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鄉巴佬

年齡大了,生活悠閑,隨便寫點什麽,真的沒什麽目的。
正文

浮生掠影 三

(2016-04-13 16:09:04) 下一個

三,壯年

黨支部的保衛委員老劉找我談話:你定為極右,有意見嗎?我說沒有.他又說:右派分子是敵我矛盾,按內部矛盾處理,等候通知沒想到這麽快,回家怎麽和媽媽說呢,怎麽跟秀蘭交代,下班回家飯也沒吃就跟媽媽說了,上樓一頭就栽倒床上,秀蘭發現我趴在那抽泣便問:“你是不是後悔啦,”(意思是後悔結婚)

我抬起頭:“我沒臉對你說,你已經有了身孕,我成了右派分子,很快就去勞動改造,咱結婚才半年,兩人還沒好夠,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我恨我自己成了右派,怎麽會後悔

秀蘭深情地說:“我知道你是好人,無論如何,不管怎樣,我等著你回來!”他這麽說著,眼圈紅了,我抱著她安慰:“我好好勞動,爭取早點回來

天是一九五八年四月三十日,中午保衛委員蔡允迪通知我:到公安分局報到我說回家拿行李,他說有人給你送我和他走路大約十分鍾就到了,還有比我早的,有認識的,也有生臉,一轉臉,蔡不見了。我想出去找他,警察攔住我,我被限製了自由一間諾大的房子,漸漸擠滿了人,沒有座位,沒有時鍾,大約兩點鍾,我的行李來了,後來才知道還是蔡到我家拿行李,媽媽和秀蘭要親自送,想看看我到底怎麽了,蔡不讓,他說以後到李七莊去看

三點左右,我們被拘留的人,分別上了兩輛敞篷卡車,開上了南門外大街,直奔李七莊而去。七轉八拐開進一個大門,大夥從車上跳下,然後分組,我被分到右派分子班,班長李誌清,副班長王振。班長介紹這裏是收容所,首先要端正態度,認罪服教,原來兩位班長也是右派分子,隻不過早來幾天,因為認罪表現好,先留在這裏當班長。李誌清是中學老師,也是因為幾句話,與對象雙雙成了右派,判處勞動教養,和我年齡仿佛李誌清推心置腹現身說法:“既然到這來了,就別胡思亂想,老老實實認罪,接受改造,別無選擇”其實我早有心理準備,看那陣勢不把你搞的靈魂出竅,不算一站我的表態得到認同,很快我被叫去談話,那也是一個右派,他說:“我是營級幹部也成了這個,你們班長說,你原是騎兵,態度端正那就對了咱們是受過黨的教育的,到什麽時候還得為黨工作。你原是排級帶一個班應該不成問題,你當班長,明天出發到板橋農場,汽車來接”聽他的口氣是個工農出身的幹部,話語簡潔這麽高的覺悟,怎麽會變成右派呢

轉天一大早喝完粥就上路了,我帶十個人,大都是小青年,隻有一個那誌峰,他說自己是右派,後來才知道他也是教師,是曆史問題,心想還有願意充右派的人

四輛卡車開進了農場,那誌峰說這裏是過去袁世凱練兵的兵營,現在是勞改農場,說話間汽車分頭開走了,有的向東,有的向北,我坐的車向南開去,沒毛的土地,一眼望不到邊,灰朦朦白茫茫,和我當時心裏的狀況一模一樣車子開進一個大門,停下來,幾排褪色的矮矮地紅磚房,我們十幾個人被帶進其中的一間這裏的人很客氣,還幫我們打開水喝,不久就開飯了,熬白菜,玉米麵大窩頭管夠;晚飯後開會檢查當天的表現,睡前在露天撒尿,看到周圍有鐵絲網圍著,沒見荷槍實彈的崗哨這是一分場熄燈號後睡覺,一夜無話折騰一天,我睡的還行早餐是窩頭鹹菜還有玉米麵粥,飯後,每人領到一把鐵鍁,說是到田裏平整土地,這時有人喊我的名字,叫我到場部一個幹部說:“你是林大鵬嗎,”我答:是“帶上你的行李,跟車到總場直屬隊報到”別的什麽也沒說,我心裏發毛,可能是我的問題性質嚴重,怎麽就我一人聽天由命吧上了解放牌大卡車,司機叫我坐在他旁邊,他很客氣,告訴我他姓宋,汽車隊隊長,他問我:“你是右派吧!”沒容我回答,接著說:“農場對你們派還挺重視,專門成立一個直屬大隊,總場直接領導”幾分鍾的功夫就到了總場氣氛不同,接待我的人像個老農民,端一杯熱水遞給我;“快坐下歇歇,喝點水暖和暖和,”後來才知道他叫楊繼高,是原十六中(解放前的耀華中學)教導主任,他早來兩個月,已經改造的卓有成效,思想是否改造好沒人知道我被分到純右派分子班,班長叫雷衍夏,原師大助教,小組長桑健,他很積極,立即找我談話,首先介紹自己:專業軍人,營職幹部,選調入南開大學曆史係學習,因為大鳴大放,成了右派急先鋒,開除學籍保留公職勞動教養,並說在朝鮮戰場給杜平當秘書當他知道我原是騎兵複員,便說:“咱們都在部隊受過黨的培養教育,要端正態度好好接受改造,同一個小組還有崔誌宏也是複員軍人,要帶頭好好勞動,爭取早日摘掉帽子”說實在的,跟他好像似曾相識,很談得來,後來我當放水班長,他也在我們班,住在支渠上的窩棚裏,這是後話

桑健快要結婚的女朋友和他吹了世界太小了,中學同學沈克儉,劉中興,華北軍區師範物理係同班同學,莫紹凡都在這裏相會了很快適應了這裏的生活基本生活千篇一律,太陽沒出下地,太陽出來後在地裏吃早飯,窩頭鹹菜,熬粥;飯後接著平整土地-- 行話叫起高墊凹。兩個人台一筐,扁擔是一掐粗的杠子,如果是幹土,筐子裝滿不過二百斤,如果是泥土,這筐土裝得滿滿的,半人高,足有三百多斤,有時能把杠子壓折,抬兩個來回,肩膀開始紅腫,半天下來,開始滲血,上衣肩膀開始破損,這群沒幹過農活的老右,呲牙咧嘴者有之,偷抹眼淚者有之,悄悄罵娘者有之總之大都耷拉著腦袋,盤算著,還能熬出頭嗎;我不這麽想,家有老母親盼兒歸來,新婚才半年的妻子,臨別告訴我,她等著我,她說我是好人,不管多麽苦,也得咬牙挺著況且她還懷著我的孩子,我不能趴下起不來說也怪,兩周過去肩上隻脫了兩層皮,手上的血泡磨成老繭漸漸地身子骨結實起來開始時全身散架的感覺,和快要支撐不住心理狀態開始好轉,幹起活來腰依然痛,早晨爬不起來,手攥在一起伸不開,得用另一隻手去一根一根掰開,但是我不再懼怕幹活,天氣暖和起來,農田開始繁忙,天長夜短,頂著星星就出工,太陽入地還沒收工,三頓飯都在田裏吃,沒時間開討論會,我覺得多幹點活比開會強多了

和我一樣的漢子也不少:肖傳經,中學校長,肖狄,程海,天津青年報主編和副主編,魏力仁,桑健,趙山在、沈克儉、劉乃炎、杜中等大學生都熬過來了。也還有一些朋友,還在死亡線上掙紮,張增聰餘奇就是,據說張增是張勳的孫輩,中學教師,不知什麽叫吃苦受罪,穿著毛料衣服抬大筐,說撂挑子就撩挑子,能不幹活就不幹,當時的俗語叫軟磨硬泡,不知是誰的主意,隻見有兩個大漢架著他,其他人硬是把杠子放在他肩上,裝滿泥土的筐墜在下麵,壓得他學鬼叫,一把鼻涕一把淚,讓人看了心酸,後來知道這是違背政策的是少數勞改分子幹的

更嚴峻的考驗

好像是故意安排的。六月初大戰張家河動員大會,右派分子像我之流為了早日摘掉右派帽子,摩拳擦掌,表決心,每人領到一把大鐵鍁,浩浩蕩蕩出發了,馬車拉著被窩卷和簡單用品,右派大隊扛著鐵鍁,唱著大躍進的歌曲前進,歌詞大義是:大躍進大躍進,社會主義大進軍;趕上那個英國用不了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嗨嗨十五年。張家河在那裏,沒人知道,幹什麽去沒人知道,又困又乏,杜信中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肚子喊痛,隊長就讓他坐上馬車。(後來混熟了才知道是一計,這小子是南大原子物理係高材生,很會來事兒,憑小聰明占了不少便宜。)下午到了目的地,是一條幹河床,河內長滿蘆葦,我們就是來跟玩兒命的,每人分到五米地段,給河底加深一米,外加清理河床,鐵鍁碰到蘆葦根,卡呲卡呲響,鐵鍁根本下不去,手剛磨出的老繭下麵又鼓出血泡,老繭磨掉了,血泡也破了,疼得鑽心,咬著牙也得幹,第一層終於清除了,可是河床也越來越深了,每一鍁土甩上河堤,都得把大便幹燥的勁使出來,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難熬,三餐吃在河堤上,晚上睡在新搭起的席棚子裏,不少人垮掉了,我心裏隻想著一個問題:妻子母親盼著我回去. 一周的時間好像多少年月,太陽就像釘在天上收工前的一個多小時,前心貼後心感覺讓人無法忍受,好像腸子粘到一起,每掘一掀土,就有抽去靈魂,或被抽取脊髓的感覺我終於又一次挺過來了

張家河大戰勝利總結大會,我受到表揚,一個意外的收獲更讓我驚喜三個月的大鍋飯,幾乎不換樣,現在好了,按勞動表現,評定夥食等級,我和另外幾個人評為先進,待遇是使用飯票,在食堂買菜,總有三四個菜可以選擇第一次在食堂排隊買飯,還有那麽一點優越感,我要給自己的肚子改善一下,於是買了燒茄子,稻米飯,我剛坐下還沒吃,餘奇跟過來:“分一點嚐嚐,太饞人了!”我知道這是普遍現象,便分給他一些,說實在的還真有點舍不得,可是麵子難耐評選時陳可正,說我隻是勞動好,不是真的追求思想改造,餘奇和其他幾人,極力推舉我,並說:“怎麽樣才叫追求思想改造,我們這不是勞動教養嗎!”最後我才拿到這個優惠這是分化右派分子的招數,大家心知肚明,還是樂此不疲下個大戰就要來了,我們都摸不透,聽天由命吧。期間每個周末都有家屬去探望,將近個月了,我曾寫過幾封信給家裏,告訴他們我很好,主要是勞動,身體能頂得住,家裏還是不知道我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我最不希望他們看到我已經麵目全非了,蓬頭垢麵,一個邋遢的農民樣子,但是我還是寫信叫他們來看我一趟,為的是讓親人看到一個真實的我,精神和肉體都沒垮掉

一個星期天是探望接待日,場部前麵空場搭台子唱京劇,大概是故意安排的,好讓親屬看到我們過的是人的生活我坐在露天廣場正聚精會神看戲,突然聽到呼我去接見,我的心怦怦跳,很久了,我見了媽媽和妻子說什麽,感情該如何拿捏,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了臨時搭建的席棚子,秀蘭站在媽媽的旁邊,挺著大肚子,穿著結婚時買的唯一的煙色花上衣,麵容憔悴,瘦削的肩膀更凸顯懷胎七個月的大肚子,我差一點哭出來,強咽下含著的淚水,衝著媽媽輕輕:“媽,您來啦,你老多了,”轉身對著秀蘭:“你瘦了,”我主動抓緊她的手,媽媽躲出去了,堅定地說:“我很好,你沒變,就是黑了,好好勞動,我知道你是好人到什麽時候我都等著你,家裏有媽和我呢,有老人照顧,放心吧”說著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看看我他那淳樸的樣子,和從心底發出的聲音,到現在想來,還像是昨天,我跟媽媽告別時再也忍不住了,媽媽說:“別難過了,家裏有我,甭惦著,七月份就生了,你給孩子取名吧,”我說聽你的,什麽都行見麵時間很短,但是所有的疑慮都打消了。母親和妻子看到我完好無損,我更堅定了早日摘掉右派帽子的決心後來小杜跟我開玩笑:“接見時,是不是下了最後通牒,能保住嗎?”意思是要離婚,大家心知肚明,右派分子們保住家庭的少之又少,訂了婚的,熱戀的,都吹了我肯定地告訴他,不會

 

峰回路轉

新的任務下來,出乎我意料,養芽子(即培育稻秧)派我擔任放水班長,另有趙山在,魏力仁,桑健等八人劉益之曾留學日本,是水稻專家,稀裏糊塗成了右派,不過憑他的技術,很少下地勞動他專門為我們講解養芽子的基本知識,他解釋說:關鍵是水不能大,也不能小,幹濕適度,這是水稻種植的關鍵,且不去管它

