咕咚喝兩口,刺骨之三九奇寒,便被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因而,我常常想許多文友相繼棄酒之時,我卻戀酒如初,這可能得利於二十年勞改生活給了我一個健康的體魄,和我在那條風雪驛路上與酒結下了情緣之故吧!
八四年春,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日本。日本友人告訴我,日本作家善飲者之一為水上勉。十分湊巧,我們的行程上有水上勉家中逗留的安排。那天我有意與主人尋釁挑戰於他的故園,我們初則一口一口地喝,後來幹脆一杯一杯地灌。因酒事時間過長,光年、鄭剛、祖芬等幾位作家,已然離開水上勉先生餐桌,去參觀他院子裏那部古老的水車了;我和他還在餐桌旁豪飲,直到水上勉先生拱手告饒為止。為此,在東瀛島國報紙上,我贏得一個並不太風雅的稱號——‘ 東方酒魔 ’ ,東晉時人葛洪(當時的煉丹人今日應稱之為化學家),曾寫過妙文《酒威》一篇醒世。文中寫道:“口之所嗜,不可隨也。” 文中告誡嗜酒者,不能放縱飲酒。葛洪文中並引紂王造酒池肉林,而後亡商之例,以警後人。我記憶中似無縱酒過度之舉,倒是有過兩次酒醉,一次是八二年第一次飛往澳大利亞參加一個國際筆會,在歸途上踏入國門的廣州之夜,因思歸心切和旅途疲累醉倒穗城。第二次醉酒而留下酒事敗績,純粹由精神因素所導致;九零年冬,我隨電視台記者重仿我昔日的一個勞改驛站。由於見景生情之故,千般酸楚和萬般艱辛,一股腦湧浪般流入我的心扉,因而在勞改農場為我及攝製人員準備的晚宴上,我喝醉了。我供了一下兩次醉酒,大概還不在老祖宗葛洪警示的範圍之內。
《酒威》一篇之所以成為論酒之名篇,除去行文瀟灑以外,文中還充滿了古樸自然辯證法的內涵。葛洪在詳述濫情於酒的種種流弊之後,不忘提及酒對人的精神裨益:“漢高祖婆娑巨醉,故能斬蛇鞠旅;於公飲酒一斛,而斷獄益明;管輅傾飲三鬥,而清辨綺粲;楊雲酒不離口,而太玄乃就;子囿醉無所識,而霸功以舉……” 葛洪在這裏所舉的事例;皆為東晉之前的古人酒事典故,我對一些文友們擲杯棄酒;心中常常感到惶惑茫然。王蒙告訴我,他的飲量半斤,近一兩年他感到飲酒對他身體不適,故而一滴不染;蘇州的陸文夫兄, 在一場大病之後,亦與嗜酒拉開了距離,九五年初春與幾個朋友同登黃山看鬆觀雲,伴我們而行的安徽作家魯彥周兄,也因身體不再戀棧酒事了。人的身體狀況不一同,生存意念不同,酒事中最忌對戒酒者勸酒,這是酒德之最,也就隻好把那次九一年初春的暢飲當作一種美好的記憶,存儲於相冊及心扉之中了……
但因酒的魅力無窮,文苑中酒星依在。日前筆者在一次會議後的晚宴中,與七十九歲高齡的師友吳祖光相遇於一張餐桌——同桌還有青年作家劉震雲、邱華棟以及宴會主人民營企業家朱服兵先生——想不到已至耄耋之年的祖光,仍然酒量無涯,在與劉震雲、邱華棟等晚輩頻頻舉杯之中,三瓶五糧液已然空了平底,我見祖光似仍未盡興,但畢竟他年事已高,不得不為之扣杯勸止。
在返回家裏的途中,京城寒風嗜威,電線被吹得發出哨鳴之聲,我逆風行於街市,酒之熱力,使我感受到了享受六、七級風洗禮之愉快。此間,我忽然升騰起文人與酒的話題,“李白鬥酒詩百篇,”之傳說,雖然帶有幾分孟浪,但在孟浪之中也蘊藏著幾分文學的真實。酒助李白的靈肉燃燒,詩仙的才情便光焰四射,猶如地火噴湧於世。
酒是有情物,從文學的角度去管窺它,它是形象思維最高境界——意向的催生劑,也是作家受孕懷胎的媒合體。想那漢高祖劉邦斬蛇起義之前,不過一草芥民夫耳;但是酒這個媒合體,居然能使喝酒初醉的劉邦,寫出“大風起兮雲飛揚”這種氣貫長虹的磅礴大氣之佳句,怕是酒魂顧聖之故耳!
為此,我想前有寧舍命不捨酒的汪曾祺,後有來者從維熙,怕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我的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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