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敏中,民國二十五年二月至三月 (1936年)
二十五日 火曜 (周二)
黎明即起,打掃臥鋪電報自莫斯科至上海,每字百又二十俄元,齊東野語,把吾赫德一跳。船長柯氏,偕一助手來談話。船長斯文些此人非常氣概,體格魁梧。談及中日俄國際間事,吾不能不將國人哲學高深莫測之故,為之解釋。彼等聆之,亦惟有頜首而已。而吾之臉皮雖黑,已熱過幾次了。弱國人民,出外行走,這種地方,精神上痛苦極矣。克拉化亞次克站大門上,懸有俄國大人物相片甚多。其中有史丹拿夫像片一張,柯氏為吾言:俄國第二五年計劃中,此公大有地位。因史丹拿夫之名,乃有史丹漢拿夫一詞。史丹拿夫專門研究經濟。對於改良工業,籌劃出品成本等,有益整個蘇聯,故史丹拿夫主義出世海灣張君,曾提及此蘇聯現時風行之主義,但不能免理論與事實,絕非發明一種主義即可了事之處。例如大量出品,欲與短時期內告成,固目前蘇俄所要想法的事。但時間經濟,出品不能不將就。出品雖速而不精即非完美之事。不過這種辦法,無非救急所需,國人自應加以研究,而不能隻見其缺點也。船長精神亦是極好之人,故樂言此史氏主義。旁晚五時半抵新西伯利亞站。站位鄂白河之東設備不若由尼油河旁之克站。月台上有一小百貨商店,旅客日用品如提箱手巾等,應有盡有,婦女用品,若香粉唇脂以及香水,則特備一廚。吾參觀許久,購一粗毛刷子,價值三元五角,拿它做個紀念品是可以的,若是拿它來刷鞋子,照吾的生活說起來,未免不相稱了。
二十六日 水曜 (周三)
今天是這半月來第一雨天,但因天寒之故,降下來的非雨而是雪與雪珠。重者卷地而滾,輕者隨風飄舞;此處雪景,又與北平不同。早八時半到夏姆次克大站,亂闖之時,買明信片兩張;每張十五分,應付三十分,但非三十五分不與,問同車人告我,此是不應該的。在依興小站,買得俄國茄子一小聽,價二元半,照官價以美金計算,合洋五毛,照上海市麵三元三角等於一美金計算,則此一小聽茄子,所費計一元七角有奇。柯氏即知吾是中華民國人,又以為吾是讀過書的,所以清晨又來與吾談話。今日所談,頗有記錄價值,但不詳與事實又何如。柯氏家在列寧城,注意海運。乃於新年之後,約同誌若幹人駕一普通輪船,在充滿冰塊之大海洋中,經三洋九海,而繞至海參崴。辛苦三十七天,幸未遇險。其所以願冒此險者,非求一人之利,亦非為一人之名。乃因俄境遼闊,歐俄到西俄雖有西鐵橫貫其中,但郵車雖快,貨車運輸時間,由西而東,每車費時二月,有時二月半之久,尚不能運到。東方各種設備未齊,出品稀少,因之各物價昂貴。此與民生問題大有關係,故柯氏等不避危險,勇敢嚐試。今得成功,乃回莫斯科報告經過情形。蘇俄一切交通、運輸、糧食出賣等,皆歸國有,所以這條航路一通,又是五年計劃中的成績之一------而無某人隨之發財之理。據說進一步,他們即能預備將出品運往東亞。而不經紅海印度洋等南麵航路。其助手某,又將日本國際運輸社賬單給我閱看,並說日本人辦事甚好,人亦很好。吾勸他有機會到上海去一次,看看中國待他們比日本人又何如。其實此人真不聰敏,中國人能將東三省讓人,其待人之好,世界上還有那一種人能相比。
二十七日 木曜 (周四)
黎明到史孚樂夫站,知係大站,披衣下車。站分兩層,建築高大。上晨兩樓通月台,下層通站外街道。道上汽車來往,與東段各站迥異。站之四周,房屋亦多。其中有大煙囪者,皆為工廠,都屬國有,製造出品,供給東俄各部應用。俄京莫斯科以東,惟此站最大。該地出雪林石,一種質鬆,便於琢成各種物品。選購粉盒一隻,蓋上有花,尚精細;匣邊有字,曰紀念烏拉爾。烏拉爾為歐亞兩洲分界之地,柱有石碣,惜未見之。小石象一套七隻,價十元半俄金,購者擁擠,未及付款,車輪已動。下午雲開天晴,西方發出異光。傍晚地平線上,彩霞璨斕奪目。彩霞中又有花紋,這種景色,猶似一幅絕色圖畫。又憶五年前與陳伯華君赴杭州遊玩,亦在車中遇見滿天彩霞。不過那一次的彩霞中的亭台樓閣,飛虎遊龍,還比此次為多。俄頃愚翁徒勞無功,追日不得,新月已在半天矣。色皎光瑩,叫吾客子心寒。半夜可抵凱陸夫站,出產兒童玩具,名產也。柯氏曾約相偕下車,竟為瞌睡所誤,十分可惜。彼亦知日本兒童玩具,各國都有,所以願吾下車參觀。
二十八日 金曜 (周五)