住在二用支(上水支渠的簡稱)新搭建的窩棚裏,我從此擺脫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基本工作是拎把鐵鍁在田間轉悠,檢查放水情況,秧苗一天一個樣,由黃綠變蔥綠;一寸,寸半,二寸三寸,半尺高了,看著秧苗茁壯成長,心情很好,家裏又傳來喜訊,秀蘭生產順利,母子平安,我當爸爸了。可惜沒有陪在他身邊,還好很快就收到她母子的照片難友們都為我慶幸,也有的投來羨慕的目光,我心裏的滿足沒法形容,妻子不但沒拋棄我,現在又為我生了兒子隻是農忙季節不準假,無奈忍著,忍著六月下旬秧苗茁壯,大田坵平如鏡,插秧大戰在即所有的人一律下田拔芽子(就是把養好的秧苗拔下來,捆成小捆,準備插秧。)絕大部分人都沒幹過這種活,但是我很快就順手了,我一手拔苗,交到一隻手上涮泥土,另一隻手同時繼續拔苗,這樣就省掉涮泥的時間,比一般人快很多,帶隊的鄧隊長起勁的鼓動,聽到表揚我索性坐在泥水裏,又涼爽又不腰痛,滿身滿臉都是泥,樣子很狼狽,我心裏明白,自己腰痛自己知道還有一個快手他是葛品惠,成右派之前是鐵路局的調度,幹活非常麻利,隻有他比我快,而且上身很少泥點子後來他成了我的小隊長

插秧開始了,誰都脫不過去,我首當其衝,丘田像一麵麵鏡子,人們站成一排,技師劉益之講解:左手攥一把秧苗,大拇指和中指撚出幾根秧苗,右手接過來順手用食指和中指將苗插進泥水裏,這是個技術活,根部不能彎成煙袋鍋,竅門是手指插下去向左一抹把秧苗貼在泥窩裏。奇怪的是我一下就掌握了,而且插得很快,無形中竄到前麵,但是我的腰痛難忍,這是老毛病了,隻能在插完一把秧苗後,趁著換另一把秧苗解開捆腰時,直起腰喘口氣就這樣我還是一路領先,形成人字。就這樣我又成了插秧能手往後的日子我總是第一個下水插秧,但也不乏能手,小隊長葛品惠,原大公報編輯劉桐,某中學教師武先真,都是快手。說起來輕鬆,當時泡在水裏,常有蛐蚍鑽進肉裏,必須用鞋底用力拍才能出來,上麵大太陽烤著,腰痛難忍。就是什麽都不做,一天彎著腰背朝天麵對地,都很難支撐甭說還幹活,每天頂著星星下地,太陽下山收工,早晨起不來床,下不了地,尋死的心都有,但是絕不能死,年過半百的母親盼著我早一天回家,年青的妻子和哺乳的兒子等著我,每天強帶笑容,表現積極接受改造,說到這,我得說明一點,什麽追求思想改造,思想能改造嗎,說也奇怪,每天嘴裏嚷著,好好勞動,追求思想改造,爭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人民隊伍裏。千遍萬遍地說,好好改造,好好勞動,就像是真的,現在想來,純粹自欺欺人

勞動強度到了極限,衣服已經破爛不堪,幹脆光著膀子,後像灼燒一樣痛,脫一層又一層皮,人真是頑強的動物,後來後背變得黝黑錚亮,記得有一次放假回家,一家人差點沒認出我,還以為我是農村來的親戚,看來改造卓有成效,起碼樣子變成了農民

第一批早秧完成了,又派我耙水田,說我曾是騎兵,熟悉馬匹。耙平放在水田裏,師傅站在耙上,我在前麵牽著馬往前走,在泥水裏深一腳淺一腳,那馬也走不穩,有一次突然馬前蹄踏在我右腳上,當時沒覺得有多嚴重,又走了幾步,我的腳痛的鑽心,但是我知道若是就此敗下陣來,一定被說成逃避改造,我咬著牙,忍著痛踉蹌著拉馬向前,意識到骨頭沒事,到了地頭看看腳麵青了一片,像個馬蹄形。幸好是在泥水裏,不然那隻腳就完了,後來漸漸腫起來,但是為了親人,我不得不一瘸一拐地繼續‘追求改造’人這種動物,和其它獸類,沒什麽區別,動物被獵人打傷,有誰給他療傷呢,它慢慢痊愈了,人更頑強為了某種目的,也能不治自癒

這一關又熬過來了,新把戲在前麵等著,農業技術大躍進,勞教分子中不乏人才,造出的一台插秧機,讓我實驗,原以為機器會比彎腰撅腚的用手插秧輕鬆些,天知道是重體力活,推著這件龐然大物在泥水裏行走,已經很吃力,它還拖著個大輪子轉動,輪子帶動六支木頭手插秧,插秧機過處,整齊的六排秧苗呈現在眼前,心情好的話就是一幅美麗的畫卷這時的我肚裏沒食,兩腿發軟,每邁出一步就感覺往外抽一絲絲生命插秧大戰總結,我被評為改造積極分子,第一批準假回家探親

我家地址是察哈爾路五十號。淪陷時期日本名字:吉野街光複後改名察哈爾路是爸爸配給的宿舍,媽媽妹妹住在這裏,叔叔、大姑一家也住這裏。灰磚房兩扇紅漆大門,門內一間門房,進二門,右手兩大間,中間折疊門隔斷,南北都有大窗戶,往裏走是後院,另有兩間房其中一間通後門的胡同對著二門上樓右轉再上五登樓梯,兩大間,中間有隔扇門,格局同一樓,另有一間儲藏室,退回來下五登樓梯,是廚房再往裏昰浴室和一間大儲藏室。上三樓兩間屋稍小一些,北麵房間通著大陽台,地板紫紅油漆解放後爸爸出走台灣,房子仍是公產,自然歸公,我從革命大學畢業後回家探親,媽媽住三樓一小間,嬸嬸住中二樓大儲藏室,大姑住二樓小儲藏室原來那棟房子一家人住著寬敞舒適,這時已經變成九家人的大雜院這次回家探望,房舍破爛不堪,我走進房間又多了一個兒子,我進門後把媽媽嚇一跳,問:“你找......誰知還沒說出來,秀蘭忙說大鵬回來了,我打量自己,一個十足的老農民,怪不得連媽媽都幾乎認不出我一家人剛說幾句話,警察進來了,劈頭就問:“這是誰?”秀蘭機靈地答:“那不是大鵬嗎是孩子他爸,”

我心裏明白,勞教人員放假,派出所早就得到消息,立即跟蹤到家

每次回家,說話的時間分配不過來,跟媽媽說多了,冷落了秀蘭,多陪陪兒子,又覺得無顏麵對老人和妻子一晃三天就過去了,說三天其實僅僅一個整天,周六下午到家,周日一整天,星期一早晨就得回去,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可是每天都盼著一月一次的探親假好歹能團聚一天呀

回到農場接著靈魂深處鬧革命,可以說每個人都觸及到靈魂記得放水結束後,開全場摘掉右派分子大會,幾乎每人都抱個熱罐子,我覺得自己受到過多次表揚,更是誌在必得,開會那天兩千多右派分子,聚在大禮堂裏,死一樣的寂靜,心裏盤算著有幸輪到自己開會了,場長王明哲作總結報告,他是場裏的秀才,能說會道,他曆數改造成績,談到多數人積極追求思想改造。我心中暗喜,衡量自己肯定第一批摘帽他話題一轉:“但是還有少數頑固分子,堅持反動立場,抗拒改造所以思想改造是長期的任務,必須深挖靈魂深處的反動立場,才可能重新回到人民隊伍中來”我的腦袋涼一陣熱一陣,心七上八下,五味雜陳,沒法形容那種滋味他長篇大論,我也沒招耳朵聽,王明哲最後宣布:“現在由趙隊長公布第一批摘掉右派帽子的名單”大夥豎起耳朵隊長手托一疊紙念道:“第一批摘掉帽子的是:農林隊小隊長趙智法;直屬隊小隊長,葛品惠。”大家伸長脖子等著下文。“這兩位同誌就是你們的榜樣,”最後還說了一些警告和鼓勵的話,就散會了會後我隻想著一個詞‘長期改造’,大概每個人都是這麽想的

回到隊裏同班的陳代拂突然被任命為小隊長他找我談話說:“你表現不錯,當第一般班長吧。”我點點頭,覺著當班長也不錯,心想等熬到小隊長也許差不多了

摘帽會後,前途茫茫,看不到希望,多數人的思想鬱悶,表現五花八門,有的幹脆破罐破摔,也有的表現特別反常,範長誌就很典型,他天天練長跑,沒人介意,他原來就是運動員一天早晨出工,點名時範長誌不見了。原是河北大學曆史係學生,大鳴大放期間寫了一篇小品:《主題與變調》內容大意是幫黨整風,一下子成了反右運動因而化為右派分子覺得前途渺茫,選擇一招險棋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農場幾乎是傾巢出動,天羅地網也沒撈條小魚最後不了了之我常在工地的水渠裏練遊泳,連續遊三千米也沒問題,萌生了偷渡的念頭,這是個危險的信號,後來聽說有人嘴裏含一根蘆葦可以潛到香港,但是凶多吉少,如被邊防發現,隻一梭子彈鮮血染紅一片水,屍首就飄起來了思前想後,家有年邁的母親,年輕的老婆,哺乳的小兒,心就軟了,不敢,也不忍鋌而走險了

也有的幹脆怠工,抗拒改造,典型人物龍潤,公然宣布自己沒有錯願意進行公開辯論,辯論算是和風細雨,可能該龍潤愁是印度尼西亞華僑,特殊看待也說不定最後不了了之另一位是鄒雄,據說他是搞飛機設計的,他強調不知錯在那裏對他也沒怎麽樣,還派他搞技術革新.漸漸地也不知那裏來的一股風,對右派管理鬆了很多,新來的曹隊長說:“知道大家對鐵絲網有情緒,本來嘛,右派分子是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不應該當敵人對待,上級決定拆除鐵絲網從此揚水站北麵靠排水河的八棟紅磚房,右派大隊四周顯得視野空曠,人們感覺呼吸順暢多了。

對另類人不同了青年隊大部分是小流氓,劉大個子是他們的小隊長,有人聽到後院的菜窖裏有哭喊聲,這是有人挨打,打人不說打,暗語說‘下雨’,小流氓們一聽到下雨,就好像老鼠見了貓劉大個子不聲不響,把個青年隊管理得就井井有條,服服帖帖,他們的俗語:沒人敢炸刺

張家誠是一個很不錯的年青人,他思想包袱很重,經常發牢騷,不願勞動。按當下的時髦語言對這種人,叫軟磨硬泡死豬不怕開水燙.陳代拂小隊長把我和魏力仁還有趙山在叫去,布置任務:“張家誠這家夥不老實,你們三人去給他端正一下態度”說完右眼角稍微詭秘的擠一下我們當然知道是什麽意思我們也可以完全不執行我們是大俗人,摘帽大會以後,思想混亂,貪婪自私暴露到極致,為了表現‘好’,爭取早日摘掉套在頭上的緊箍咒,變得禽獸不如,自己變得像畜生,某些地方還不如牲畜,比如狼,人類公認它是最殘忍的,我在內蒙大青山執行任務時,碰到十二匹的狼群,個個肚皮貼著脊梁,顯然是一群餓狼,但是它們團結相諧覓食,絕不自相殘殺,而人是互相殘殺最狠毒的一群,相比之下,千真萬確人不如畜在自己被整的環境裏,去整別人,醜陋的靈魂齷齪的思想,那裏還有人的味道這件事一直在煎熬我的心,這樣說一說,表示內心的懺悔,向張家誠道歉,並不求別人原諒

改造期間經常被派到市裏去勞動參加整建西沽公園;北京西郊刨樹苗記得有一次路過天津勸業場,進去逛一圈,看到很多貨架子是空的,轉過彎看到很多人排隊,我也排在後邊,問詢賣什麽,沒人知道,好容易排到了,遞上一元錢,從小窗口拿到一個小紙包,轉身打開,是一個女人用品,我苦笑一下,覺得家裏有媳婦,以後用得著這已經成了市民們的習慣,隻要看到有人排隊,雖然不知道賣什麽東西,立刻排在後麵,度荒時期,大家口袋裏有錢,市麵上沒商品,肚子空空的,沒抓沒撓,回家將紙包給了秀蘭,說了經過,他又苦笑了一回晚上躺在床上肚子餓的火燒火燎,媳婦把老家娘家送來的,僅有的一把幹棗從空空的盛糧食的半截缸底上翻騰出來,一家四口吃了個舔嘴刮打舌,這才睡下.          一次到北京刨樹苗,任務完了遛大柵欄,商店沒貨可買,看到勸業場來了一批蘇式棉帽,出來時每人一頂遛到前門外看到有人排隊,趕快續上,直著脖子向前看,隊伍很長,知道是餐館,不管賣什麽,反正能填飽肚子就行終於到個了,吃食沒了,淨盛幾杯冰凍啤酒,大冬天雖然天寒地凍,我還是把它喝了,總比沒有強一肚子涼啤酒支撐著看完馬連良張君秋主演的蘇武牧羊,說到這裏現必須補上一筆學武的段子他是北京戲劇學院副教授,戴帽子以後和外交部的右派一起送到板橋農場,由於表現好,當上了小隊長,人還不錯很會籠絡人,青年隊的小流氓圍他手轉,在大躍進狂潮中,他又榮登小工廠負責人,不知為什麽得罪了隊長,鄧隊長本就對他在小工廠的專橫跋扈不滿,趁機調進幾個能手,其中有桑健,崔誌宏和我,還有我記不清啦張學武不愧為老油條,我們不自覺的就和他熱乎起來,這次到北京刨樹苗又是他帶隊,勞動之餘,是他幫我們弄的戲票,勞教中的右派分子,能享受到這種待遇,也算苦中有樂了

