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king?Nanking?Canton?Amoy?中國人看到這些地名,往往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如果把它們的中文名寫出來,則人人都很熟悉:Peking就是北京,Nanking則是南京,Canton為廣州,而看上去最怪的Amoy其實是廈門。
為什麽這些地名的拚寫和漢語拚音差那麽大?諸如Peking之類的拚寫真是所謂帝國主義不尊重中國,用自己語言胡亂記音的產物嗎?這些地名是1958年漢語拚音普及前西方最常用的威妥瑪拚音的拚寫嗎?
威妥瑪拚音
其實,這些拚寫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威妥瑪拚寫。
所 謂威妥瑪拚音,是1859年由英國人威妥瑪發明的用來拉丁化漢語的拚音係統。威妥瑪本名Thomas Wade,年輕時曾參與第一次鴉片戰爭,長期在中國活動讓他學會了漢語。1845年,他擔任香港最高法院的粵語翻譯。1852年,威妥瑪任英國駐上海副領 事,從此主要和官話而非粵語打交道。在此後的官員生涯中,威妥瑪多次擔任英國高官的中文秘書,並最終於1871-1873年任英國駐華公使,並在1875 年封爵。
威妥瑪初習粵語,但後來長期駐紮北京,對粵語、官話兩種語言都有相當掌握。
威妥瑪除了是英國外交官外,也是一位漢學家。在外交工作之餘,他寫了數本中文教材以方便外國人學習中文。他先後出版了《語言自邇集》《文件自集》《漢字習寫法》等著作,而在這些書籍中,他使用的中文拉丁化的方案則是他在1859年出版的《北京字音表》中創製的。
《北 京字音表》原名《The Peking Syllabary; being a collection of the characters representing the dialect of Peking; arranged after a new orthography in syllabic classes, according to the four tones. Designed to accompany the Hsin Ching Lu, or Book of Experiments》,該書中用拉丁字母標出了漢字在北京方言中的讀音。威妥瑪準確抓住了當時標準音由舊官話向北京方言轉移的曆史契機,加之其拚音相 對科學係統,迎合了對學習中文有強烈需求的各路外國人,因此影響力迅速擴大。
1892年,英國人翟理斯修訂了威妥瑪拚音,對其進行了小幅改 動。威妥瑪拚音徹底成熟,並成為二十世紀早期最通行的漢語拉丁化係統之一。甚至可以說,現代漢語拚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參考了威妥瑪拚音製定而成的。兩套拚 音方案在不少地方的處理方法上相當類似,如用ao表示“奧”,ch’表示“產”的聲母。
當然,作為一種由西方人設計,主要目的是方便西方人學習和使用中文的拚音,威妥瑪拚音設計理念和主要為中國人服務的漢語拚音截然不同,因此拚寫上也有相當重大的區別。
漢語大多數方言的兩套輔音都是清輔音,以送氣與否相區別。而歐洲語言的兩套輔音則以清濁對立為常見。英語中清輔音一般伴隨送氣,中國人尚且容易分辨。但清濁對立不太伴隨送氣的法語,很多中國人就對此十分頭疼,法語中的cadeau和gâteau很多中國人聽來毫無區別。
威妥瑪拚音應用廣泛,很多早期翻譯中,對漢語專名的翻譯都使用威妥瑪拚音,如《莊子》。
同樣,歐洲人對送氣與否區分的敏感度也不高,因此他們分辨漢語拚音裏麵的b/p、t/d、k/g往往也相當困難。在他們聽來,這些音因為都是清輔音,都類似自己語言裏麵的p t k。
威妥瑪拚音既然主要是給老外使用的,在這方麵自然也是遷就老外。在這套拚音方案裏麵,漢語的輔音不管送氣與否都是用同一個字母書寫,隻是送氣輔音在字母後加個’以表示區別。如兵就是ping,而乒則是p’ing。
在 其他方麵,威妥瑪也多有遷就西方人習慣的做法,如漢語拚音中的zh ch sh/j q x實質上呈互補分布,因此威妥瑪拚音對zh ch/j q不在聲母上區分這兩組音,均以ch ch’寫之。隻是對sh/x,則以sh/hs的寫法區別。而對zhi chi shi zi ci si這幾個特別讓老外頭疼的音節,威妥瑪拚音也盡量通過特殊的拚寫予以提示,這幾個音在威妥瑪拚音中分別拚為chih ch’ih shih tzu tz’u szu。
此外,威妥瑪拚音的時代,北京地區讀書人的語音和現代的北京話還是有一些小區別,所以威妥瑪中“哥”拚寫為ko,而“刻”則拚寫為k’ê。兩字韻母並不一樣。
隻是,如果按照威妥瑪拚音來拚的話,北京是Peiching,南京是Nanching,廣州是Kuangchou,廈門是Hsiamên,和Peking、Nanking、Canton、Amoy差距甚大。這是因為這些拚寫其實都是郵政式拚音。
郵政式拚音
所謂郵政式拚音,顧名思義是在郵政係統中使用。晚清中國在西洋的堅船利炮下被迫對外開放,大批西方人開始進入中國。他們需要進行通信,而如何把中國的地名以拉丁字母形式呈現則是個大問題。