天亮四時半過一小站,因要吸取新空氣,下車散步,小雪紛飛,片刻即止。而氣候已不若東部之陰森。九時至鮑涯,眾料今晚七時準能抵俄京。西鐵雖長,已被日夜奔忙之鐵馬追過其大半矣。十時柯氏又來談話,並報告日本大批政客被殺消息。報係俄文,不能詳知究竟,但三大頭之照片在焉。下注小字,略辯一二論此說彼,日已過午。幾分鍾阿Q興致,竟會想到日昨所答不差什麽。可恥可恥。吾在車廂內吃麵包,車廂過道中,人已立滿;盥洗室幾無空時,歸心如箭,天下同情。六時五十餘分抵莫斯科。此車非純粹國際列車,乘客皆以此站為目的地。惟吾一人,尚須西進,俄旅行社無人來接,一再請教,毅然將行李留置車中,獨自雇車夜遊俄京。火燒莫斯科一文,早在吾頭腦中盤旋,故觀光之心甚切四五十分鍾汽車費,代價十俄金。走馬看花,未曾稍厭吾欲;餘興未盡,獨自亂闖西站大街。紅男綠女,商店街窗陳列,看個清楚,凱旋門下,徘徊片刻,身體好像一鬆。回站發報,價隻一元一字。原車不見,心中十分著急。車長來告原車今夜不再開出,吾的行李已搬至由赤塔開來之國際列車上,東西並不遺失一件(在原車中未將行李打包),吾惟有用那才學來的俄語謝詞與他多說兩次,心中佩服不已。
二十九日 土曜 (周六)
五時起身,急於抵目的地也。同車之人,能作英語或德語者較東短為多。十一時到俄境車站,兵士上下奇多。沿鐵路運輸多木材,而路容整齊,不若東段散漫。邊防嚴重,稅關檢查至嚴。一西人有帶木箱者;裝釘堅固,但非拆開過目不可。吾所帶行李,由一很體麵之女檢查員翻閱。既看護照,略一看過即發通行證,亦雲幸矣。所餘俄幣,令至站中各商店花用。俄波交界處,鐵網層層,好像已在作戰。此時車行甚緩,而波蘭軍警,已登車索取過客護照。車至斯吐爾潑史站,行李又要檢查,手續不亞於半小時前所經驗者。因俄旅行社辦事無經驗,吾須在此自己購票,麻煩殊甚。此處兩替,以英鎊為便。兌換價格,惟有盡他們計算。三件行李,俄邊車站腳夫索酒資二元四角俄金,波蘭腳夫索酒資六角波金,合國幣一元(記之以告後來者)。三時開車。車廂門窗皆用玻璃,清潔非常。車中有無線電出租。一波蘭女子前來兜攬,善口才,能英語。車過斯龍士站,北歐人民生活狀況,又現一斑。車路至潔淨,兩旁多鬆樹林,列車猶在一大花園中行走。護照忽而又來索取。直至波京華沙,方始送還。時已晚間九時。一路景色,目不暇接。華沙是一大站,設備周到,月台三四,皆用地道貫通。夜色已深,未敢亂闖。華沙柏林間,列車甚多。查票員來招呼,要早到柏林者,可調換車廂。因思在夜車中多費幾小時,實在無益,或者是極苦之事,故即決意搬調。此車構造,又是一樣。行駛之時,似覺甚輕。停頓之時,決無甚大搖動,與西鐵比較,安適多多。行李搬完,預備將買得明信片寄出後,安臥數小時,以靜血脈。乃車至次站,來一能作英語之德青年,既知吾是東亞中華人(初亦疑吾是日人),即抖擻精神,與吾討論孔老學說。以其有心中華文化,樂與解答。幾至天明,乃得休息片刻。此人拿在波京購得德境不許出售之書兩冊見示,惜因精神不濟,未能記憶其名。猶太學者著作,德國一概不準發售。知識界人,鹹謂此乃希氏極不聰明之措施,不知然否。剛要躺下,德境查護照之人又來矣。
三月一日 日曜 (周日)
車窗外麵的景色雖尚模糊,吾的眼廉早已卷起,靜看東方作魚白色。德境田野風景,不知是否因氣候關係,好像又是一種。田地上也有矮屋,不過看去很是惹眼。田裏做事的人,一定是種地人,裝束也還整齊,冬天樹木沒有許多葉子,看得能遠些。八時半到動物園車站,車守會來幫忙,問你討啤酒錢。吾不請他幫忙,但也是給了他一先令。腳夫拿三件行李運到站口,照例要一元五毛。汽車走不到十五分鍾,裝就的碼表上已轉出車資一馬克二十分尼。一萬餘公裏的行程,至此告一段落。全程計行十七日又半。一路雖是辛苦,精神到也不覺疲倦,有時可說十分興奮。又幸乘船不暈,坐車太平,並未做出一件大笑話,鬧出一個大亂子。再須記一筆的是:從上海到莫斯科,與俄人周旋,他們好像客氣些,對吾非常和氣。從莫斯科到柏林,尤其在波蘭境內,好像很受點冤屈。------他們不大理人;也許由於言語不通之故,但吾還是疑心到現在的黃麵皮人,到處不受人尊重。要做到黃麵皮人,到處受人尊重,自然是不容易的事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