自殺潮

後來保留公職的人員,都回原單位了,個別人回鄉了,不知什麽原因,還有相當一部分已經摘掉了帽子,仍然呆在農場勞動,聽說文革中有人不堪其苦,竟然走上絕路,這中間就有張學武,他是在一間值班用的土坯房子裏用刮臉刀割腕而死,相繼有文筆了得的大公報編輯劉桐,還有我們原來的管教隊長王偉,他原來是天津市委書記萬曉塘的秘書,聰明能幹,能說能寫,不知觸犯了誰,也當上右派,送到農場改造,文革中他看到萬張反革命集團被打倒,覺得前途暗淡,繼劉桐之後在同一間房子裏割喉自盡了。有人給那間土屋取名十三號凶宅

黃冠生是印尼歸國華僑,原南開大學助教,成右派後也在右派大隊改造,他身體瘦弱,但是他很樂觀,積極勞動,他太太曾到農場看望,這裏的右派大學生們在用支(灌水支渠)上的養雞場,偷偷為她開了歡迎會,摘掉帽子後又回到南開任教,後來聽說他也自盡了,據說是思想壓力大白國賢外交部來的右派自殺了原因不詳.消息是我的右派好友趙山在轉述的

 

轉眼又是一年度荒開始了,無油菜,窩窩頭,定量,繁重的體力勞動,不少人垮了,這時我被調到養雞場當班長,地點在五用支,山高皇帝遠,我說了算,大家偷吃個把雞蛋,都心照不宣再加我天生飯量小,定量夠吃,但是長期無油,身體無力,心裏發慌,想吃糖想的就像犯煙癮小賣部有時賣少量白砂糖,一毛錢一小包,去晚一點就沒有了,運氣好隻能買一包,打開看一下,一口吞掉,渾身都感到舒服。沒事就到小賣部探探頭,探聽一下有糖沒有。後來完全斷檔,小賣部幹脆關門了

全民度荒開始了,場裏號召到北大港,撈水菜充饑,直屬隊派我當組長,帶三個人:趙山在、魏力仁、閆樹棟鄧隊長負責,大馬車連人帶行李將我們五人送到北大港,安頓在一座關帝廟裏,就向著港灣出發了入秋的天氣,下到齊胸的水裏,渾身打個機靈,一身雞皮疙瘩,倒吸一口氣看看身邊一眼望不到邊,都是水菜,每人拉著一個箥蘿,順手將撈到的水菜放進箥蘿裏,中午太陽曬著,還可以支撐,太陽偏西,又累又餓,天寒水冷,一把一把的撈,把心也撈空了,直到一點力氣都沒了,才收工可以說饑寒交迫,回到破廟裏,那種心情我沒法形容死的心都有,恨不得一頭撞死,又不能死,為了熬到頭,咬緊牙也得撐著誰讓自己的臭嘴說犯忌諱的話呢,忍了吧寫到這裏慶幸苟活過來了,不然就沒有今天了每天四個人能撈一大馬車水菜,到第三天小魏開始拉肚子,吃的豬狗飯,再加上十來個小時泡在冷水裏,能受得了嗎小魏跟馬車回隊了,最後隻剩三人,說也怪我們就像鐵打的,堅持到最後都沒趴下,但是糟蹋得不像人樣子了,正不知還有什麽鬼門關要過,柳暗花明峰回路轉,回到隊裏正趕上第二次摘帽大會,早先獲得自由的黃嘉賓是我們的小隊長,他找我們幾人談話,聽說大家表現很好,爭取早日解決問題,當詢問是否有我們時,他模棱兩可地說:“我也沒把握,更不能說”我們心裏有了底,摘帽大會那天,大廚房特意改善,六寸長拳頭粗的大包子,每人三個基本能吃飽,隊長叫大家穿戴整齊,唱著革命歌曲,直奔大禮堂,我心裏盤算,不要抱太大希望,輪到自己是幸運,輪不到也得接受現實.         禮堂裏靜得叫人難受,聽到自己突突地心跳,雖然自己安慰過自己,不要激動,可是仍然抑製不住因盼摘帽而興奮的心情大會開始了,主持人還算夠仁義,開門見山:“現在請廠長宣布摘帽的名單。”場長開始很和藹地說:“今天是改造好了的右派分子的大喜訊,他們積極追求思想改造,認識到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根源,脫胎換骨,取得了可喜的進步,現在我宣布這次摘子同時解除勞動教養的有:桑建、魏力仁、林大鵬,”聽到我的名字,提到嗓子眼兒的心像掉下來,我長出了一口氣,心平靜下來盤算著未來台上繼續宣布名單,我基本沒聽到,場長念完了名單,最後說:“但是我還要強調,確實還有不少人拒絕思想改造,時不時散布右派言論,我鄭重警告這些人,你們的前途掌握在你們手裏,剛才宣布的一大批名單,說明黨和人民寬大為懷,隻要你認識並改正錯誤,就歡迎你回到人民隊伍裏”當時感覺當局還是通情達理的可是細細推敲,我們本來沒有錯,就算有,也是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本就是人民,怎麽還要回到人民隊伍裏,這不是矛盾嗎話說回來,矛盾的地方多了,例子俯拾皆是:人民代表大會是最高權力機構,既然是最高,上麵理應沒什麽領導,事實明擺著上麵還有黨;凡是重要會議開始都要唱《東方紅》歌詞有:毛主席是咱大救星,會議結束唱《國際歌》內容有說: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明眼人一看便知;再有“人民民主專政”這句話就自相矛盾;黨是代表廣大人民的,是誰委托黨代表人民的,黨隻能代表黨,人民並沒委托你代表他們呀。這些話大家都知道,算我多說了

解除勞動教養後,我們被冠以留用職工,區別於基本職工仍然下地勞動,所不同的是,到食堂排隊買飯,有事可以請假,可以上街,僅此而已. 一個假日回家,家裏發生了很大變化,一個大家庭不幸分居另過了,原來我們和嬸嬸一家共有八口人一起生活,生活拮據,還能勉強維持,從我被劃為右派到農場勞動教養,停發工資,遭此劇變家中生活無以為繼,媽媽說:“你不讓分家,可是沒有進項,七口人吃飯,到哪裏去弄,秀蘭在街辦工廠上班,每月十二元,你妹妹大榮每月補貼十五元,哪能夠吃飯的,這是一;四個孩子,三個大人,我姓駱,你嬸嬸姓劉,秀蘭李,三個女人,三個姓,你說說這日子能過到一起嗎不得已分開了”媽媽的一席話,我隻好低頭認可了後來叔叔勞改到期,回家探親時說我不該分家我隻能實話實說:“我在農場勞動,不在家,也沒錢,媽媽嬸嬸加上秀蘭,三個異性婦女帶著四個孩子,矛盾重重,家中一個男也沒有您說怎麽”叔叔也沒活可說了

 

汽車隊當會計

假期滿又回農場照常修理地球

不久,第一批摘帽的葛品惠離開汽車隊,回鐵路局了,鄧隊長征求我的意見,願不願意到總場汽車隊,我當然樂得離開農田,就這麽簡單當上汽車隊的會計和倉庫保管,工作就是三件事:發工資,給汽車加油,管理汽車零件輕鬆自由,沒事時就到汽修車間看修車;各分場司機來加油時,都希望在定量外多加些,正因此和司機們混得很熟,每次探親回家方便多了,省了車票不說,直接上車走人有一次聯合廠司機來加油,我開他的車,他樂不得討好我,但他不知道我是二把刀,打著車,換完二檔開著車轉悠起來.前麵轉彎處突然很長一根鐵管伸出來,踩刹車已經來不及,水箱被戳漏了當時我出了一身冷汗,正不知怎麽向隊長交待,幾個修車師傅看我著急的樣子,便說:“林師傅,別急,我們先把其他的工作放下,馬上給你修水箱,萬一隊長問起來,我們就說車子出了點毛病,一個多小時就得了。”虧了這些師傅幫忙,我免了一頓批評我現在還記得他們的好心這些人當時在勞動教養期間,他們為我擔了很大風險,他們具備這種品格,為什麽被送到這裏來,到現在我也不明白在汽車隊的幾個月,輕鬆愉快,活不累,看書沒人管,但是好景不長,一天接到通知,所有的摘帽右派在總場集中,等待回原單位並且補發工資天大地喜訊從天降,老右們欣喜若狂,紛紛回家報信,我和秀蘭計算著這兩年多能拿到一筆可觀的人民幣,一家老少歡天喜地。在低工資時代,幾千塊錢就是富人了在家等了二十來天,突然來通知,立刻回場,我估計是落實政策,補發工資,分配工作,我馬不停蹄趕回去,不料原來摟著的熱罐子,突然變涼了,大家的情緒一落千丈,無精打采不說,各種怪話都出來了當局立即抓典型,大會宣布現在必須刹住這股歪風;小集團活動猖獗,主謀是林大鵬,另有趙山在和魏力仁,消極怠工,搞非組織活動,影響極壞,必須作出深刻檢查,等候處理我突然想起一個情節:從汽車隊回來,正是度荒餓肚子,人心惶惶,職工小隊長張學武主持,把地裏種的倭瓜拿來和著綠豆煮熟充饑,這本來是大好事。後被廠部發現,要追查主謀;他們事先約定,‘異口同聲是群眾的主意,’當時我們三人不在場,根本不知道這個約定,開揭發會時我們也沒按時到會,等我們來到會場,隊長叫我說說關於吃倭瓜的經過,我當時一頭霧水,隻有實話實說:“不知道”。就是這三個字觸怒了張學武,散會後他利用職務之便召集開會轉天好多人見了我們都怠答不理,我們還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便問張學武,張假惺惺地說,你們不該說‘不知道’。算啦,不跟你們計較了。

不久就發生了‘林大鵬小集團’的事明擺著打擊報複從此將等待補發工資的大方向,轉移到批判林大鵬小集團上來

王偉,王隊長警告:“林大鵬,你檢查不深刻,小心把帽子再給你戴上!”但是開起會來,多數人的發言隻輕描淡寫,走過場而已;隻有幾個老家夥在張學武的指揮下,煞有介事的嚴肅認真,特別是高誌寧,薛堅,一定要我深挖資產階級思想根源我特別記得高誌寧咬牙切齒地說:“大家要挖他的根兒,他出身反動家庭,頑固堅持反動立場”

我真不明白,都是摘帽右派,還往死裏整人難道他們忘了,自己不是也被人家整的靈魂出竅嗎.

時間總會過去的。帽子也沒戴,王偉又派我值班看果園,菜園,這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差事,夜裏查崗哨,沒人時碰到什麽吃什麽,桃子,葡萄,瓜果,深秋時節連霜茄子都吃好景不長,備戰備荒,將有問題的人遷往內地,據說到了那裏,想跑嗎,隨便,在渺無人煙的地方,用不了三天不是自己回來,就是被狼吃掉,或者再跑遠一點,想回也回不來了,不是凍死就是餓死還好右派最後隻有少數人送到北大荒,大都是有曆史問題的,我記得關代瀓就是下一步就輪到純右派了,(所謂純就是沒有曆史題,)直屬右派大隊解散,多數送到四分場,混入流氓盜竊堆裏,最後結果真不敢想象在這裏適者生存,大家聚在一起議論,怎樣才能擺脫困境,討論的結果有四條可行:一是給周總理寫信報告現在的處境;二是練練拳腳,以應對不測;三是向上級機關聯係,報告自己已經摘掉帽子,能不能回原單位;四是回原籍。

給總理的報告是這樣寫的:敬愛的周總理,這是一群經過改造,已經摘掉帽子的右派,看到人民日報陳毅的文章,他說:“改了就是好同誌,”我們等待著回原單位,或回到學校繼續學業。但是消息過去半年了,還沒消息,而且原來的右派大隊解散了,將我們送入改造壞人的農場,我們並不怕勞動,但是與流氓盜竊分子為伍,連人身安全都沒有保障。知您為國操勞,日理萬機,思來想去無路可走,才給您寫信,請您在百忙中,幫我們解除困境,懇請複。 簽名(十三人)這封信陳代拂起草,我抄寫連去兩封類似的信,一直沒回音情況越來越糟,多久我們被迫遷到一個灌水支渠上,這裏沒有住房,自己動手建房沒有磚瓦,完全是泥巴摻上稻草垛成泥牆,小窗口隻有四分之一平方米,門口窄小,砍伐樹框當房檁,上麵鋪滿稻草,再上麵塗上厚厚地泥巴,房子就算建成了。沒等泥牆幹透,就讓我們搬進去了,好在是秋天,不算冷,但是一覺醒來,被子潮濕,早晨起床時,誇張一點說,被子可以擰出水來,晴天時拿出去曬曬,碰到陰天或下雨,就得蓋濕被子,白天繁重的農活,晚上休息不好,碰上大雨,外麵大下,屋內小下,外麵雨過天晴,屋漏不停,有句歌詞說:“淅瀝淅瀝,點滴不離身,”簡直沒有棲身的地方,實在熬不住了眼前一片黑暗,還奢談什麽前途突然想起我的結論是保留公職,我便請假回家探親,利用三天的假期,硬著頭皮上訪市教育局,回答是找區教育局,可是我原來所在的城廂區撤銷了,又找到和平區,在那裏無意碰到陳忠賢,它是原單位同事,後來區間合並時,他調到和平區教育局擔任科員他建議我到南開區教育局問問;旋又跑南開教育局,他們正好缺人,同意我回來,正是花明時節,看來命該如此,不信命運行嗎

我立即回農場辦手續,辦完手續,戴上鋪蓋卷又馬不停蹄回市裏,在鞍山道正碰上秀蘭回家吃中午飯便說:“剛走就又回來啦”

不走啦!回原單位工作

謝天謝地,這可好了,”秀蘭高興地說.