高效運轉的郵政係統需要標準化的地名以方便進行分揀投遞。中國地名拉丁化當時並未統一。這個嚴重的問題使得郵政係統的主管大傷腦筋,對地名拉丁拚寫進行標準化勢在必行。1906年,在上海舉行的帝國郵電聯席會議要求對中國地名的拉丁字母拚寫法進行統一和規範。
理論上說,采用當時業已流行起來的威妥瑪拚音應該是不錯的選擇。不過,威妥瑪拚音在郵政係統中的應用卻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地名標準化對郵政係統至關重要,標準地圖也是其中一環。
阻力之一來自於列強之間的爭鬥。當時中國郵政係統由法國人帛黎控製,威妥瑪拚音則是英國人製造的產品。其英語色彩極其濃厚,拚讀方麵也相對照顧英語人群。因此在法國人占據主導地位的郵政係統中不受歡迎。
不過,當時郵政係統附屬於海關,海關的頭麵人物則是英國人赫德,隻可惜他雖然是英國人,卻並不待見威妥瑪拚音。
赫德在漢語拉丁化方麵是個狂熱的本地化支持者。他認為威妥瑪拚音拚寫的是北京音,用北京音來拚寫各地方的地名相當不合適。在1906年之前,他就三令五申要求郵政官員遞交地名拉丁化拚寫時不要采用威妥瑪拚音,而應該采用當地方言。
在不支持威妥瑪拚音的法國人和他們特立獨行的英國老大赫德的共同作用下,郵政式拚音應運而生了。
雖然威妥瑪拚音表麵上如此不受待見,但其實際上依舊是郵政式拚音的基礎,在全國大部分地區,郵政式拚音也並未采用當地方言拚寫,仍然使用官話。但是這個官話卻不是北京話。
明清兩代,南方士子使用的南係官話一向占據了標準音的位置。到了清朝後期,雖然北京話的地位漸漸升高,但是中國人心目中的標準音並沒有突然就完全轉移到了北京話。以明朝早期南京地區方言為基礎的舊官話仍保有相當地位。
巧合的是,威妥瑪拚音的改良者翟理斯漢學造詣深厚,除了改良拚寫北京話的威妥瑪拚音之外,他還創製了一套所謂“南京音節表”的漢字拉丁化係統。
昆曲曲家清唱時的發音是當下最接近老官話的讀音。
所謂南京音節表係統,並非清朝末年南京地區的方言,而是反映了更加古老,在南京地區已經不複存在,但仍然作為一個理想標準的官話讀音。這種官話分尖團,有入聲,存留有iai等韻母,頗為類似昆曲清唱中所使用的南曲音,正是反映了明朝官話的特征。
由 於郵政式拚音的基礎是南京音節表,因此拚寫上比威妥瑪拚音保守得多,如青島拚為Tsingtao,重慶拚為Chungking,山西是Shansi,陝西 是Shensi,鎮江是Chinkiang,天津是Tientsin,濟南是Tsinan,無錫是Wusih,承德是Chengteh。溫宿是 Wensuh。尖團入聲俱全,甚至有“鎮”讀chin,“陝”讀shen這樣更老的特征。
此外,郵政式拚音對威妥瑪拚音的外觀也進行了小小的調整,如音節中間的-u-和尾巴上的-u都改成了w。安國拚為Ankwo,廣西拚為Kwangsi,錦州則是Kinchow。
隻不過,郵政式拚音的目的是方便郵政係統,並非讓人學習漢語。因此對於威妥瑪拚音中以’反映的輔音送氣與否的區分,郵政式拚音完全不加理會。以至於江蘇常州與福建漳州在郵政式拚音中完全不能區別,都是Changchow。
而對於南方,主要是閩粵地區的部分地名,郵政式拚音則確實實踐了赫德的理想,采用了當地方言。
廈 門在郵政式拚音中拚為Amoy即用了閩南語的讀音。同樣,廈門的外島金門則為Quemoy,亦為閩南話的讀音。有趣的是,現代廈門話中廈門讀E- mng,Amoy的讀音反倒和漳州話Ae-mui更加接近。廈門早期的方言記錄恰恰顯示,當時剛剛興起的廈門正存在類似漳州的讀法,隻是廈門話音係穩定後 這兩個字更加偏向泉州了。
而在廣東,采用方言讀音則更加係統,汕頭即拚為Swatow,反映潮汕話的讀音。而大量的地名都采取廣州音或者客 家音拚寫,如佛山是Fatshan,茂名是Mowming,梅州是Kaying(嘉應),惠州是Fuichiu,韶關是Shiuchow,湛江是 Tsamkong。
香港政府拚音和郵政式拚音在廣東的拚寫大致屬於一個係統。
但是這些依然不能解釋為什麽北京和廣州拚寫為Peking和Canton。
Peking和Canton其實也屬於郵政式拚寫,它們應用了郵政式拚寫的一條原則——已經使用廣泛的傳統地名拚寫不予更改。
Peking 很早就用來表示北京,這個拚寫並不是因為洋人聽中國話聽訛了,而是因為在明朝的官話中,北京和Peking的讀音確實很相似。隻是英語中後來e的讀音自己 發生了變化,因此變得更加不像了。而Canton則是來自早期西方人用“廣東”指代廣東省城廣州的習慣。作為廣東地區曆來的首位城市,提到廣東即讓人明白 所指廣州也可以理解。類似傳統拚寫還包括煙台的Chefoo(芝罘),蘇州的Soochow,福州的Foochow等。
郵政式拚寫雖然係統性不高,但由於其靈活易用,一度是中國地名最常見的轉寫,甚至早期一些出國的中國人,其姓名拚寫也與郵政式頗為類似。如二戰期間挽救了接近100條生命的錢秀玲女士,其西文拚寫就為Siou-Ling Tsien。
錢秀玲女士的故事曾被改編為電視劇《蓋世太保下的中國女人》。
20世紀80年代後,伴隨漢語拚音逐漸成為漢語拉丁化的標準默認方案,這些老拚寫也逐漸淡出市場。今天不少人對它們已經不再熟悉,甚至認為這是西方人說不準中國話的產物,實在是對曆史的誤解。轉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