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 禧五年(1021年),範仲淹被調往泰州西溪,任鹽官,負責督辦當地海鹽的生產與轉銷。此時範仲淹年僅三十二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而西溪鹽倉地處海角偏 僻之所,煮鹽的灶民絕大多數是被流配到此的罪犯和流民,入籍的灶民不準任意遷徙和從事其他行業,世代延襲,不得改藉,不得參加科舉,隨著鹽業生產的發展, 還要不斷地從外地大批招募遊民到此做鹽官,著實是一件辛苦差事,時人視為畏途,甚至有人委婉勸他不要赴任,而範仲淹卻不以為苦,不嫌官小,不懼地僻,欣然 赴泰州。令同僚們深為佩服,也有不少人自歎弗如。範仲淹在《西溪書事》一詩中直陳心跡:“卑棲未曾托椅梧,敢議雄心萬裏途”。既來之,則安之,範仲淹到泰 州後,在西溪的春天裏看到了盛開的牡丹,眼前為之一亮,作《西溪看牡丹》詩:“陽和不擇地,海角亦逢春。憶得上林色,相看如故人。”在海角鹽堿地上紮根綻 放的牡丹,宛如範仲淹自身的寫照,因而使範仲淹大有一見如故之感慨。
範仲淹所就任的西溪,自西漢起即設鹽場,成為淮鹽的主產區,曆代沿襲不 絕。到範仲淹所在的北宋,西溪一帶的鹽場在製鹽技術上有了極大改進,製鹽須經由碎場、曬灰、淋鹵、試蓮、煎鹽、采花等六道工序,不僅出鹽率高,而且鹽的質 量好,其色白、粒大、水分少、純度極高,時有“淮鹽甲天下”之美譽。
範仲淹來在鹽倉,看到白花花的鹽堆,近乎透明的結晶體,折射著陽光,耀 眼的白,這些鹽將運往帝國的四麵八方,成為充盈國庫的一大支柱。早在春秋時代的管仲第一次提出了將鹽收歸國家專營的方略,把賦稅直接加進鹽的價格,達到既 征收了賦稅而又不引起民眾不滿的目的。由於對食鹽的生產、銷售一直由國家直接控製,從製鹽工具、工藝和收購、運輸、銷售都直接處在官府的控製和監督之下, 作為鹽官,範仲淹的職責也正在於此。
範仲淹看到海邊煮鹽的灶戶們在灶間吹火,煙熏得眼睛紅腫流淚,深感民生之艱。隨著海水蒸幹,鍋底結成了 一層白色的鹽晶,煎製的過程,又被雅稱為“煮海”, 北宋的鹽場管理實行催煎製,各鹽場設置催煎官若幹人,專門監督、催促、稽查灶民煎鹽,謂之催煎。催煎官為每個灶丁製定一年的工作量,必須煎出合格的正鹽三 十五石(約合2625公斤),各種量化標準,有條不紊。範仲淹每日在這些瑣碎的日常公務之中,毫無懈怠。在公務之餘,他又四處走訪,終於發現了一件大事。
二
範 仲淹發現,當地舊有的常豐堰始建於唐代大曆年間,至範仲淹到任時,已有二百多年曆史,此時殘破不堪,大潮起時,海水倒灌進來,不單鹽場受損,海水所到之 處,房舍淹沒,莊稼顆粒無收,難民們有家難回,官府鹽產租賦也蒙受巨大損失。範仲淹看到難民聚集在高坡上,等待大水退去,也有的百姓未及逃到高處,便爬上 房頂,眼見的一切令他憂心如焚,他立即寫信給江淮製置發運副使張綸,匯報所見的情況,並請求修築捍海堤壩,使之貫通泰州、通州、楚州、海州,其跨度相當於 今連雲港至長江口一帶,工程浩大。張綸看罷範仲淹所報,對其所提建議大為激賞,於是上奏朝廷,極力推薦範仲淹主持修堤。許多年後,範仲淹曾回憶其這段經 曆:“天聖中,餘掌泰州西溪之鹽局,目秋潮之患,浸淫於海陵、興化二邑間,五穀不能生,百姓餒而逋者三千餘戶。舊有大防,廢而不治,餘乃白製置發運史張侯 綸,張侯表餘知興化縣,以複厥防。”(《胡公神道碑》)
範仲淹身為鹽官,修築海堤本不在其職權範圍之內,因此有人攻擊他越職言事,範仲淹怒道:“我乃鹽監,百姓都逃荒去了,何以收鹽?築堰擋潮,正是我分內之事。”那些無聊的攻擊遂煙消雲散。
天聖三年,聖旨抵達泰州,範仲淹被委任為興化縣令,主持築堤堰,範仲淹接受任命,等待他的,是艱巨的修堤任務,這等“苦差事”,別人唯恐避之不及,範仲淹卻迎難而上,欣然前往。
三
修堤之前,如何選址成了一大難題。而海岸線幾經變遷,年久失修的常豐堰早已與岸線不相吻合,修築海堤亟需重新勘測選址。在科學技術尚不發達的宋代,要在沿海準確勘測,確定堤址,實是不易。
範 仲淹深知,築堤一事,非同兒戲,巨大的工程背後,是巨大的人力和物力投入,失之毫厘,便是難以估量的損失。重任在肩,不由得坐立不安。在這段日子裏,範仲 淹帶著隨從在海邊查看,見又老漁夫在海邊捕魚,忙向老漁夫請教,在老漁夫的指教下,範仲淹發動百姓,挑著一擔擔稻殼,涉水灑在近海中,隨著海潮上漲,稻殼 被衝向岸邊,潮水落去,稻殼留在岸上,留下一條金黃的稻殼線,這正是海潮內侵的足跡,範仲淹命人沿著稻殼線打樁,堤壩的選址終於確定。