當即回家把好消息告訴媽媽,老人家半信半疑地望著我,看我一臉興奮的樣子才說:“老天爺有眼,總算熬出頭了”轉天周末,媽媽把積攢了一個月的肉票找出來,到副食店秤了二斤肉,為我慶賀,做我最愛吃的小燉肉打鹵麵。

周一去學校報到,黨支部書記馬明告訴我,根據的表現隻降一級,他還說按規定要降兩級,我腦際閃過一個念頭:打了不罰,罰了不打,怎麽又罰又打改造三年停發工資,現在又降級,到那裏說理去。我知道爭辯已沒用,別再節外生枝,每月五十三塊總比沒有強多了然後告訴我:“你還不能擔任課,臨時看大門,打鈴,掃院子,有意見嗎,”我答應了,敢有意見嗎。

不久二兒子林方出生。那天我把挺著大肚子的秀蘭送到赤峰道衛生院,等了很久,護士告訴我時間還早,回家去等明天再來轉天一大早我就跑到衛生院,護士告訴我是個兒子,我高興急了秀蘭說:“叫一輛三輪車吧!”我堅持定要奢侈一下,便跑到建設路天津市唯一一家租車處,訂了一輛小汽車足足等了一個半小時,秀蘭抱著四斤半的孩子,臉色蠟黃,透過棉襖依稀看到鎖骨下微微閃動,沒有奶水,每天三頓棒子麵窩窩頭,每月每人供應兩油,蔬菜裏看不到油星,每月每人二兩肉,每到月末連下個月的肉票一起,割一斤多肉,包頓餃子打牙祭孩子先天不足是肯定的三四分鍾後就到家了,司機收我們兩塊錢大姑從樓下跑上來:“你家的小孩子呢?”媽媽指一指床上的被褶:“那不是嗎”孩子多麽小可想而知了說也奇怪秀蘭吃了東西不長肉,都變成奶水了不到滿月,小兒子又白又胖,老天有眼,真是天相啊從此我們是兩兒一女,雖然歲月艱難,一家六口快樂溫馨。

再說說工作東門裏是出了名的校外活動典型,各種校外興趣小組全麵開花,隻有小提琴組找不到輔導員,張金銘就用拉二胡的方法教孩子,當然是不得要領。大隊輔導員郭維廷找到我命令似的說:“聽說你會小提琴,提琴組就由你負責吧,這是組織對你的信任”我一口答應,總比閑著沒事好我拉提琴也是鴨子上架,也是二胡改提琴,好在能識五線;紅土充朱砂罷了.                           六一慶祝會,匯報演出,曲目是東方紅和白毛女選段北風吹,得到領導肯定,馬明立即撥款,叫我置辦一批樂器,我建議除了添購小提琴外必須再買一把大提琴,他同意了,我在大百貨店樂器部選樂器時,看到兩架展品小提琴,上海金鍾牌,一架七十元,另一架四十元,我試著演奏一下,那聲音把我震住了;我那把提琴是戰友高太中在我從部隊複員時送的,十八元的廣東貨,聲音木頭韻不說,還悶在裏麵傳出不出聲來當時傾我全月的工資也不夠買琴的,怎麽辦?我躊躇,忐忑,心蹦蹦跳,頭上汗珠像黃豆,在那個年月,百貨店很少有這種上檔次的提琴,如果回學校請示,恐怕失去機會,我便自作主張,用買四架普通琴的錢,買下那把四十元的琴。回學校硬著頭皮匯報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到馬明沒有批評我,反而說我有遠見,獨奏時總得有一架像樣的琴同時又批了些錢置辦樂器。提琴興趣小組空前壯大,音樂學院為了選拔人才,到我們興趣小組參觀,又有幸認識了鄭世昌老師,指導少年拉琴是他的特長,後來我能帶著學生到音樂學院看提琴觀摩課,就是通過他的關係

後來學校缺少音樂教師,學校令我教唱歌,我不敢違抗,我硬著頭皮,被當作鴨子趕上架,雖然有困難,總比掃院子好,從此我不得不自學鋼琴,課餘時間我就泡在音樂教室,回家後用紙畫成鍵盤,練指法,算應付下來了

後來從南門裏調來一個班,據說是老大難,調皮搗蛋的大有人在,沒人願意接,頭頭們認為我還行,也許是想考驗考驗我,決定叫我擔任那個班的班主任,但是不能擔任中隊輔導員,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擔任五年級班主任,原來在部隊速成中學講課,隻管把知識講清楚就得了,根本沒有課堂紀律問題,學員雙手背後,坐姿端正,學員對教師畢恭畢敬;管理十二三歲的學生則完全兩回事說也奇怪,這個班在我手裏半年下來,不論學習成績還是課堂紀律,都有了進步

東門裏小學課外興趣小組搞得轟轟烈烈,發行全國的人民畫報下來采訪,照相,決定出一期專輯,以便在全國推廣校外興趣小組活動我滿懷希望等著照相,誰知輪到提琴組照相時,黨支部通知我說:“你不能照相,到時候張金銘接替你照相,”又一次給我敲了警鍾,別忘了自己是摘帽右派,不能上人民畫報什麽窩囊氣都得受,隻能夾著尾巴做人了

孩子們漸漸長大了,大兒子垣考上了區重點萬全道小學,這段日子突然多出五十多塊錢,日子鬆快多了在學校我接受了教訓,摘帽後政治壓力然還有,但是我隻管埋頭工作,少說話多幹活,日子還算平靜,好景不長,六四年開始四清運動階級鬥爭的弦又繃緊了又是黑雲壓城,普通教師們當然沒事,但是摘帽右派的我,再一次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心裏打鼓,沒準什麽時候就會找上我.這一次萬幸逃過一劫,這是作為老運動員,唯一的一次沒有挨整,虛驚了一場

這幾年學校共漲了三次工資,當然沒我的份,原來同級別的教師,現在比我至少高兩極,我原來六十六元,降到五十八元五角,這次又降一級,變成五十三元,同級別老師現在漲到七十八元,跟誰說理呢,但是每次調級,都要參加討論談感想,我實話實說:“我為漲工資的老師慶賀,高興關於我自己嗎,不但沒漲,反而降了,隻能怪自己,怨不得別人”當場韓任卿就批評我,說我情緒不對,我說:“我沒有覺得發言有什麽不妥,”但是當天下午我就被叫到黨支部,接受談話,書記馬明繃著胖臉,似笑非笑地說:“聽說你又發牢騷,講怪話,有人反映你對漲工資不滿,這說明你仍然站在右派立場,要深刻反省,別再犯錯誤給你敲一下警鍾是必要的,這是組織對你的關懷”我隻有忍氣吞聲,唯唯諾諾,表示今後多加注意雖然心情很糟,但是我帶一個班,是盡心竭力的。學校對我的工作點頭稱是

馬明也是複員軍人,因為是黨員,理所當然地成了學校黨支部書記他的領導能力,整人手段,都很在行,但是墨水喝的少了點,有一年鬧大水,他動員防汛,大家突然爆發一陣笑聲,他大發雷霆:“嚴肅,這是政治任務,笑什麽”笑什麽,他真的摸不著頭腦,因為平時他講話,教師們是不敢笑的這次的事情是這樣的:冀中一帶有一個淡水湖叫做白洋澱,另有東澱和西澱水滿為患他的原話是:“同誌們,情況嚴峻哪!東腚、西腚、白洋腚、的水”話沒說完大家實在忍不住才爆發的這樣的橋段還有,給他留點麵子吧就這程度,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被破格提升為中學校長,中營小學政工馬承駿繼他之後,當了東門裏的書記兼校長

文革前期,有一次當時的市長胡昭衡到我校視察,在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校長馬承俊和教導主任把市長帶入我的教室,後麵還跟著一些老師,校長示意我繼續講課,當時我正分析魯迅的《閏土》那篇課文,學生也很配合,我從市長等人的眼神和麵部表情看出,對我課堂教學相當滿意

文革開始了。報紙刊登了《我的一張大字報》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一時間大字報鋪天蓋地,我懵了,傻了,心髒像擂鼓,不知如何是好說也怪說是橫掃一切,我這個摘帽右派,應該夠牛鬼蛇神的格了,可是他們把我放在後期處理了中間有幾檔子事必要錄在下麵亂箭齊發,大字報貼滿所有能貼的地方,我的大字報不多,可能是埋頭工作,不多說少道,人際關係還算好,但是試用教師韓力甫的一張大字報寫得很滑稽:代課教師呂玉芬,剛到學校一頭就紮到林大鵬的懷裏,林大鵬是什麽人,他是摘帽大右派,你的階級立場站到哪裏去了大字報明裏寫給小呂,實際把矛頭指向我新來的教師都不知道我是右派,他這一提,旋即全校教師的目光射向我,陳年舊賬又該重算,我也做好了挨鬥的思想和肉體的準備但是這陣風卻沒吹到我接下來學校停課鬧革命,我校所屬區域十個學校集中到中營小學,由新成立的文革小組領導,炮打司令部,十個學校的一把手都被揪出來,戴高帽,穿孝袍遊街示眾各校黨支部書記都被冠以綽號加以醜化,馬承駿謂‘大滑頭、倉敖街小學陳慶餘稱大官而兒、有的叫魔鬼、有的稱妖精不一而足這時政工幹部翟秀敏成了保皇派,從左派急先鋒,變為攻擊對象,學校大部分員工對她疏遠了,這一切和我不相幹,再說他有什麽錯,我這人天生就同情弱者,便如常稱他為翟老師,我感覺得到,她對我沒有惡意但是形勢越來越糟,到處都是大字報,海報,全市街道變成紅海洋,帶紅袖標的紅衛兵,打砸搶,炒家,恐怖極了,至少我是這種感覺一天,文革小組長韓任卿繃著大驢臉衝我喊:“林大鵬外麵有你的大字報,自己去看看”

大門外一張大字報:大右派林大鵬立即回學校,交代你執行的資產階級反動教育路線,不然就砸爛你的狗頭

我心裏很害怕,學生打老師現象出現很多起暗自好笑,我這不入流的教師還有什麽資格執行什麽路線大字報貼出後好幾天,沒見動靜,不知為什麽不了了之.)

