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出生農村,照理我對農村並不陌生,然而我的家鄉湖州,屬下三府;而紹興地處上八府,隔了一條錢塘江,生活習慣有許多不同。而且初來乍到,人地兩疏,因此更加顯得孤苦,真有度日如年的況味。
預產期快到了,我心中懷著一種莫名的恐懼,也許是因為情緒抑鬱,也許是小時候聽多了難產致死的故事,竟時時有一種將要客死他鄉的感覺襲來,因此當我妹妹來信要我回家鄉去做產時,我決心回去,那裏至少有母親和妹妹可以照顧。
從紹興到湖州,約三百多裏路程,不算太遠,但那時沒有直達車,要先坐火車到杭州,再由杭州乘汽車到湖州,而且從我下放所在農村到紹興火車站還有一段長長的水路。
因要趕早班火車,等航班來不及,隔夜約好了一隻腳劃船清早送我到車站。記得也正是黃梅天氣,頭天晚上還是月明星稀好好的一個晴天,到半夜裏卻是風雨大作,淩晨時更是大雨傾盆。
當我點著煤油燈,拖著沉重的身子整理最後的行裝時,卻聽到有人敲門。是船上的人嗎?時間還太早哩!丈夫走去開門,進來的卻是年近五旬的村婦女主任,她打了一把雨傘,但披在身上的一件衣服半件都濕了,另一隻手提了一隻蓋了毛巾的小竹籃,揭開毛巾,底下的豆板糕還冒著熱氣。她一邊捋著頭發上的雨水一邊說:“這是剛蒸好的,吃一點吧,空肚子上路不好!”
這時我再也隱忍不住,淚水開閘般傾出,伏在她身上哭了起來。她撫摸著我的頭發,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心放寬些,會好起來的,就像這個天公,雨下過總會晴。古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身體要緊!”接著就轉過身去對我丈夫說:“你送上車,我就不送你們了。”說完仍披著那件濕衣服走了,我知道她是怕天亮了會有人看見。
......"
父親打著傘把母親送上腳劃船,到杭州後母親獨自挺著大肚子提著行李碾轉到了湖州我姨媽家。我是在一家教會醫院出生的。據母親回憶,當時我遲遲不肯出來,母親一再要求醫生給她剪一刀算了,可醫生堅持盡量不要有傷害。在善良的醫生的堅持下我終於順利地來到了人世。後來醫生得意又開心地跟母親說:你看如果剪一刀你能這麽好?!或許是當時母親在農村營養不良心情也不暢,母親說我出生時很瘦小,手就像雞爪似的。以至於她此後好久都不敢吃雞爪。
我姨媽那時有兩個男孩,一個四歲一個一歲,外婆從泗安老家來湖州幫忙。姨媽把大床讓給外婆和我媽帶我睡,她自己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擠在一張小床上,而姨夫則隻好睡在工作單位了。
一周後母親和我跟外婆回到了老家泗安。滿月後母親回到紹興鄉下繼續勞動改造,而我則被無奈地留在了泗安。外婆給我在鄉下找了一家奶媽,我就被寄養在了奶媽家。大躍進年代吃不飽,奶媽奶水也不足,為了不讓我哭成天讓我手裏抓根醃菜。我舅舅去看我覺得實在可憐,讓外婆把我抱了回來。
湖州的姨媽常來泗安看我,我一直以為她是我媽。直至有一天我媽來看我了,外婆說這是你杭州的親媽,那是你湖州的媽。所以至今我仍稱我的姨媽為湖州姆媽,連我的表弟表妹都跟著我這麽叫。湖州姆媽待我一直如親生女兒,我每年過年都會給她電話拜年,盡管年老耳背了,但仍能聽出我的聲音,能令她開心好一陣子。當然每年回家探親我也會去湖州看望她。直到我有了兩位媽我卻還一直未能見到也在紹興農村勞動改造的父親。