當地還有民間傳說認為,撒稻殼的做法,是範仲淹偶然間看到農夫用木桶盛水去飲驢,木桶中有稻殼,都吸附在桶壁上,因此受到啟發。不論哪種說法,都可以說明範仲淹深入民間調查研究,勤於思考與實踐,終於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如果隻坐在辦公室聽下屬報告,是難以實現的。
四
天 聖二年(1024年)秋,範仲淹征集民夫四萬餘人,開工築堤壩。哪知天公不作美,開工沒幾天,就遇到大風暴雨,又遭到一次大海潮的襲擊,白天修成的堤壩, 晚上就會被海潮帶走,一時間人心浮動,範仲淹幹脆搬到了工地,與民工同吃同住,並拿出自己的薪俸,為民工改善夥食,遇到問題與民工商量,共同研究難題。民 工們不由得對這位年輕的知縣刮目相看,人心為之一振,堤壩得以迅速推進。
修堤的工程並不順利,工程推進至九龍港時,已入冬季,大風引起滔天巨浪,民工們白天剛剛築成的海堤,到了夜裏就會被洶湧的潮水衝垮,甚至連痕跡都留不下,足見海潮之猛烈,白日的辛苦轉眼化為烏有,偌大的工程在此懸置。
麵對重重山峰似的海浪,範仲俺白天在險工險段上指揮修堤,與民夫共同商討固堤的方法,晚上在油燈下徹夜研習朱宏儒的《沿海方略》,苦思良策。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結合所學,又吸取多方意見,選用柳簍、蒲包、草包裝土奠基,使土基牢固奈衝,終於抵住了海浪的衝擊。
五
正 當範仲俺帶領民工們熱火朝天地築堤修堰時,又遭遇到暴風雪,加之潮勢凶猛,將已修部分海堤衝垮,海水倒灌,適逢天降奇寒,民夫凍餓勞累,死了近二百人,有 謠言稱死者達到數千人,一時人心惶惶。此時,範仲淹的同年好友滕宗諒(也就是範仲淹在《嶽陽樓記》中提到的滕子京)正在這裏協助範仲淹參與工程建設,海潮 撲來時,民工紛紛驚散,唯有範、滕二人麵不改色,下半身已浸在海水中,卻還從容指揮施工,逃走的民工見狀又紛紛回來,工程得以繼續。
然而,一直反對修堤的地方保守勢力認為堤毀人亡是天意,是神明降災示警,於是乘機上疏朝延,要求停工,宋仁宗派胡令儀為淮南轉運使,前來考察,胡令儀見當地被海水淹沒,百姓流離失所,深感痛心,於是全力支持範仲淹。
天聖四年(1026年),範仲淹因喪母離任回原籍,臨走時仍留書張綸,請求繼續修建海堤。張綸和胡令儀再次上疏朝廷,獲仁宗批準。
天 聖五年秋,宋仁宗任命張綸兼任泰州知府,次年春將海堤建成。海堤北起廟灣場,南至拚茶場,底寬十米,堤麵寬三米,高五米,延綿百餘公裏,海堤南北相連,猶 如一條巨龍屹立在黃海之濱。堤上有煙墩(即烽火墩)七十餘座,遇有戰事,可燃起烽火報警,又有潮墩百餘座,趕海人遇到大潮可爬上潮墩避險,足見設計之巧 妙。堤成之後,“流逋歸者兩千六百餘戶”,逃亡的農民重返家園,再無海潮倒灌之災,農事、鹽課兩得其利,鹽業生產得到新的發展,堤西也漸漸成為土地肥沃、 物產豐富的樂土。當地士紳、百姓為紀念範仲淹、胡令儀、張綸的修堤功績,先後在西溪修建了“三賢祠”和塑像,歲時憑吊,以示後人。然而,當地百姓最為感念 的還是首倡修堤的範仲淹,正是他首倡修堤,曆經阻撓而不改初衷,才使堤成,為了紀念範仲淹的功績,人們將這條海堤命名為範公堤。
為官一任, 造福一方,百姓的感念,無疑是最高的榮譽。在古代,水利工程是重要的民生福祉,從秦國蜀郡太守李冰修築都江堰開始,曆代地方官都著力於此,杭州西湖有蘇堤 和白堤,分別是蘇軾和白居易留下的堤壩,人已不在,但其功績長存。範仲淹留下的範公堤橫亙於黃海之濱,千百年來成為無聲的見證,曆代題詠不絕。明人吳嘉紀 有《範公堤》一詩傳世,極言範公之功,其詩雲:
茫茫潮汐中,礬所沙堤起。
智高敵洪濤,胼胝生赤子。
西騰發稻花,東火煮海水。
海水有時枯,公恩何日已。
六
“風塵三十六,未做萬人英”,這是範仲淹三十六歲時寫的詩。此時的範仲淹,心胸氣度、德行才幹兼備,已在下層官員中嶄露頭角,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也正是在這一年,張綸正在泰州繼續修海堤,而範仲淹卻在這一年被調回京城,出任大理寺丞,從此開始了京官生涯。轉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