那天回家的路上,在陝西路交口處,看到一個中年婦人,身披一件厚厚的俄國毛毯,站在太陽下一動不動,全身濕透,腳下的地也濕了一片,不知道她犯了什麽罪,我心一緊差點摔倒,那件毛毯和我家那件一模一樣,不知什麽時候,披到我身上,大夏天穿單衣都嫌多餘,更何況披件厚毛毯;我們二樓曹先生是海關小職員,炒了家我和秀蘭害怕極了,趕緊把一些舊字畫,書籍,和一大捆日記,胡亂地分批放在大木盆裏,加水泡濕,用搓板搓成紙漿,倒在恭桶裏衝走。當時也想燒掉但是又怕燒毀時冒煙,紅衛兵萬一順著煙找上門怎麽辦擔心歸擔心,老天保佑又躲過炒家這一劫,後來很後悔多此一舉,舊書有的還可以買回來,但那一大捆日記是我多年的心血啊!還有全家照片很大一包裹因為怕也全毀了現在回憶起來還覺得心痛呢

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再加上大串聯,熱鬧得很,月的一天,文革小組召開大會題目是哪些人能去串聯,那些人不能去,提了幾個人,但是沒提到我,我正暗自高興,李新(女)站起來大聲說:“聽說林大鵬老師有問題”我腦袋一熱,但頭腦清醒,即刻站起來:“我沒有問題,如果說有,那是在一九五八年,劃為右派,但是早就摘掉帽子,並繼續擔任教師,這些情況政工翟秀敏主任都知道”這時翟秀敏站起來:“是這麽回事,我證明”這是意外的結果,也可以去串聯了串不串聯其實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關鍵是在文革領導小組召開的會上,政工幹部宣示我沒有問題,腦袋上的緊箍咒鬆了一扣,當然心有喜慶焉再說李新,他母親也是右派,我摸不透她是什麽心態,對我開槍,隻有她黯然的心曉得了

轉天老師們免費乘火車進京串聯了大街小巷沸沸揚揚,把個首都搞得烏煙瘴氣,高音喇叭的喧囂掩蓋了人聲我們可不是來看熱鬧的,文革小組布置下任務,認真看大字報,做記錄,學習北京的造反精神,回校鬧革命。我們馬不停蹄到各個大學看大字報,重點是北大清華,我也順便到了人民大學,因為這裏算是我的半個母校了,看官別誤會,我沒上過人大,但她的前身是革命大學和政法大學,我是革大第一期畢業八月十七日參加了北京工人體育場批判彭佩雲陸平大會,有幸目睹了部分京官的麵孔,特別是江青的風采,他嘶啞著嗓子直著脖子喊:“我代表毛主席看你們來啦”當時的氣氛誰敢不佩服她,她是旗手開完會當天趕回學校,錯過了八一八第一次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大會,覺得還挺遺憾的回到學校便邯鄲學步,成立了各種戰鬥隊,翟秀敏為首的紅五類建立了紅衛兵,以保衛毛主席為己任;一些青年教師覺得出身一般,便跟在紅衛兵後麵跑,取名紅衛隊;也有膽大的成立了《痛打落水狗》造反有理戰鬥隊,覺得有得撈,哪怕是稻草一根呢還有三個人,覺得成立組織是大勢所趨,但紅衛兵沒有他們的份兒,紅衛隊年齒不對,造反呢他們不敢,不參加組織就是逍遙派,運動後期不好過,他們是:於含芳,冉玉芳,和周鳳歧他們掂量自己,在運動中不可能撈到什麽,但是決不能失去點兒什麽,為了保住自己,還是老實一點好,三人小組貼出一張海報:紅心向黨戰鬥隊,簽名他們的深謀遠慮,保證了平安過關,後來聽說於含芳也被某單位抄了家,算在劫難逃吧談人家還是為了說自己寫到這裏我的情景一目了然,我想保衛毛主席,他老人家肯定不放心;造反,沒那心情,你想造誰的反不是找死嗎,不造你的反就偷著樂吧所以我逍遙了

大串聯開始了,工廠停工,學生罷學,教師沒課可教,全民投入文化大革命,我們十個學校有組織的革命,也散攤子走了!串聯去了!這時教師們的派係分明,以派別為單位分別去串聯.我心想難得的機會,免費旅遊,何樂而不為,我是逍遙派隻能隨著文革小組走.十一月天氣漸涼,秀蘭特意為我縫製一條新棉褲,晚上在天津北站候車,天氣突然刮起大風,氣溫驟降大夥背靠背取暖,他們見我神情自,便問:“你不冷嗎,老林?”“不冷”我告訴他們“剛剛穿上大棉褲,所以沒覺得冷”多虧她想得周到,新棉褲,我心裏感激她,很多事她都有先見之明。以前我總為自己的右派問題發愁,他不止一次地說,我的問題早晚得平反新蓋的大樓還沒封頂他就說:“這房子得有咱一間”這些都讓她說對了車終於來了,等車難,登車更難,先擠上去的人往裏拽,在下麵的往上推,上車後每人一身汗,車上擠滿了人,行李架,走道裏,連靠背上也坐了人,手必須抓住上麵的橫杆,才不致於掉下來.臨到最後想挪動一下也難,腳提起來再放下去再也找不到地兒火車晃了幾下,順著鐵軌吭哧吭哧地南下了我有尿急的毛病,想上廁所方便方便,一個字‘難’因為進到廁所,好容易解放了,誰還出來我敲門告急,告訴廁所裏的朋友,行行好,我真的憋不住了,他發了善心放我進去了,那感覺真好,雖然又臊又臭,但是在車廂裏味道也好不到哪裏去。終究可以自由一下誰還打算出來那年我三十七歲,畢竟還年輕,還能撐得住,夜裏行車,晃晃悠悠,往外看黑洞洞,走走停停,過了青縣掠過滄州,德州、濟南,徐州、終於到了南京,大白天過長江,很開眼界,江麵很寬,長江大的橋墩從江底鑽出來,火車還不能飛過去,無奈隻好兩截兩節地被車頭折騰到渡船上,我們坐在車裏,車廂躺在船上,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渡長江據傳,外國人斷定在南京到浦口的江麵架橋根本不可能,可是不久中國人自己架成了過了江車頭又將車廂接起來奔上海去了車行至安亭車站,突然停車據說有情況,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不見動靜,大家都耐不住寂寞,紛紛下車方便,有的吃東西有的聊天,不知道哪裏弄到一個籃球,就在車站簡陋籃球場上打起球來過了不知多久,汽笛吼了一聲,大家迫不及待又爬上車,車終於又前進了後來才知道是王洪文和他的對立麵武鬥的結果

我們被分配到普陀區一個中學住下,管吃管住不要錢,剛住下不少教師累病了,其實說累病不準確,長途跋涉,不得吃,不得喝,休息不了再加上車廂裏汙濁的空氣,不病才怪呢我病得不吃不喝,口吐綠水,翻心倒胃住進了普陀區紡織醫院,畢竟當時年輕,打一針病床上休息一下精神就來了,病號飯吃完不解飽,又要了一個饅頭算完事,吃完就拉,上廁所又出了洋相:一腳剛邁進門,立即蹦了出來,因為一個女同胞在裏麵,我以為盡到女廁,正猶疑,有個男同誌進去了,我在門口張望,男士從容地蹲下方便,那女的還在清掃,這在我們天津是不可思議的,我恍然大悟,男女各幹各的,互不相幹我這才進去方便,但還是覺得不得勁,隻好入鄉隨俗了

還有一次我和體育老師海德,出去看大字報亟待小解,卻找不到男廁所,但是看到不少人對著牆小便,我們倆不敢,怕被人發現,又往前走,又看到有人對著牆尿尿,我倆遠遠地觀察,原來那就是小便處。牆根是小便池,便池兩邊隻有半尺的牆垛,算是遮掩物這在我們天津市也是萬萬不可的漸漸地上海風土人情吸引了我。這裏的婦女特愛清潔。大清早女人們坐在胡同口大搞衛生,用竹刷子在大木盆裏刷馬桶,刷的山響,把馬桶刷的漏出白茬算完事;大木盆是一品盆,不光馬桶,尿桶,痰盂,洗衣刷鞋,我沒想到的是:最後洗菜也是它

在我印象裏,上海小姐嬌滴滴,油瓶倒了也不扶,眼見為實,在大街上見到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坐在地排子車上的是大男人,赤腳在地下跑的是卷起褲管的女人這一下,上海女人在我心裏平反了

在上海坐公車免費,我說的是大串聯時期上海話我一句都聽不懂,一次,車裏的乘客都下去了,我們幾個還坐著不動,因為我們看到站牌標示的地方不是我們的目的地這時售票的瘦女人衝我們尖叫:務期嘞,務期嘞!兩手做哄雞狀,我們恍然大悟,迅速跳下車原來務期嘞的意思是到終點全下車的意思在上海一個月學會了‘上海寧’(上海人)和‘務期嘞’.兩個詞兒.

一次和於含芳老師在一起,肚子餓了,他說:“上海的小籠湯包很有名,要不要嚐一嚐?”他兜裏有錢,我卻囊中羞澀,但是覺得不知猴年馬月再來這裏一咬牙隨她進了包子館,含芳大方地點了二兩,我卻舍不得,因為家裏有老母親,妻子,兒女,況且秀蘭省吃儉用給了我二十元,那是用來過日子的,我狠了恨心,點了一兩,六個牛眼大小的湯包,外加一小碗鴨油湯,吃得我滿嘴油光錚亮,但是這件事教我後悔了好一陣子出來後正碰上王廷嵐,正在攤位上喝啤酒,於含芳也買了一杯,我站在旁邊再也沒有動邪念經受住了口腹誘惑,因為家中老小還在天津肯窩窩頭呢.

閑白兒少敘,該說看大字報的事了說看大字報,其實借機參觀各個大學,大字報雖說千篇一律,不過也有些新詞,姚文元吃螃蟹》文這樣寫道:我不想去研究吃螃蟹,不過像螃蟹這種從外到內看上去很可怕的動物,要知道它的味道,開初吃的人要有極大的勇氣我想起魯迅的幾句話: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可敬佩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也一定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沒有那在吃上勇於實踐開拓新的食物領域,又善於總結經驗的人,就不會有今天許多好吃的東西。今天我們享用著最普通最平凡的用品,在初創時,都是勞動人民用極大的勇氣,花了極大地勞動摸索出來的如果第一次正在吃螃蟹的時候,有人驚訝道:你怎麽吃這麽可怕的東西,趕快放手吧!”再假如,吃的時候因為缺乏經驗,被螃蟹殼刺破了,便有人嘲笑道:你吃錯了,你亂吃所以你要倒黴,這人一定是不圖上進的膽小鬼,或者是暗中幸災樂禍的人如果聽了那人的話,今天我們就不會知道螃蟹的美味了但是我們的先輩卻不動搖,繼續吃,並且認真總結吃螃蟹的經驗,改進吃的方法,才使螃蟹成為廣大人民群眾的一種美味魯迅說:這樣的勇士是應當極端感謝的,這是他愛憎分明的是非觀的表現。就是因為缺乏經驗而吃了蜘蛛,或別的什麽東西,這也沒有什麽奇怪,取得經驗後就不再吃它了,如果勇士不去吃,怎麽知道螃蟹是美味,蜘蛛不那麽好吃呢

在上海音樂學院看到一條大字報:“揪出隱藏很深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死不悔改的修正主義分子賀綠汀。”我有些迷茫一個音樂家,是經過延安洗禮的老革命走遍了上海的大專院校,我有些明白了,凡是一二把手,專家,學者都在被打倒之列上海交大一張大字報末了一句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倒還有理後麵又說:‘死老虎天天打,打它個呼爹喚媽’一句促及和震撼了我的靈魂,因為是批判老右派的內容我並不老,然而是右派,挨打是在劫難逃了我還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怕將薄冰踩跨,不說不道,多念佛多燒香,希望僥幸躲過一劫在上海街頭突然碰到一個熟人,她叫李學勤,是天津的鄰居,三樓對門,他知道我的底細,我生怕她檢舉我,我沒料到這個十八九歲的孩子,仍然親切地稱呼我大伯伯,並說:“沒想到您也來串聯了”潛台詞是‘您是有問題的人,怎麽會被批準大串聯呢’最後說:“您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就告別了。在那各人顧各人的年月,還有那麽善良的好姑娘回津後他也沒提這件事,我心裏明白,她見到我這個曾經的右派分子去串聯,應該檢舉揭發,可是她沒有,用緘默躲避作為一個紅衛兵的責任後來學勤成為一名小學教師,成家立業,但是沒有孩子,六十多歲就孤獨地離開人世我一直為她惋惜,這麽好的人,沒能長壽,沒有後代,是不是應了好人不長壽,王八活千年的諺語呢.

二十多天上海免費遊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們的組長韓任卿決定下杭州,其他成員主張西上重慶於是大家在上海北車站等車去重慶,當時全國鐵路和各行各業,各係統一樣處於無政府狀態,等到半夜也沒聽到鳴笛,敗興回到駐地,天氣轉涼,二來老師們都有妻室,一致同意打道回津,兩天後來到返家第一站南京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乘鐵皮悶罐到達南京,住落家灣第八中學,轉天乘解放軍大卡車晉謁中山陵,紫金山下綠雲繚繞, 氣象萬千,拾級遠望,高山仰止,創建民國的孫文先生,被尊稱為國父,當之無愧;陵前的銅鼎歪歪斜斜地躺在那裏,據說周恩來一通電話,中山陵才免遭一劫進入陵寢,俯視先生仰臥在玉石砌成的碩大圓墓內的石棺上,再看看石壁上鐫刻的總理遺囑,“革命尚未成功,”難道現在亂哄哄地造反就是繼續革命嗎每逢十一,孫總理遺像高懸天安門城樓,小百姓弄不懂是啥意思感慨歸感慨,這不是我該操心的事,接著遊山玩水,得過且過,回去挨整還得些日子爬到紫金山頂一點都不覺累,遠望長江飄飄如帶,山巒起伏蒼鬆翠柏,一派祥和景象,他那裏知道,‘正是為了您這美麗山河,’打得頭破血流,屍橫遍野,延續了一代又一代;又多情了,不長記性,輕輕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又開始撿拾楓葉,鬆塔,小鬆鼠爬上跳下,自由自在,比人強多了回程掠過明孝陵荒塚,昔日繁華的秦淮河,今日荒草稀疏幹涸,曆史就這樣,誰能攔得住呢轉天自由活動,我和於老師像趕場似的,遊了莫愁湖,玄武湖,又匆匆跑到燕子磯,懸崖下的大江,若從這裏飛下去,豔羨殺人了,怪不得癡男少女,都願意在這裏成仙

一天,排著隊,唱著語錄歌,帶著階級感情參觀南京大屠殺展覽館,血淋淋照片不由你不信,軍國主義的獸性與獸行,令人切齒;當時一個閃念,當時國軍一定進行了一場殊死保衛戰我捂住嘴巴,生怕這種念頭脫口出因為我們接受的教育是:蔣介石國民黨不抵抗,隻有共產黨抗日真沒必要撒謊,事實終究要大白於天下的這天帶著沉重的心情來到雨花台,這裏的講員說這裏的雨花石色彩斑斕,是烈士的鮮血染成,我有點納悶,想起爸爸到南京開國民大會時帶回的石頭鮮豔,其實雨花石和烈士本沒有什麽必然聯係。一切都政治化了,江山一片紅,石頭紅了,也就順理成章了國共合作時期周恩來,董必武等人的駐地,對外開放,會客室圓桌上擺放著一盤雨花石,少了一枚,據說是來這裏參觀的革命人士順手牽走一塊不知確否無從查證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六點起床,至中山碼頭,輪渡至下關候車下午一點半登上普通客車離寧反津

本來破舊不堪的校園,變成大雜院,窗玻璃大部分破損,課桌座椅缺胳膊少腿,榨爛狗頭,鬥倒鬥臭的大字報,針對誰的都有,簡直亂成一鍋粥老師學生分成若幹派,基本陣勢是造反和保皇。文化大革命的熱鬧,有很多人描述至濫觴了,這裏我隻談自己的心情,人家去串聯,上訪,貼大字報。造反我沒那份閑心,我也沒有阿Q的膽識,保皇輪不到我,我逍遙了,逍遙也挺難受,不知哪天被揪鬥,天天警惕著,看到人家被鬥,坐噴氣式,就覺得是自己彎著腰,腰痛得鑽心,心裏勸自己,千萬不要想不開,媽媽誰孝敬,孩子交給誰,秀蘭怎麽辦堅強一點,坐牢熬出來了,農場三年改造也沒怎麽地這一次也隻能聽天由命了每天總是覺得心通通跳,好像有什麽東西堵在嗓子裏

看書是唯一分散精力的途徑。看什麽呢,除了毛選四卷,毛語錄,唯一能看的是醫藥著期間,我每天從家裏(察哈爾路五十號)穿過建物大街二道街到達東門裏(學校),兩點彎彎曲曲一條線。偶爾看一眼大字報,其餘時間就盯在藥書上,一來二去我讀完了《中醫學概論》背誦了《湯頭歌訣》《藥性賦》》《蘋湖脈學》所以初通一點中醫知識,也不能說白浪費時間有一次林垣和林藝患黃疸型肝炎,到中醫醫院看大夫,陳菊醫生開的藥方中有犀角,我看後覺得欠妥,便說:“用羚羊是否好一些,”她立即點頭並說:“謝謝你的提醒,您怎麽知道的。”我答:“沒事看閑書,藥性賦上說的:犀角乎心熱,羚羊請乎肺肝,孩子患的是肝炎”陳大夫當即改犀角為羚羊心想這是一位好醫生,同時也欣喜自己一點淺見,還有用場後來真的喜愛上醫道,又自學了針灸,背誦了不少俞穴,和歌訣如:肚腹三裏留,腰背委中求,頭項徇列缺,麵口合穀收買了針灸用的針,先在線團上練習提插,後在自己合穀穴上實踐但沒有行家指點,終究沒敢獻醜

一天和平路上一幅大標語:‘和平區語言講習班’是一株大毒草。心中立刻蹦蹦亂跳,大難臨頭了,我曾是講習班學員,並持有他頒發的結業證(見證書照片)

 

 

有些事防不勝防,誰知道進修一點文史知識,也有罪我並不後悔,兩年的課程大都是由名教授主講,南開大學李霽野,北大白壽彝,著名學者冰心等等不一一例舉,在班上結識不少朋友,記起來的有孫浦清,李基中,王樂民,關山,直到我出國還和李基中有聯係後來說是為了消毒還在中國大戲院開了一個批判會,我出席了,由小羅代表我們小組發言,發言稿上也有我的名字,現在想來還很後悔,沒有主見,渾渾噩噩,有什麽人的味道可言簡直就是行屍走肉,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反正覺得自己的思想很齷齪,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隻要保了自己什麽見不得人,什麽昧良心的事都幹的出來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二傍晚臨產前秀蘭舔著大肚子,扛著自行車上樓來,臉色很不好看,放下車氣喘籲籲地說:“今天特別不順,天氣捉弄人,上下班都是頂風不說,快到家了,碰上一輛大馬車在前麵,我緊蹬幾下想超過去,倒黴車把式大鞭子一甩,馬車像驚了一樣又竄到前麵,車轅子碰到我的車把,車子打晃,我急中生智,用力推馬車的車轅,自行車歪向邊道右腳蹬地,險些摔倒,不然我們娘兒倆的命就完了.”說著指指自己的大肚子.

一家七口人,我和老伴工資加在一起是八十三元。吃棒子麵窩窩頭足夠,從沒想過魚和肉,那對我們來說太奢侈了媽媽年老體衰,幾個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其中二人得了急性肝炎,為了孩子多吃糖,家裏能賣的都賣了,秀蘭心愛的小皮襖買了,最後我上班騎的自行車,也不得不賣掉,還好總算闖過這一關

但是新問題又來了,買不起半導體收音機,孩子們經常去隔壁鄰居聽廣播,怎麽辦,看到李學老師自己礦石收音機,就跟著學,這東西太簡單了,但是效果不錯,能聽中央台,甚至有時聽到台灣的廣播,也沒人注意,因為小孩子們都在聽礦石收音機後來市麵上有賣二極管,三極管,電容電阻等半導體零件,很便宜就買來跟李老師學著組裝收音機還真靈,從三管,推挽,到四管半導體,終於有了自己的收音機,接著大兒子林也學會了沒想到從學裝半導體,學會了看線路圖,後來到美國派上大用場,這一層待下一章再敘

接著批鬥走資派,牛鬼蛇神,花樣百出,文革小組人稱大韓的高個子韓任卿,帶隊到東郊學農,他吹著口哨,呼著口號,唱著毛語錄歌,從田裏回來已然筋疲力盡,還必須踏著口令齊步走。回到駐地還要訓話:警告一小撮階級敵人,你們必須老老實實,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不許亂說亂動.當時還真不知道向貧下中農學什麽.訓話後在院子裏吃飯,大家勞動一天,又渴又餓,在洋鐵桶裏盛一碗湯就喝,小王將滿滿地一大口湯噴了出來,接著,有幾個人小聲說:“這湯是什麽味道,”“是桐油味”

大韓直著脖子吼:“什麽階級感情,資產階級小姐少爺,擺什麽臭架子都給我老實點兒

其實我也嚐出來了,悄悄咽了,沒敢吱聲,不知道什麽原因桐油桶變成了飯桶,熱湯一燙,發出的氣味,聞了都想吐,甭說咽下去了韓任卿肚子裏懷揣什麽,他知道群眾也知道但到文革後期他也沒鑽進共黨組織他撈到的唯一好處是娶了任老師,生下兩個女兒,一個聰明伶俐,鐵隨任老師;另一個女兒天生白癡,看官猜一猜根子在那裏

東門裏八十一個教員,十一人被專了政,關進牛棚。其中李學棟老師解放前當過幾天保安團,那時生活艱難,他要吃飯呀;劉宗起是我的高中同學的胞弟,家庭是個不大的業主,他招誰惹誰了;扈文芳老師曾被評為一級教師,據說在舊社會幹過文員;王廷嵐舊社會開過金店算是資本家吧;楊永慶一個寡婦,難道也有罪我是在劫難逃了,我時刻準備著進牛棚,吊詭的是我白等了,我遊離於牛棚之外,更加逍遙了

深挖細找隱藏更深的階級敵人動員會,政工幹部翟秀敏講話時,拍著桌子喊:咱們學校地、富、反、壞、右都有,都給我老老實實,交代問題,不許亂說亂動火藥味兒震懾得沒人敢喘大氣我當時覺得原來高興得太早了可是開過幾次鬥爭會,仍沒輪到我,左等右等心跳的要出來了,盼著快進牛棚,進去了才能一塊石頭落地,省得提心吊膽

一日,在蹲坑茅房大解,被打倒的當權派,書記馬承駿也在,他自言自語地說:沒你的事他沒看我,眼睛一直盯著那張用來崴屎的舊報紙但明明是說給我聽的,因為這裏沒有第三個人我倆關係一直不錯,共同值班時,無話不談,有些事看法一致,特別是當時對文化大革命的觀點,我們一致認為是亂中奪權我心裏有了底,他雖然被打倒但還參加核心組會議,他的消息絕對可靠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不久有人來外調,(就是調查本單位有問題的人員)問我一個親戚的事,我當然是實話實說,可那斯說我不老實,拍桌子喊:“你要老實交待,不然”沒等他說完我也拍了桌子,(不能無故受人氣,這是我的一貫作風)結果他說:“你這態度,叫你的組織收拾你,”果然政工主任翟秀敏找到我,麵帶微笑說:“老林,聽說對人家拍桌子了,人家是外調,是工作,應該配合一下嗎”寫到這裏,覺得有必要弄清楚我為什麽成為漏網之魚,打越洋電話問候兼訪問了翟老師,當時他是革委會主任,現在她也是七十八歲的老人了。也不再是馬列主義老太太口吻,不再講階級鬥爭,談了他的孫輩現在英法等國留學,但他對當前腐敗現象保持緘默,很明顯因為她的配偶是革命離休老幹部,子女已是錢圖大亨了這是人家的私事,我不便多嘴我問:“為什麽我在文革中沒進牛棚,”他回答的很堂皇,說什麽解放前參過軍,對革命做過貢獻,有能力,對教育事業兢兢業業,還培養了一些人才並很客觀地說:“誰沒有缺點呢,那時都年輕,脾氣不好在所難免”從他的話裏話外透出一點信息,整人是有目標的,在地富反壞右中,要選擇看著不順眼的打擊,我所以沒挨整說不定另有隱情,很難理清了

我以為沒事了,誰也想不到工宣隊進學校,工人階級占領上層建築,第一批工宣隊是天拖派來的(天津拖拉機廠)為首的名叫劉峻嶺,共五人,一進校就召開全體大會,他不等介紹,就自己站在台上叫喊:“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是來搞階級鬥爭的;警告一切階級敵人,你們要老老實實交待問題,不然工人階級的鐵拳就砸爛你的狗頭”那狂勁好像要把天戳個窟窿無一人例外,那感覺就像世界末日到了。這一波能不能闖過去,我心裏沒底還好他們不是亂掃射,是按照專案組提供的花名冊整人的虛驚一場沒多久絲織六廠工宣隊,頂走了天拖隊,新老板新辦法,叫大家到廠裏勞動,活不算累,但是車間裏的噪音實在受不了,隻記得穿梭聲連成一片,麵對麵大聲喊都聽不到對方說什麽,下班後出了車間,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但是耳朵裏塞滿的織機聲接著吵嚷,連熙熙攘攘的大馬路都靜悄悄我從中體會到作為工人確實不容易,可是和他們付出的勞動相比,拿報酬太微乎其微了

後來運動轉向大聯合,成立革命委員會,和我不沾邊,學校叫我幹啥我幹啥備戰備荒深挖洞,我被派去打磚坯,土法上馬燒磚,地上挖個淺淺的坑,然後將土坯一層一層碼起來,最後在最外層用土坯砌成棒子麵窩窩頭狀,把磚坯封起來,然後在預先留出的能燒火的洞子裏用木升起火,連燒七十二小時不能停我和劉哲仁值夜班,一點不覺得苦,感覺到挺自在,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我倆平時關係不錯,他本就是好好先生,運動中的逍遙派,這一夜真的就忘了文化大革命,我倆無話不談,竟然肆無忌憚地議論起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怎麽可能,“林副主席永遠健康”瞧他那樣子,弱不經風,差不多了(不久溫都爾汗消息傳來,我倆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按當時時髦語言表述,竟是狗膽包天了說心裏話真願意當一輩子燒窯工,隻要不參加運動

好景不長,燒窯任務完成了,還得運動,該清理階級隊伍了,誰也逃不脫,人人過關,把翻騰熟了的家庭出身個人曆史再抖落又抖落,你說煩不煩,不光煩,一提到出身成分,家庭和曆史,心裏就發毛,父親流亡海外,不知下落,自己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危險分子,監控對象,說實在的甭說聯絡,連想都不敢想,想就是犯罪,有海外關係就是犯罪,每天的日子就像在薄冰上行走,心髒嚇出病來的遠不止我一人害怕歸害怕,日子還得過,深挖洞開始了我又是主力,可能因為我手巧,拿著瓦刀壘牆,圓旋門封頂,都能得心應手,但是我們自己燒製的磚不夠火候,雖然不能說像核桃酥,誰也說不好防空洞在地下能堅持多久每一間辦公室和教室地麵大開膛距離牆根一尺多,房子居然沒倒塌,算我杞人憂天了;又一次我在下麵挖土,頭上突然轟的一響,差點昏過去,用手一摸粘糊糊,我知道是頭被磚頭砸破了,工宣隊劉師傅笑嘻嘻地,說:“手沒拿住,磚頭出溜下去了,沒事吧!”老師們七嘴八舌的叫我快上來,去醫院,我自覺沒大礙,衛生員給我抹些紅藥水簡單包紮一下完事趁機休息了兩天。

天津市終於大聯合,相繼各單位成立了革命委員會,翟秀敏是當然的主任,馬承駿調到渭水道當校長不提東門裏開始正式複課,無非是讀毛主席語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學生的課桌椅殘缺不全,門窗大部分破損,我的任務是修理桌椅,給窗戶安玻璃這等活計雖然從來沒幹過,倒也容易,修完桌椅成了半拉木匠,按趙本山的標準也是中級知識分子了,這是笑話,後來家裏的木工活都沒難住我

學生一批一批接受貧下中農的改造去了,城市人口也得疏散,我又緊張起來,從家庭出身,個人成分等各方麵稱量,疏散對象是合格人選無疑,看大門的宋致信,原托兒所保育員張慎齋,老溫和楊誌雲疏散到東郊去,他們是前任總理溫家寶的父母據說我是在名單的,我既要務虛也得務實為此我專門回原籍一趟,看到大中哥回去了,叔叔,大姑父肖連榮,樂叔一家都回鄉了處境相當糟糕這且不說,孩子們的學業耽誤了

我找到村支部書記,他告訴我,村裏地少人多,不要回來了,這是實情我回津後跟家裏商量,隻有聽天由命了也許是老天可憐我,稀裏糊塗地疏散又沒輪到我不幸中的幸。

奉上級指示,學校大辦工廠,我們首先辦起拔絲廠,就是將粗鋁絲拔成很細的鋁絲,老高,劉哲人和我成了拔絲的師傅,活不累,像農村澆園的轆轤,把穿過模具的鋁絲纏在一個鐵罐上,反複幾次,就成了細絲拔絲的過程如果順利,大家說說笑笑,詼諧幾句很開心如果中間斷了絲,隻好再穿一次模子,也就是費點時間,斷絲也是常事但是我們上麵還有一個工宣隊員,他是個活閻王一次我拔斷絲,被他撞見,大吼道:“你這是搞破壞,死不悔改的右派分子,你小心點兒言外之意:看我怎麽收拾你”.所以我的日子從來沒有踏實過後來工廠擴大規模,再辦一個裁紙廠,主要設備是裁紙刀工宣隊把這個任務套在我頭上說是向十一獻禮裁紙刀,我從未見過,咋去完成,震暈了我請求一張圖紙,工宣隊長說:“有圖紙還用你嗎,你不是學機械的嗎?”心想這不是難為人嗎,我隻是機械係大一學生,解放後考進革命大學,那是個短期訓練班,除了辨證就是唯物,灌輸所謂革命思想而已我硬著頭皮接下了幾乎完不成的任務劉宗起給我當助手,他手很巧,但是僅僅初中程度,不管怎麽說兩人總比自己單幹好

首先得有圖紙聽說草廠庵小學有一台裁紙刀,我和劉商量先參觀一下,再說還真是實踐出真知看完他們的裁紙刀,心裏有了底,隻不過簡單機械而已轉天我帶上紙筆等繪圖用具,照貓畫虎,劉宗起量尺寸,我畫就了幾張草圖要把圖紙變成機械,差著十萬八千裏

鋼板台麵,刀架,骨架等需要大量鋼材,學校哪有這些東西領導吩咐自己去想辦法也隻有沒頭的蒼蠅瞎撞了瞎貓碰到死耗子,沒費太大的周折原材料齊備了下一步就要動真格的了手頭的唯一工具是幾把銼刀領導下了死任務,要在十一國慶獻禮剩下四十多天,除非做夢,神仙也完不成高老師等愛開玩笑的人說:還獻禮呢,等著‘現眼’吧流言蜚語滿天飛,誰都知道這是個完不成的活兒誰知意想不到的奇跡發生了我帶著劉宗起到處瞎撞,求人加工,沒有料到的是,求到的廠家都很熱心,零件按我們的草圖尺寸一一完成了最後組裝所需的螺絲和刀要自己買,領導眼見大功即將告成,遂慷慨解囊,就這樣一架土製裁紙刀站起來了我很高興,領導讚賞,但是能不能實用,就有待將來實踐了後來校舍改建機器被坍塌的房頂砸壞了,解除了我的責任,這也算運氣吧.

 

喜事臨門

在領導對我另眼看待的當兒,又喜添一女兒,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秀蘭騎著自行車上班,從察哈爾路出來,左轉上萬全道,再右轉沿長江道,在西南角直奔黃河道下去,一路大頂風,足足四十五分鍾,到了密雲路的複印機廠,通身是汗,冬天腳凍僵了,腳後跟凍裂,天氣偏和人過不去,來去頂風秀蘭懷著小女兒,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到最後上下自行車都費力氣天津市的早春,寒氣未減,秀蘭下班,把自行車扛上三樓,臉色發白,喘籲籲地說:“肚子有點不對勁,可能得上醫院”媽媽說:“趕快叫一輛三輪吧

秀蘭說:“騎車快”說著就又去扛車,我一把接過來,把剛扛上來的車,又扛下去,我兩人並肩騎著車很快來到南開醫院我掛完號扶她到產科,大夫稍事檢查,說:“快進產房,為什麽現在才來”我想跟進去,大夫把我攔在門外,我隻好回家,騎一輛車,另一隻手領一輛回家了轉天我到醫院探望,當天夜裏秀蘭順利地生下老閨女,這時想起大嫂在我們新婚之夜,為我們鋪床時說的吉祥話‘這邊扇那邊扇,閨女小子一大片,’入洞房時,被窩裏還有一些糖炒栗子,和紅棗,我倆為圖個吉利就吃了還真應驗花生了,兩兒兩女.

按當時的規定,不準生下一胎,可是文革亂了套,學生不上課,工人不生產,誰還管生孩子這些閑事所以我們也趕上了這躺車從此兩兒兩女,媽媽和我們兩口子,可高興了高興之餘,現實問題一個接一個找上門來。我每月拿回家五十三圓人民幣,玉米麵八分五一斤七口之家,吃窩窩頭沒問題,有吃沒穿,秀蘭在社辦廠,什麽髒活累活都得幹,孩子吃奶榨幹了她所有的營養,大家都知道的三年災害年月,大人缺乏營養,手指在小腿上輕輕一按,肉皮貼在骨頭上,半天起不來,臀部也沒肉,坐著小板凳釘箱子,屁股上都磨出老繭做板檫,學木匠這都不是婦女幹的活計後來改產品,給藥廠做瓶子塞,這東西的原料是栓樹皮,磚紅色,秀蘭是粉碎工,他每次下班回家,總要在外麵把身上的粉塵清幹淨才進屋有一次,下晚班我去接她,因為早到幾分鍾,他還沒來得及換衣服,被我撞見,她穿一件補丁羅補丁的工作服,頭上緊緊地蒙一塊厚厚的頭巾,大口罩掩蓋整個臉,隻剩下兩個布滿紅粉塵的眼睛看到她我心裏一酸,眼圈就紅了,這就是和我共苦難的妻子,我一個大男人無力擔負起全家人的生活,心裏罵自己窩囊廢可是她無怨無悔,還安慰我說:“熬著吧,總會有個頭年年輕輕地吃點苦不算什麽”就這樣沒日沒夜的幹,每月僅僅三十元人民幣日子再苦也不能教孩子光著身子一年到頭總要給孩子們縫一件衣服,藍色斜紋布比本白色貴得多,為了便宜我們買本白色斜紋布,再花兩毛錢買一袋藍顏色,染一染,四個孩子每人一件隻花一件衣服的價錢我的同事張寶珍主動為我的孩子剪裁剩下的就是秀蘭一針線地縫了如果有一台腳踏縫紉機多好啊可是論我們的經濟條件,買一台縫紉機,比買房子都難也隻好手工了女孩子們的衣服鞋襪比男孩子省多了,特別是二小子方兒,秀蘭好容易錐幫納底做成一雙鞋,不到半拉月就露腳豆了也不能全怨孩子,打夾子用的舊布一點筋骨都沒有,當然鞋子不禁穿了聽說南馬路有賣輪帶底,我就買了幾雙,可是尚鞋的麻繩露在外麵,很快磨斷,鞋幫鞋底就得分家還是秀蘭精明,他用捅爐子的火筷子沿著鞋底的邊,燙出槽溝,這樣針腳就磨不著了聽起來日子好像艱難可是一家人過得有樂有趣

孩子們越來越大了,房子麵積還是十二平米七口人擠在裏麵怎麽調算都沒法睡把床檔卸下來,搭成通鋪,還是不行,人總是有辦法的,我把床上麵的牆壁鑿下兩塊磚,然後把床檔的兩條腿插入,上麵正好睡一個人。我和秀蘭睡地板上睡覺的問題還有一段樂趣:睡在地上翻身也沒響聲,我倆欣欣然後來天氣漸熱,臭蟲見多,據說這小東西一夜能繁殖好幾代,反正越抓越多;剛剛躺下,臭蟲就從四麵八方圍上來,就像大軍攻城;電燈一亮,臭蟲立即四散逃竄媽媽開燈抓臭蟲,差點將我倆抓住

後來終於發現了臭蟲的老巢我家唯一家什是兩個樟木箱,每個角墊了兩塊磚,防止擦地板時把箱子弄濕誰知那幾塊磚築就了臭蟲的大本營一個周末來個全家總動員,第一回合,剛把箱子移開時,那臭蟲就像千軍萬馬四處潰散,我一家十四隻手大開殺戒,碾死臭蟲沒法計算,反正十個手指變成紅色了;有的臭蟲很鬼道,從磚縫往外探探頭縮回去,我翻開一塊磚,凹凸不平的地方臭蟲滾成蛋,秀蘭手疾眼快端來一臉盆水,快把磚放進水裏,隻見臭蟲蓋滿了盆底;照方吃藥,八塊磚頭依次泡在水裏,結果盆裏的臭蟲大概能裝滿一茶杯經過那次大掃蕩,臭蟲就沒那麽猖狂了,但是仍舊影響睡覺叔叔不知從那裏弄來一些灰色粉末,他說非常管用,照他的辦法,事先將門窗封死,將藥粉放在洋鐵片上用紙做成引信,把引信點著,趕快出去把門關好,幾個小時後,我帶上口罩,把門窗打開,又經過幾小時,才敢進屋,那味道仍然叫人惡心後來才知道那是農藥,叫做絕滅,有劇毒從那以後很長時間都沒見臭蟲的影子

結婚十年,跌打碰撞,失去一些,收獲了兩兒兩女,他們天真可愛,好學上進,他們都沒加入紅小兵,回家抱怨老師偏心。他們不知道老師的難處,他們不敢批準右派的子女參加紅五類的組織,他們怕承擔立場不穩的罪名,難得是沒法跟孩子們解釋,隻能告訴他們聽老師的話,繼續努力

眼看著孩子一天一天長大,唯一的前途是上山下鄉,我唯一能為他們做的是教他們學一點樂器,將來到了農村,有機會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少受些苦也是命裏注定,大兒子初中畢業那年,一九七四年老大可以留城就業林垣應該升高中,因為他是右派的兒子,隻有就業和上技術學校兩個選擇不能升高中或中專當時還有一層考慮,上技校畢業後,還有到農村去的可能性在十字路口我走錯了一步,十六歲的孩子去做工了,從而孩子失去了受高等教育的機會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到現在想起來還覺得虧待了他

一九七三年我們小學變中學,七四年我分了一間房,上交一間,在津西黃河道新華樓分到兩間房心裏非常高興,一家人歡歡喜喜去看新居,教育局某領導說:“這一大一小正適合你。”當時我的頭翁的一下,差點沒昏過去,等緩過神來才說:“這是一間半房,不是兩間,上交一間,分到一間,應該是兩間。”領導板著臉居高臨下地說:“這是分房小組的決定,這個單元兩大一小,如果給你兩大間,剩下的半間給誰你如果不同意,等下一批”我一聽心裏涼了半截,等了將近二十年,才分到這間房,下一批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猴年馬月也等不來下一批呀.萬般無奈咽下這口氣,一個摘帽右派還能怎麽樣呢
一個月後,空著那一大間,搬來一位不大不小的黨員幹部,某中學教導主任隔牆聽得真切,推杯換盞,宴請分房小組的頭目人人家藉分房機會以一小間換得一大間而我卻一大間換得一小間,‘其間相去何遠哉。’(司馬光諫院題名記

大間十三平方米,小間八平方米,比起原來的十三多出八平方米,另有一個小廚房,四麵通風,一家人還是高高興興遷入新居我兩商量叫媽媽住大間,媽媽不肯,願意一人住小間開始兩個女兒跟奶奶睡小屋後來媽媽的病情惡化,需要人照顧,我陪媽媽這期間新建建民裏小學需要支援,而且離家隻有幾步之遙,中午我可以回家給媽媽換洗尿布,為媽媽弄飯吃還真是人挪活,證明走對了一步這一年我顧不得想閑事,每天兩點一線,家學校學校政工張慶元對我不錯,工宣隊也不是太嚴厲再加上自己小心翼翼,這一年過得平安無事

媽媽的病情惡化了,哮喘發展成肺心病,按說根本不能離人,但是我怎麽辦不上班,扣工資,一家人要吃要喝,眼睜睜看著母親臥病在床,含淚上班,中午回家為媽媽換洗尿布,(說起尿布,是一大難題,每人一身一件,沒有舊衣服做尿布,大榮拿來些破舊絨衣,權當尿墊子)給媽媽弄些飯菜,匆匆返回去上班媽病重期間,大榮每周來一趟幫媽媽洗洗涮涮,現在回想起來,愧對媽媽,不能為媽媽分擔病床之苦,養兒有什麽用

媽媽去世後,同事們背著工宣隊偷著來吊唁,出殯那天,同事要來送殯,工宣隊阻止了,並說:“林大鵬是摘帽右派分子,你們的階級立場那裏去了那時隻有政工幹部張慶元來安慰我,看起來政工人員也有通情達理的,他還特別批準些錢作為喪葬補助

 

地震翻身

轉年是大變動的一九七六,唐山大地震,當晚睡夢中秀蘭說這是什麽聲音,我機靈一下,鯉魚打挺似地坐起來,下意識地冒出一句:“不好了,是地震!”房子搖晃得厲害,桌子上的暖水瓶摔在地上,隻聽廚房的瓶瓶罐罐稀裏嘩啦,房頂的水泥板卡卡作響,“快跑”秀蘭和我幾乎同時喊出來老閨女摽著秀蘭的脖子,匆匆往外逃,到了樓梯口,不知是誰家的蜂窩煤滾的到處都是,連滾帶爬從四樓下去,樓群裏擠滿人,看到別人才發現自己沒有穿外衣,也沒人覺得難為情,誰都沒顧這些;大震過後餘震不斷,我盤算著下一步,暫時去學校避一避吧,說著天快亮了,上樓胡亂拿些吃的用的,不敢多停留,帶著四個孩子直奔汾水道小學去了進了學校,這裏早就擠滿了人,我是教師情況熟悉,弄些木棍麻繩和草簾子,很快就搭建起一個簡易防震棚這時學校很亂,領導不在,我變自告奮勇安排前來躲避的附近居民,把能用來建防震棚的材料,分發給大家政工主任張慶元是第一個到學校的領導,我不好意思地說明自作主張的做法,他鼓勵我說:“你做的對,”我作為學校唯一的摘帽右派,生怕做錯什麽,這才放下心來期間不斷傳來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消息,唐山市整座城變成廢墟,據說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那慘狀早有報道,我不說了

我原來住察哈爾路五十號,那一片的樓房震壞的很多,原來我住三樓那一間,前臉和兩邊的牆都倒了,隻剩一麵牆,據後來搬進去的新婚夫婦介紹:“地震那天夜裏,一聲巨響,還沒回過神來,南麵有窗戶的牆倒下去了,緊接著兩邊的牆也開始向外傾斜,我們兩口子慌忙從床上咕嚕下來,三步兩步順北牆根竄到門口房頂和地板都塌陷了,門外是樓梯沒有倒,通道也沒事,我倆便逃到陽台上,算躲過一劫”我想像著如果我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當時如果在那間屋裏,一個都逃不出來,早就成了地震的亡魂了萬幸真是萬幸.看來很多事情的決定,隻是一念之差等了很久分到的房子,兩間變一間半,心裏雖然不是滋味,轉念一想誰叫咱是右派呢,吃虧不算啥,周先生教的精神勝利法,結果免遭劫難,也是天佑阿Q

半個多月過去了,大家覺得沒事,陸陸續續搬回家,我兩商量著咱也甭在防震棚裏受罪,回家了;吃過晚飯,平安無事,我剛把腳泡在熱水裏,房子又搖晃起來了,我倆和四個孩子又匆匆跑回學校夏季天長太陽要點地時,第二波餘震襲來,在大操場看著樓房都在抖動,就像搖煤球,沒人再敢回家,開始搭建耐久的防震臨建棚政治運動跟地震一樣,一波接一波,批判右傾翻案風,批林批孔批周公,這當兒,我自覺頭上的緊箍咒好像不那麽緊了天津市召開表彰抗震救災大會學校推舉三人,其中有我,張慶元宣布人選時,一片嘩然,有的交頭接耳:好像說他林大鵬是右派呀張慶元嚴肅地說: 大家說說,誰去合適,還有誰在抗震救災工作中比林大鵬同誌表現積極。”全場鴉雀無聲,我知道張慶元是政工幹部,他的表態意味著什麽
校長將樂器庫房的鑰匙交到我手上說:“不要怕別人說閑話,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先搞起來”原來樂器歸老朱(朱秀忠)管,我用樂器得找他借,覺得很不方便,可是老感覺很爽,在別人看來他是拿著雞毛當令箭;這時他便散布:咱學校右派翻天了我剛放鬆的思想又緊張起來還是夾著尾巴做人好,但是對於工作,我一如既往,兢兢業業,除去教好課,我利用住在學校的有利條件,積極組織排練節目,其實我對藝術完全是大外行,但是我喜歡音樂,自學過一些樂器,像二胡,揚琴,笛子等,還在東門裏小學輔導過小提琴組經過努力我搞出一台小節目,宣傳演出,慰問演出,並參加區裏文藝匯演心情好起來了

國家多災多難,大地震,把毛主席也給震升天了中央電視台沉痛宣告老人去了,從此萬萬歲消失了,舉國上下悲聲不絕,看起來比死了爹媽還傷心人民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了經過一番追悼,欽定接班人華國鋒在追悼會上念最後一句:永垂不朽!台上人人眼神裏透著殺機,不久就攤牌了,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一切照舊,人馬一波一波地換,你下去,我上來,才子佳人又把工農兵擠到台下樣板戲成了折子戲沒有唱衰最大的變化是三中全會上,小平給老毛來個三七開紀念堂照蓋;沒見過活人,見死人,我也有幸曾瞻仰了一把當年的領袖,氣氛凝重莊嚴

鄧大爺說發展生產力是硬道理,我讚同比階級鬥爭為綱強多了,毛老人家是鬥人鬥糊塗了,還是老糊塗了,沒考證過一來二去我也隨著改革大潮晃蕩起來了,說心裏話,盡管多年不漲工資,我一直兢兢業業地工作,從來不奢望先進,邇來不知怎麽,接連評上先進,優秀班主任,模範少先隊輔導員,大帽子一個一個愣往上扣,叫我總結先進事績,我那有,過去就這麽幹的,現在還這麽幹我怕寫材料,因為參加工作幾十年來,寫不完的檢討,沒完沒了地交待,寫的我頭痛這回好了,組織上幫助我寫,報告會上我隻管照本宣科,輕鬆多了

全區班主任經驗交流大會,我坐前排,三個人發言,朝左右看看都是老先進,覺得赧顏,杜潤珍是市級勞模,我怎麽和人家比,想退出為時已晚,硬著頭皮上,好在現成的發言稿“現在請林大鵬同誌做先進事跡報告,”這是主持人唐莉的聲音,她曾經是我的學生,上台時她還摻我一把,在一片掌聲中上了台,雖然有點緊張,但感覺不錯,很爽幾十年來上過不少台,除去上課以外,隻有檢討,交代問題,接受批判和鬥爭時才上台,當時我毫無顧忌地掃視會場,發現不少熟麵孔,批判會上幫助過我我謝謝他們,他們也是無可奈何,運動中自身難保,再一次用這個詞‘爹死娘家人,個人顧個人’怨不得任何人告訴自己的心,原諒他們吧,他們有很多不得已呢

此後的日子過得相當順東門裏二中政工主任老李碰到我,笑眯眯地說:“來一下,好事。”

我問:“你找我能有什麽好事

主任:“我們想解決你的右派問題,也就是改正你有什麽意見

我淡淡地說:“改正沒意見,過去帶上帽子都沒意見,怎麽想起來給我改正?”

我哪有那麽大本事,上級的文件,我是按指示辦事。不過呢就要放暑假,現在先把喜訊告訴你,一切手續要等開學再辦你有什麽要求可以提出來,相信組織

我說:“沒別的,通知我老伴和孩子的單位吧

 

 

 

 

 

 

 

就是這麽幾張紙,稀裏糊塗命運變了。接連漲工資,一年一級,沒什麽好講的最後一次調級,還有個小插曲。不少教師升不了級,有意見,風言林大鵬連調好幾級,已經是最高的了我也覺得占名額太多了,找到政工老李說:“據說右派改正後,應該補一級,因為我降過一級

老李說:“我忽略了這個茬,我開個介紹信,辛苦你自己到教育局跑一趟,應該沒問題,”我覺得跑一趟算什麽,到了組織科,二話沒說便得到滿意的答複,恢複一級還有兩個名額,給我補一級剩下一級也給我們學校了這時學校正為了一個名額掙得麵紅耳赤,付傑付老師是誌在必得,老梁人緣好呼聲高當我將升級名額告訴校長,校長咧嘴笑了:“你這個名額,真是及時雨,老梁付傑每人一級,皆大歡喜”後來付傑拉著我的手說:“你真有辦法,老林,”我說:“你高台我了,老付.”我才不攬那好名聲,把工資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他還是說沒有我到教育局辦事,那一級也到不了咱學校.漲錢高興,沒必要詳述了

開放以後統戰部,市政協,區政協都有我的份跑跑龍套而已特別是市政協會後常有飯局,說是便餐,實際是山珍海味,政協的廚師非常棒,所以我聯想到市委的大廚,就可想而知另外,還經常出去參觀,旅遊一概公費,玩賞祖國的好山好水就連我這低覺悟的人躺在床上琢磨,都覺得白吃白喝白花國家的錢,心裏不得勁後來越演越烈,習以為常,就見怪不怪了

我的脾氣一向不咋的,專和領導頂牛,我走過的路坎坎坷坷,除了出身的原因,恐怕和天生抗上有關係一天期中考試,試卷印的馬虎,看不清楚,我便找到主任老康說:“試卷看不清!”

他說:“你嚷嚷什麽!”

其實我根本沒嚷,隻是旁邊有人,他故作姿態我的氣不打一處來,便理直氣壯地說:“我就嚷了你是教導主任試卷不清楚,不找你找誰”吵得很熱鬧,教導員吳學耀跟老康有點和不來,趴在辦公桌上裝睡覺,最後還是工會主席老尚打圓盤,不了了之後來想一想老康人老實,辦事小心謹慎,力求圓滿怕別人說,我當著別人的麵,說試卷不清楚,等於挑他的毛病我頂撞他,是我沒有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悔之晚矣另一件可不是我的錯王玉玲軍官太太,調來學校不久,入了黨,當了幾天主任,後來升了副校長。她當主任期間,我是班主任,有一次晨檢時,同時要做幾件事,檢查衛生,收繳作業,教給孩子們讀淺近唐詩,課堂上顯得很活躍,我覺得很得意。主任不以為然,質問的口氣說:“你的課堂這麽亂!”

什麽叫亂,”

她說:“應該安靜

讀書就得有聲音,晨檢有很多事要做,這很正常”就這樣爭吵起來,人越聚越多,他覺得臉上掛不住:“我這主任不幹了

我接過茬:“你不想幹,到教育局去辭職,跟我說不著”他一時氣的說不出話,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潑來,又哭又鬧也有順情說好話的,過來勸解,事情就過去了後來張蘭傑跟我說,我才知道以前小張老師也氣過她一次吵歸吵鬧歸鬧,校長照升不誤,有了權力,後來跟趙校長合謀給我穿了一次小鞋,這是後話

劉美素是學校的佼佼者,政工幹部,可能是為了樹立自己的威嚴,無緣無故找我的茬:“注意說話時檢點一些。”我不吃他那一套,立即回她一句:“說具體的。我招誰惹誰了。”

劉:“給你打預防針!”

我:“沒事找事,看我好欺負是嗎?”

劉:“你還不服氣,剛改正(指右派)就翹尾巴

我:“你有本事再給我把帽子戴上

劉拍一下桌子:“你等著瞧

我比她拍的還響:“我看不透”奇怪的是在校長室裏,沒人搭腔,校長王淑琪,副校長張穎兩人碰一下眼神,溜出去了我把門用力帶上,也出去了

後來美國的親人邀請我去探親辦護照遇到麻煩,三番五次找劉美素開介紹信,每一次找借口拖延一次到公安局辦護照,我把情況告訴公安局老王,遭到劉美素刁難,老王說:“你告訴劉,同意出國,就寫同意;不同意要寫明不同意的原因

轉天我找到她劉美素,再一次要求開介紹信,將老王的話告訴她,如果不同意出國,就說明不同意的理由.她想不出不同意的理由,最後違心地給我開了介紹信得以順利辦了出國護照劉美素那樣子,一肚子窩囊氣出不來,被普通教師頂撞,臉上不擱,自己要求調換工作,後來聽說去了客車廠,退休時按企業待遇,比教育係統差多了.那是她自找,和我可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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